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冬季來得早,今年來得更早,九月中旬天空便紛紛揚揚灑下了鵝毛大雪,並且雪花越下越大,沒一個月就從鵝毛變成了鍋巴。雖說瑞雪兆豐年,但這般“瑞”,雖可篤定下半年定是豐年,但這有個前提,熬得過上半年的雪災。
阿珩又喜又愁,喜的是,北地諸國老老少少都是飲烈酒取暖過冬。都是飲酒,阿珩的藥廬裡賣的藥酒有針對各個年齡段釀製的藥酒,如三至八九歲的孩子飲的垂髫酒,八九歲到十五歲飲的總角酒,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藥酒,足足七八種,琳琅滿目,不傷身,也暖身子更強身健體。貨比三家,最後選的定是阿珩的藥酒,日日都脫銷,爲此,在去年冬季的時候阿珩便專門買了個莊子釀酒,然而今年仍舊如此。去年時是百姓零散着來買,今年卻是商販專門來採買,六十斤一甕,一買便是幾十甕。到最後若非藥叟反應快截下了幾甕,藥廬裡的孩子都沒得酒飲了。
阿珩算了算賬,垂髫酒、總角酒以及鬆酒是賣得最多的,其中垂髫酒一甕的利潤是十枚銅錙、總角酒一甕三十枚銅錙、鬆酒一甕兩百枚,不過兩三個月,單這三項便賺了百餘枚金銖,若再算上別的名貴烈酒,賬上的利潤有上千金銖。
愁的是,她釀藥酒只是隨手加缺錢,再賺錢也是副業,主業還是醫藥,可......雪災這麼厲害,也不知山南郡的藥材能收成多少。
藥廬每月耗用的藥材不少,阿珩在北郊買了幾十座山頭自己種植需要的一些珍貴藥材,但山頭夠大,人手卻不足,北郊羣山起伏,除了採藥人與獵人、伐木人,根本沒什麼人煙。阿珩考慮過買奴隸,但辰律有條超級坑的稅賦——算賦。算賦是一種人頭稅,根據徵收對象分三種,第一種是向黔首及貴族階層十五歲至六十歲的成年人徵收,每年一百五十枚銅錙,算賦之重爲列國之冠。略不同的是,列國除了收成年人的算賦,還收三歲至十四歲的孩子的算賦,只是沒成年人那麼多,但也不少,大多爲成年人的一半,而在辰國,人只要未滿十五歲就不必繳哪怕一釐的算賦;第二種是向家僕收,家僕是高級奴僕,每戶人家的家僕都要寫入家僕,雖是奴僕,卻是有身份的人,家僕的算賦是黔首的五倍,並且未成年的家僕也收,從一歲到十四歲,每年一百五十枚銅錙;第三種是向奴隸徵收,算賦是家僕的兩倍。
阿珩簡直無語,家僕也就算了,畢竟是有身份的人,繳算賦很正常。但奴隸,她在別的國家可沒見誰向奴隸主收算賦,偏偏辰國不僅收,還格外認真收,簡直是當主要收入。每家每戶都有多少奴隸,相關的衙署都記錄得清清楚楚,少了一個都會有人上門來查證是不是真的死了,而非由明轉暗做了隱奴。
