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珩不關心齊辰兩國的和談,她更關心山南郡的藥材種植,爲此親自去跑了一趟山南郡,果然受災不輕,慶幸的是,種植的都是北方生長的藥材,抗寒能力不錯。儘管沒料到今年的雪會如此大,但這些藥材還是有一半生存了下來。藥廬這一年的生意不會因此受到影響,至於損失了收成的百姓,當初爲了鼓勵他們種植藥材,辰國免了他們兩年的所有稅賦徭役,並且補貼了農具與種子,因此雖然什麼收成都沒有,但也沒有因此欠下鉅額債務。自然,也沒有收入就是,但只要肯幹,也餓不死。
摩雲關的戰事要結束了,辰國打算止戈幾年休養生息。而辰國的休養生息略與衆不同,不打仗了從來都不是輕徭薄賦,事實上辰國壓根就不知道輕徭薄賦四個字怎麼寫。既然不用打仗了,那閒着多不好?都起來去修路與興修水利吧。
阿珩聽雲洛說過,辰國接下來幾年打算將山南郡修建一張道路網,以郡城爲中心,連接所有縣以及規模大一點的聚裡。
一直以來,列國修路、築城挖河、營造宮室、整治園囿都是動用徭役,而徭役即統治者強迫人民從事的無償勞役,分軍役、力役、雜役三種。築城挖河、營建宮室以及整治園囿屬於第二種,即力役。而因役人輪番服役,所以叫作“更”,役人也叫作“更卒”,力役也因此被稱之爲更役。
辰國情況稍好,辰王幾乎被架空,羣臣從不反對辰王修建任何宮室,但除了都城王宮十年一次的大修繕,其餘時間修繕王宮,以及任何時間擴建宮室、營建行宮、整治園囿都不能動用國庫哪怕一枚銅錙、一粒粟米的物資,必須辰王自己從私庫裡掏錢。若是修建王陵倒是不用君王自己掏錢,每年都會徵發一萬人修建王陵,一個都不會多,因此最後君王的王陵規模如何完全看君王活得夠不夠長,雖然只有一萬人,但修個幾十年,也能修建出一座舉世無雙的大墓來。儘管,陵墓再宏偉,君王有生之年都只能幹看着,不可能住進去。
因此數種最常見也最頻繁的徭役中,辰國只需承受三種。
每個辰人,年滿十六歲後,每年都要服兩個月的力役,算是列國之冠,至於力役內容,只三種,築城挖河以及修橋造路。但徵徭役都是在本地徵召,且一家有七人則三人服役,六人則兩家五人服役,五人則兩人服役。另外,大規模徵發力役時,每家只徵一人,其他人爲餘夫(預備役)。這麼個徵法,小規模的工程,人自然是夠的,但大工程的話,肯定不夠,必須從別的地方徵發力役過來。不是一般的勞民傷財加折騰人,因此列國除了修建王陵、營造宮室、築城挖河等必須的大工程,都儘量避免大規模徵發徭役,然這絕對不包括辰國。修建白洛渠時,每年固定的力役就有二十萬。
不論離得多遠,只要被徵發了徭役,哪怕是天涯海角,被徵發者也必須按時趕到目的地,少一人,或是遲了一日,那麼同一個地方被徵發的力役都會被連坐,斬立決!但跋涉千里就爲了服兩個月的力役也着實折騰人,對此,列國也有解決的法子,可以出錢僱人代替,若是貴族,那麼連錢都可以省了,貴族無需服徭役。在辰國,僱人代替徭役被查出來,雖然不反對,但代替者必須是血緣親人。貴族也可不服徭役,卻僅限於高爵位者,大部分受爵者還是要服役的。只是,考慮到這的確很折騰人,辰國也有個不同的政策,服完徭役後,力役可以選擇歸家,明年再來。也可以留下繼續幹活,直到工程結束。
