第四十三回
霧嵐深深的山巒深處有一方修築得極爲精緻的院落。它好像大到足以把整座山圈在自己的院落之中。院落的深處傳來清脆的鈴聲。每每有風掠過便響起, 一聲空靈過一聲。
酉休坐在山中瀑布邊,細碎的水滴四濺,讓他單薄的玄色袍子有些濡溼。顏色更爲深了。奈落貼着地面滑行過來, 帶着虛假的恭謹喚道, “酉休大人。”
原本手肘撐在腿上, 身子歪向一邊的酉休稍偏了偏頭。他身後立着的兩個可愛貓僮子卻是耳朵同時一抖。甩了下尾巴齊齊的扭過頭去看他。稚嫩的面容帶着是懂非懂的表情, 眼神卻是極爲不屑以及輕視。
面對這樣的目光, 奈落只能暗自咬牙切齒卻又不能發作。“事情在下已經辦好了。”他忍着自己的怒氣,還是那麼畢恭畢敬的說道。聞言酉休稍頷首低聲笑了起來。他身後抄手而立的小僮子一個抖了抖耳朵,一個扭了扭尾巴。酉休緩緩的站起身來, 動作裡盡顯慵懶,風流寫意。
黑色的衣袖勾描着青色的雲紋鏤空描邊。深紫色沉沉的滾邊, 覆着那隻蒼白而指節分明、修長好看有充滿力感的手掌, 這一眼看過去, 就覺得定好看到了天上去。
他手裡握着半展開的一卷竹簡書卷,半截隱在袖下。悠然斜了奈落一眼, 他慢悠悠的斂了衣襟,忽然開口,“說起來,狐狸這咒是五十年前種下的——”他故意的頓了頓,驀得很專注的看向奈落, 幸災樂禍的驚道, “完了, 這咒可能是去不了了。”
那一瞬間, 奈落的麪皮一緊臉色猛然變化。看着這樣子的酉休不知何時挪到了他面前似笑非笑的逾越道, “怎麼,你相信了?”那模樣, 就像是看透了他全部的情緒。
笑容又扯大了幾分,他嘲弄的樣子幾乎要把奈落氣得暈過去了。在奈落即將沉不住氣時,眉梢一樣,酉休又漫不經心的丟來一句,“把你是身體裡那些個低等的妖怪處理了,再來找我,——當然,你想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反口吃掉的話,我也不介意的。”
“……那麼,在下先告辭了。”奈落最後還有心情維持着虛假的禮節。但這不妨礙他在假惺惺過後拂袖而去。酉休斜着眼角目送奈落遠去,順便在一團毛茸茸的影子飛撲過來時擡手就抓住她後頸的皮毛,“怎麼了,酉昔。”
“墨竹子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酉昔毛茸茸的小腦袋在酉休肩窩拱了拱,之後冒出頭來,瞪着漂亮的大眼睛看着酉休,“我們要不要去找找墨竹子呢?”
酉休笑着摸了摸她的耳朵,樂道,“不用,他去找狐狸了。我們先不要管他。”
聽話說如此,酉昔四仰八叉的縮在酉休懷裡,突然道,“酉休,我想主人了,很想很想的。”
“恩,我知道。”
“你說狐狸狸是主人,爲什麼我覺得不像呢?”酉昔在酉休懷裡打了個滾。抖了抖腦袋迷惑的看着他。
“恩,作爲碎魂,力量還不夠,所以沒有以前的記憶,但是她確實是的。而且現在,也快恢復了。”酉休心情頗好的捏着酉昔的耳朵,耐心而把握十足的斷言道。
“主人會回來的是吧?”酉昔揚起頭看他,酉休的手掌覆在她腦袋上,輕描淡寫的說,“恩,是的。就快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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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生丸未踏足夜九塵的這個住處已經多年了。山谷裡常年冰雪不化使得夜九塵和酉休這個傢伙一樣喜歡栽種一些修煉成精了的草木小怪在自己的院子裡。這些個草木精多數平和得很,不過說起來上次在酉休那裡被瀟瀾打得永遠無法再成精的血榕那絕對是純一個意外。
帶了瀟瀾的殺生丸纔在夜九塵所居的宅子外站定,原本緊閉的大門自動從裡面無聲的打開來。正等在了門口,一名少年正是候着了這位少爺。他一身青色的衫子滿身儒雅的書卷氣,薄脣,眉眼狹長傲慢又高貴。
他是特意等在這裡的,是以大門完全推開後,他嘴角略微仰起一個適當的弧度,禮節周到的對殺生丸道,“少公子,許久不見了。近來可好?”