阿珩在算了一番後便放棄了蓄奴,改成了租地,不過別人租地是給人種糧食,阿珩卻要求不許種糧食,只能種藥材。這明顯很坑,辰國獎勵耕戰,可不獎勵種植藥材,糧食種的好能封爵,藥材種的好卻不能。因此爲了吸引別人,阿珩給的條件很寬裕,正常的佃租是五至七成,阿珩只收兩成,其餘的藥廬會以低於市價的一成收。
儘管條件寬裕,然而......辰人更在意爵位,儘管種糧食種的好能夠得到的爵位最高只能到不更,但有了爵位便等於有了一份鐵打的收入,公士每年的俸祿是五十石粟米,上造一百石,簪嫋一百五十石,不更兩百石。不算很多,若只是一個人,省着點也能吃用過活了,但一家人的話,頂多餓不死,想過得仍有問題,因此這些俸祿只能當補貼家用的不時之需。然而,碰上災年,這些鐵打的糧食能救命。辰國不論發生什麼天災人禍都不會賑濟災民一粒糧食,但有爵位者每年的俸祿卻是一粒都不會因爲天災人禍而耽誤,若是災情嚴重的話,也可提前預支一到三年的俸祿。
因此,阿珩的條件再寬裕,百姓也更熱愛耕種,最後還是雲洛解決了阿珩的藥材缺口,山南郡適宜種植藥材,擄來的十萬戶人口全都送山南郡去了,大半種植糧食,小半種植草藥。若是雪災太厲害,那麼不僅山南郡遷入的百姓將失去收成,藥廬明年也會無藥救人。
在阿珩的糾結中,新年到來,這一次仍舊是在藥廬過,五百餘人一起過,雞鴨魚鵝......各種肉類堆滿了食案,而食案擺滿了藥圃的院子。雲洛瞅着烏壓壓的人頭,對阿珩無語。“藥廬又添人口了?”全是未滿十五歲的蘿蔔頭,想也知道又是阿珩從大街上撿回來的。
阿珩飲了一口梅花釀。“原本的一些人滿了十五歲,需要繳納算賦,我不想替他們交,正好之前教會了他們如何種植藥材與釀酒,便送去北郊的山裡與釀酒作坊裡種植藥材與釀酒了,自己賺錢自己繳算賦。而藥廬走了一撥人,自然要添些人手幫忙。”
雲洛無語的問:“洛邑街上的乞兒被你撿光了吧?”辰國的乞丐不多,除去奴隸與家僕,良家子都會按人頭擁有田地,超過十歲而滿十五歲者十畝,成年者五十畝,而種植糧食的土地爲了保持肥力,需輪種,因此露田會加倍或雙倍授給。若是原本就有私田,那麼離這個數額還差多少,官府便補多少。耕種超過十年,且年年都收成頗豐,那麼十年後,這些田有十畝可以劃爲私田,另一半身死還田。除此之外,辰律還根據土地的肥力規定了一畝地非天災年間的最低收成,少一斤都不行,得罰糧。如此強制規定,不想被罰死,哪怕是地痞無賴也會乖乖種地。大街上的乞丐,要麼是孤兒,要麼是黑戶(逃奴或僕,以及別國逃篡而來的奴隸)。
阿珩道:“不止洛邑街頭,還有附近兩個縣的乞兒。”
雲洛默了下,辰國的疆域劃分以郡縣制爲主,洛川郡攏共才幾個縣?好像就五個吧?“你這是要澤被蒼生?”
阿珩給雲洛夾了一塊菘菜:“辰國大街上的乞丐只要不是四肢殘疾的都未滿十五歲,不用交沉重的算賦,且我也不用給他們工錢,只需給他們一口飯,養他們到十五歲,教他們生存的技能即可,比家僕與奴隸省錢。吃點菘菜,成日裡的吃肉也不怕腸胃吃出問題?”