服徭役時,不論幹多少活,都只管一日兩餐,沒有酬勞,但徭役都服完了,再留下來卻會有酬勞拿。與其每年花兩三個月的時間在路上就爲了服兩個月的力役,大部分人都會選擇留下做工到工程結束,一年一回的折騰,得少活好幾年。
服徭役時,有一日兩餐,餓不死,而徭役結束後,災民可以繼續做工到播種的時間,同樣管飯,且有酬勞拿,幹得好還可以藉此積攢起一筆小積蓄。
明白藥農不會因爲災年而出現折損影響藥廬明年的藥材供給後,阿珩走得很快,離開王城已有數日,她想雲洛了。
和談這種事,一般需要數月,甚至一年半載之久,但阿珩回到王城時,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齊、辰兩國已然達成了一致。
原因?辰國重視辦公效率,不管是什麼事,拖拖拉拉個幾個月,除非最後的結果好得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否則所有相關官吏都可以捲鋪蓋回家抱孩子了。
和談結果很是驚人,數十萬將士血染沙場打下的摩雲關歸還辰國,自然,不是白還。齊國要付出的代價是三萬頭可以耕地的健牛,六十萬斤銅、二十萬斤惡金、八千斤白銀、六千金、五千北荒駿馬(必須是健馬,不能是騸過的,也不能是老馬),以及糧食一千萬石、精鹽五十萬石、青壯奴隸十萬。其中銅與白銀、黃金都可以折算成惡金,精鹽可以換成粗鹽,但折算數量不能過半。
銅是鑄造武器的東西,辰國青銅技術舉世無雙,六十萬斤銅,足夠辰國鑄造出足夠一支十萬人的大軍所需的所有裝備。惡金是最合適鑄造農具的金屬,給了辰國,短時間是沒什麼好處,但有大量的農具與耕牛,辰國日後的收成將大增,不管是給銅還是給惡金,都後患無窮。
儘管明白,但和談還是達成了,然後,阿珩進城的時候估摸着不管是哪一方都不會高興。辰人不高興的是爲了摩雲關,犧牲了數萬將士才奪來的戰略要地就這麼還了回去,數萬將士這是都白死了?對此阿珩倒是很能理解,摩雲關的地位太重要了,若是辰國一直佔着,哪怕今年齊人可以容忍一二,但除非齊人打算遷都,否則一旦擺平離國,第一件事就是跟辰國不死不休,亦或是奪回摩雲關。如此一來,齊人固然要損失很大,但辰國也不會好,所有力量都被牽扯在摩雲關,一旦損耗過大,周圍的國家可都不是吃素的。如今這樣,用個燙手山芋換來大量稀缺的物資與人口,無疑是最好的結果。
至於齊人不高興,什麼叫資敵?他們這就是,只要有眼光,看得出自己做了什麼,都不會高興得起來。
阿珩騎着毛驢溜溜達達的往藥廬走,揣測着這主意是誰給的,應該不是雲洛,誠然,雲洛很聰明,但這事的取捨太大,只有策士才笑得出來,做得出來,而云洛,雖然曾經做過士子游歷列國,但他士子也分不同的流派,雲洛屬於兵家。任何一個兵家的士子都不可能想得到如此等同踐踏上萬將士犧牲價值的主意來,兵家士子,重視兵魂遠勝利益。將辰國朝堂上的公卿大夫都扒拉了一遍,阿珩給張不易與孟覽打了個大大的嫌疑封戳。
辰國尚武好戰,貴族與雲洛受的教育相近,都算是兵家流派的支持者,而這也是本土貴族會乖乖交出近半權力給外來士子的根本原因——不插足自己不擅長的事情。
張不易曾負責辰國的邦交,這般出人意料的法子,他想出來很正常,至於孟覽,雖是辰國老氏族的郎君,可想想他的經歷,屬於辰人皮肉早被十數年的時光剝離了,剩下的是一副屬於策士的皮囊。
“阿珩......”
會是誰呢?