這本就是禮貌性的問好,自然也就沒有指望着對方有什麼回答。說過之後他早預料到了殺生丸的沉默,只是側過身引他入院中。
引着殺生丸入院中的是這院子裡的管家。名爲禮青,是七百年前被夜九塵帶回來的一直險些餓死的小狐狸。認真的比較起來的話,他的歲數比殺生丸還要大上一些。
禮青走在前面,身後那三條青色的尾巴有一下沒一下的晃動着。走着走着竟然有意無意的絮叨了起來:——
“少公子此時回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情?長老早上還與客人說着今天會有些忙碌呢。”他在前面且說着,因着後面的少公子殺生丸滅有迴應,嘴角不禁又仰起幾分,“啊,說起來。墨竹散仙近日正住在這裡呢……。”
滿意的聽到殺生丸的腳步聲亂了亂,他在暗地裡偷偷仰笑倒也不再多說什麼了,在一處雕花的清漆門外停了步伐,“長老就在這裡了。”
話方說完,就恭敬的一行禮,三條尾巴偷偷的抽了下,轉身就消失在了迴廊的拐角處。
雕刻細究的房門再次不需要誰人扣動自己從裡面打開來。一個着藕色衣裙的少女從裡面開了門,扶着門沿向殺生丸換了句“少公子”就引他進去。
少女是宅子裡的丫頭,名字叫百筱,因着早些年裡父母故去了,就跟了這族裡的長老夜九塵來撫養。
“長老在等公子。王長請交給百筱。”自稱百筱的少女對着殺生丸稱着少公子,因爲他是族中長老的兒子,而所謂的“王長”是說瀟瀾。這隻擁有強大力量的白癡狐狸,她在族裡沒有權利但是有絕對高的地位。但是卻不自知,——雖然,這一點並不重要。
殺生丸看了眼表情淡淡的百筱,略遲疑一下卻還是照做的將瀟瀾交了過去。百筱小心的接過了瀟瀾,對着殺生丸欠了欠身,轉身邁着悄無聲響的步伐走開。夜九塵從屋中的屏風後面慢慢走了出來。
百筱把瀟瀾帶到她面前,夜九塵瞅見了瀟瀾脖子上的紅斑,眉角挑動,對百筱囑咐了些什麼就讓她把瀟瀾先行帶走。
待百筱走遠後,她立即指着殺生丸罵了句“死小子。”模樣憤憤的撇開頭,把殺生丸打發到一邊去等着。
把殺生丸丟在原地,夜九塵走進那昏暗的屋子裡,夜九塵站在神龕前對其輕聲說道:“我說你兒子就和你一樣是個混蛋。當初我是跟着族裡那麼保證着把這個媳婦兒娶了回來,……現在看來,說不定就要被帶走了。”
神臺上的燭火晃了晃,火芯縮了下去,夜九塵怔怔的看着火苗,之後突然澀聲開口道,“再過些日子,如果……如果族中決定帶走瀟瀾,那麼……我就要隨族裡離開這裡了。到時候……”
——就好自爲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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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子裡在深夜時突兀的響起了洞簫聲。院中的竹子順着調子小幅度的擺動着,竹葉沙沙作響,在竹下月華中的人,面容被光暈分隔成明暗不一的區域,深深淺淺的光影模糊了面容,看不清表情,感受不到情緒。只是潔白的衣角隨着夜風輕動,整個人幾乎要就此淡去了一般,——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原本躺在牀鋪上的瀟瀾驀然睜開眼來,雙眼無聲無焦像是失了魂魄一樣,她跌跌撞撞的循着簫聲搖晃着前行,最終是停在了那片竹林外。
竹間飄出的簫聲依舊動聽如天籟。她頓在原地,停留了一陣之後終是走了進去。奏蕭的人察覺到來人之後逐漸的停了蕭音,在翠竹間布着的銀鈴霎時間一震,發出脆響。
握着蕭的手垂下,稍微緊了緊。那個人終是柔聲開口,“皎音……”這一聲好像是不能說出的禁語,隨着他喚出這麼一聲來,竹子上繫着銀鈴的紅線忽的繃斷,瀟瀾如被抽去了牽引線的人偶一樣頹然跪倒在地上,她垂頭跪着好像是被人從旁捅了一刀的模樣。猶如一尊僵死在那裡的屍體。
盈盈白光籠罩着全身仿若一層光膜,困着什麼不安分的因子。它們掙動着最終在光膜上破出了個豁口,不安分的魂魄不再受束縛脫出了□□的禁錮。
竹子上用紅繩繫着的銀鈴一個個逐一落地,從□□脫離出來的魂魄被納入其中。“叮”脆生生的鈴聲在竹林裡迴盪着,遙遙的好像是從另外一個用以寄放靈魂的世界裡悠然傳來。
“墨竹,你這可是在幹壞事哦。”竹篁間顯出了淡藍色的波紋,有人破開了結界緩步走如這裡。玄色的外袍鏽了更爲深色的雲紋,細長白髮的手指一點,就毀了七個鈴鐺。七股微弱的光芒從銀鈴的殘骸裡升起,左右飄動着,還是飛回了已經斜身倒在地上,臉色青白的瀟瀾身體裡。
酉休雙手揣在寬大的袖子裡,笑眯眯的盯着墨竹,“吶,你這麼幹,可是太過分了啊。”
他的話音才落,在瀟瀾背後的結界又出現一個破口,一身華服的冷峻公子持刀而入,琥珀色的眼中醞釀着暴風般的怒意。
酉休再次揚了揚脣角,唯恐天下不亂的說道,“呀,這回可是來得很快了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