果然,對於阿珩的仁善不能抱太大期望,不是損人不利己就是有所考量。雲洛腹誹着,瞅着碗裡的菘菜,苦着臉道:“大過年的你讓我吃素?我這些日子吃蘿蔔菘菜都快吐了。”
冬日裡萬物凋零,如果不想吃鹹菜的話就只能以肉爲主食,不過後者是貴族的特權。然而近些年卻多了別的選擇——蔬菜,不過就三種,蘿蔔、菘菜以及南瓜,南瓜做成糕點,味道還不錯,雲洛能天天吃,但前兩者,哪怕平日裡陪着阿珩飲食清淡,但連着吃了半個月的蘿蔔菘菜,並且不帶不重樣的,雲洛如今看到蔬菜都想吐。
“你方纔啃了一條羊腿,不吃點素,對腸胃不好。”阿珩示意了下旁邊被咬開,連骨髓都給吸光了,並且連骨頭也被嚼碎吃了不少的羊骨殘骸,以及羊腿骨旁邊的鴨骨頭,一頓飯還沒吃完便吃掉了一條羊腿與一隻鴨,她大抵明白三七的好飯量是哪來的了。
“我吃南瓜餅也可以。”雲洛抓起一塊炸得金黃的南瓜餅道。
阿珩搖頭。“南瓜餅是油炸的,吃多了也不行。”
雲洛艱難的將碗裡的菘菜送入嘴裡,隨便嚼了兩下便吞了下去,看得阿珩無語,進食細嚼慢嚥最符合養生學,但云洛要如此,她也沒輒。吃不喜歡吃的食物時,你不能指望別人還能細嚼慢嚥的品嚐味道。
雲洛將菘菜完全吃光,趕緊要了一樽梅花釀壓住菘菜的味道。“你每年都是如此過的?”
阿珩頗爲感慨:“近幾年是,以前都是在藥王谷裡,只有幾個人,吃的人只我與師父,那時菖蒲三個還小,很多過年必備的慣常食物他們都不能吃。”只有她與蒼凜吃的年夜飯,不管是她還是蒼凜的精力與心思都不在吃上,而在如何解毒上,師徒倆吃一口菜的同時會往飯食里加一味毒。
雲洛將三七端來的烤鵝剖成兩半,父子倆一人一半,又盛了一碗沒有鱷肉的湯給阿珩。“你這兩日不是嗓子不太舒服嗎?喝點湯。”
今年的年夜飯格外豐盛,雲夢大澤多鱷,以前因爲辰國與雲夢澤不接壤,鱷是珍貴的食物,但如今.......都接上了嚷了,堯陽境內被獵獲的鱷自然就很順暢的運到了洛邑。阿珩大手筆的買了三條鱷回來給年夜飯加餐,但她自己還沒碰過,鱷肉看着跟普通動物的肉類很像。
雲洛殷勤勸道:“嚐嚐,你看,裡頭一塊肉都沒有。”
阿珩一指湯裡的肉沫。“那是什麼肉?”
雲洛:“......你到底喝不喝?”
喝!
阿珩接過鱷肉湯嚐了嚐,什麼味道都沒有,但也不怎麼想吐。
雲洛往碗裡添了一塊鱷肉。“嚐嚐鱷肉,大補。”
阿珩夾了一筷子菘菜。“我還是比較喜歡吃素,鱷湯什麼味都沒有。”
雲洛殷勤道:“菘菜也沒有,鱷肉有味道。”
阿珩繼續道:“菘菜好,冬日吃素不容易上火。”
雲洛不以爲然:“你不是備了下火的涼茶嗎?”