正琢磨着,忽聽有人喚自己的名字,聲音有點熟,阿珩疑惑的轉頭,看到的是一家酒樓。想起聲音是從高處傳來的,擡頭,四樓的一扇窗戶處立着一位俊俏的年輕郎君,赫然是齊載。
齊載衝阿珩招了招手。“阿珩,好久不見。”
阿珩無奈邁步向酒樓,她是真心不想進酒樓,物價貴,三七前些日子很喜歡一家酒樓裡的醬肘子,說那家的醬肘子比藥廬的廚娘做得好吃,天天嚷着要吃。阿珩帶他吃過一回,辰國販賣的吃食分量都很足,一鼎醬肘子有十隻,個個都皮厚多肉多筋。且醬肘子的價錢也很足,一鼎五十枚銅錙,不如去搶。阿珩只帶三七吃了一回便不願了,藥廬裡每日都要殺兩頭肥豕,一頭肥豕四個蹄髈,兩頭是八個,夠吃一頓了。三七爲此很是吵鬧了一段時間,最後還是雲洛將酒樓的皰人挖到了藥廬當私廚,這才得以消停。
將毛驢遞給夥計。“喂點精飼料,錢記齊國公孫載的賬上。”
“好嘞,客放心,一定給您的毛驢喂最好的飼料。”夥計喜笑顏開的接過了繮繩,毛驢一般隨便喂點草料就夠了,但既然客人說要喂最好的,自然就喂最好的,只是......價格不便宜。
進了酒樓,阿珩有種作繭自縛的感覺,她教會了別人如何無需大梁亦可平地起高樓,然後,辰人一看,挺不錯的,建築高了,視野極好。於是,兩層、三層的房屋在洛邑瀰漫開來,而四層,雖少,卻也不少,大部分酒樓爲了招攬生意,不是三層便是四層。
要爬四層的樓梯......
掉頭可不可以?
阿珩終究還是爬上了四樓的雅間,說是雅間,其實也就是用竹簾隔開的空間,約莫一間普通屋子大小。屋內擺設也依着辰人的喜好擺着帶有濃郁辰風,唯一稱得上雅便是,四樓的視野極好,眼力好點,都能從這家酒樓的四樓看到王宮與東城各府的模樣,自然,僅限於大致模樣,想要看清楚卻是不可能,人沒那麼好的眼力。
阿珩徑自坐下,雅間中央是一張大案,案上擺了不少吃食,一鼎鹿肉、一鼎熊掌、一鼎鱷肉羹、一隻烤羊羔、一鼎魚湯、一鼎薺菜豆腐湯、一鼎菘菜、一鼎卷耳、一鼎南瓜餅、一鼎鹹蛋、一鼎粟米飯。後七樣還冒着熱氣,顯然是剛上的菜。
走了這許久,肚子正好餓了,阿珩執起箸便用了起來,一口菜配一口粟米飯,案上的素菜很快被一掃而光,又將魚湯拉到近前,不過三兩口魚湯便只剩下完全的魚骨頭了,喝完魚湯,阿珩滿意的拿起案上的酪漿飲了一口。“你莫不就是此次和談的齊使?”