近百張食案,今年每一張食案上都有一個大大的燙鍋,鍋裡紅彤彤全是辣椒,燙鍋旁邊更是有一罐罐紅彤彤的腐乳與各類大肉,這頓年夜飯不吃上火,鬼都不信。
“那是給別人準備的,我沒打算自己在冬日飲涼茶。”阿珩道,夏日時雪菊茶與三七水等都喝完了,另外琢磨個涼茶喝也是不錯的感覺,但冬日喝卻不會多愉快了,冬日就是要火氣重纔不會冷。
不管雲洛怎麼勸,阿珩怎麼都不肯吃一口肉,蘿蔔菘菜、豆腐加南瓜餅四樣東西吃得津津有味。雲洛最後只得陪着兒子繼續大魚大肉,沒事,夫人茹素,兒子可是肉食動物,一起吃肉才更有滋味嘛。
年夜飯過去沒兩日,大雪又回來了,並且下了三日也沒停,所幸藥廬的地龍已經修建好了,阿珩這纔沒如前兩年一般一過冬便趴窩,舒舒服服的熬過了離開藥王谷後最頭疼的冬季。
新一年仲春之月,在考慮怎麼跟阿珩說自己可能得去一趟摩雲關,摩雲關那片地都成絞肉機了,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交戰雙方不斷增兵,到如今,雙方投入的總兵力已然超過了六十萬,摩雲關方圓幾十裡全是死人。車異都快給逼死了,摩雲關雖是雄關,但敵人沒日沒夜的進攻,鐵人都吃不消,何況他一個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最重要的是,再這麼耗下去,對辰國的根基影響很大。能儘早結束戰爭是最好的,但云洛看了很久也沒看到齊國有放棄的打算,而辰國也不想放棄,因此,想等齊國放棄以武力奪回摩雲關至少得等個兩三年。
雲洛說出口之前齊國便派來了使者,雲洛大奇。“齊王這麼快就放棄了?”沒記錯的話摩雲關可是條邑最重要的門戶之一,除非齊王打算遷都,否則摩雲關的戰略意義不言而喻。而齊王顯然不可能遷都,現如今的條邑王都可不是隨便選的,辰國的版圖似一塊玉如意,條邑恰恰卡在玉如意的中間,接通南北,且有摩雲關與東樾關以及戊城三座雄關拱衛,不管是從哪個角度來看,整個齊國都沒有比條原更合適做王都的地方了。
已經擁有進入朝堂且在朝堂議事權利的孟覽聞言道:“宰輔有所不知,離國前些日子攻打齊國東境的沿海城邑,齊國怕是無瑕顧及我們了。”
齊國東境臨海,有漁鹽之利,若是丟了,麻煩也不小。摩雲關都成了血肉磨盤也沒奪回去,顯然是不可能奪回去了,但東境的城邑還有機會。
公卿們不由看向孟覽,齊國與離國起衝突是很正常的事,這兩個國家可謂仇深似海,自齊莊王時起,齊國一直是向西擴張,直到齊莊王之孫齊襄王時,齊國與當時存在於東樾平原上的一個大國相遇,受挫。齊襄王比較了下雙方實力差距,果斷選擇改向東擴張,又與東邊的大國離國起了衝突,雙方較量了數十年,不分伯仲。直到齊桓王時,齊桓王滅掉了樾國,得到了富饒肥沃的東樾平原,國力大增,離國這纔開始落下風。東夷入侵,離歷王亡國時,齊國趁火打劫,佔了離國十三座城邑,本來是二十五座的,但東夷悍勇,從齊國手裡奪回了十二座。若非後來被驅逐,東夷未必不能在離國的廢墟上建立起一個更強大的國家。
遺憾的是,東夷太強悍,對上華族便如狼羣入了羊羣,引起了羊羣的警惕,羊羣甦醒,變成了獅羣,數十華族國族聯合出兵,整個離國都變成了戰場,成功將東夷趕回沃州。趁此,齊國將被東夷奪回的十二座城邑又給吃到了嘴裡,就是時間不長。當今離王勵精圖治,早年離國猛將如雲,更有名將太子琚,不僅將失去的城邑給奪了回來,並額外從齊國手裡搶了十座城邑當利息。
太子琚去後,離國內亂,國力大減,二十四年前,齊武王誠心找茬的求娶離王的嫡王孫,離王同意了,然——和親隊伍走到一半,嫡王孫跳河自盡了,寧死也不受齊國羞辱。離國開戰,打了三年,齊武王成功從離國的版圖上割下了六座城邑。再後來,差不離叛出離國,齊武王再次發兵,又下十五城。離國至今都沒能搶回去,雙方關係一直惡劣,只是離國一直沒恢復過來,這纔沒能發動大反攻。
如今齊國戰事屢屢受挫,離國趁火打劫很正常,但辰國與齊國東境隔着的可不止千里,孟覽是怎麼得到消息的?
張不易問:“你怎知?”
孟覽笑道:“我離開青國時遇到了離相子昭。”
衆人:“......”拉個盟友的同時還能坑敵人一把,孟郎君好生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