阿珩挺同情齊載的,若是齊使,那可真是夠黴的。她去山南郡之前,雲洛提到過,齊國此次和談使者向齊王建議,以齊國在九陵原以西的百里之地換回摩雲關。摩雲關坐落於羣山起伏間,無法耕種,但九陵原及其以西的兩百里之地卻都是良田。
看上去,這主意很吃虧,但辰國要是答應了,辰國只會更吃虧。失去了那百里之地,齊國將不與青國接壤,不接壤,自然很難有大戰。須知,齊國如今與辰、離、唐、封四個大國接壤,中小國家倒是不多,與齊國接壤的小國都被滅得差不多了,中等國家也快被蠶食乾淨了。大國雖然沒被蠶食得快亡國,但也被齊國蠶食得不輕,齊國東南西三境有不少土地都是源自這四個大國,如九陵原以西的兩百里之地,原本都是辰國的。
若與青國再接壤,大國之間可不會和平共處,比起辰國這個仍在上升期,未來不可預測的大國,青國自然更重視現任霸主的齊國。被五個大國包圍,這滋味,絕不好。可若是交出了那百里之地,青國與齊國不接壤,自然不會齊國出手做什麼,只會將注意力放在接壤的國家,鯨吞蠶食擴張領地,如此一來必然與同樣在擴張中的辰國產生衝突,若能掐起來,齊國自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然而從和談結果來看,齊載的目標顯然沒完成,雖不知雲洛與張不易是如何鎮壓了公卿氏族的異議,但辰國拒絕了九陵原以西的百里之地沒跳進齊載挖的坑卻是鐵打的事實。
齊載黯然道:“有辱使命。”
“很正常。”阿珩道:“你對齊王抱的期望太大了。”
百里沃土,換了任何一個君王都會不捨,百里之地,且是九陵原一帶那裡的百里沃土,灑一把穀物下去,什麼都不做,來年都能有收成。誠然,齊國目前不缺糧,但戰爭消耗最多的就是糧食,除非齊王不打算繼續擴張了,否則糧食很重要。然而糧倉再重要,也沒削弱敵人更重要,很可惜,齊王不太懂這一點,因此對於割讓土地,且是割讓一座糧倉給辰國這種事不是很堅定,他的不堅定自然讓辰國爲糧倉而動心的貴族一同動搖。糧倉雖好,但也得吃得到嘴裡纔是自己的。
齊載默然,但凡齊王能給他完全便宜行事的權利,哪怕張不易與雲洛再不想跳,他也能借辰國公卿氏族的勢逼他們倆跳坑。
阿珩打量了一番齊載的身體狀況。“身上的沉痾暗傷都養好了,看來你很聽醫囑嘛,這幾年很閒?”一個大將,便是想聽醫囑也有很多無奈的地方,但齊載如今卻是真的做到了,只能說明一件事,他這幾年很閒,因爲閒,所以有精力好好調理身體。
齊載更不想接這個話題,他爲何閒?自然是因爲他娶了齊威王的嫡王孫爲妻,兩年前,齊王已然賜死了齊威王的嫡公主及朝雲的兄弟姐妹,沒將朝雲一起處死也是因爲忌憚他在軍中的影響力。可,再忌憚,齊王也能想到法子對付他,這幾年一直閒置他,一個將領,哪怕是一代名將,多年不上戰場,銳氣終會被磨損殆盡,成爲廢人。齊載倒不是不想說一說自己這些年過得多憋屈,而是不想提起朝珠,齊威王在世時,與阿珩的婚約被阿珩毀了,且阿珩還與別的男子有了子嗣,他沒了藉口,自然沒了不將朝雲扶正的理由,只能讓朝雲由妾爲妻。
齊載笑道:“爲何不認爲是我想聽你的話呢?”
阿珩回以白眼。“你莫不是以爲我不瞭解這縱橫捭闔的時代,一個大將生活得如何?你若是未曾被閒置還能堅持醫囑,那我還能信你這話,可你都被閒置了,你這話,鬼信不信我不知,但我自己是不信。話說,你喊住我究竟是有什麼事?沒事我就走了,我兒子還在家等我呢。”
“你曾說三七並非雲洛之子。”
阿珩頜首。“確有此事。”
“我前些日子瞧見他們,三七喚雲洛阿父。”
“繼父也是父。”
齊載愕然:“繼父?”
阿珩點頭,笑吟吟道:“要不了多久,我便會嫁給雲洛。”
齊載:“.....你竟願爲姬妾?”雲洛的身份比他更貴,雲洛若是娶妻,當娶門當戶對的老氏族嫡女,怎麼都不可能娶一個奴子爲妻,貴賤有別。當年阿珩能與他定下爲正妻的婚約完全是因爲公子旦與清神醫的交情,否則,阿珩頂破天也只能給他做姬妾,而清神醫與雲洛的父母顯然不是刎頸之交。
阿珩回以白眼。“我都說了是嫁,嫁這個字眼你懂不懂,嫁者是爲妻。”
齊載驚訝。“怎會?”
“自然是因爲老子比你有本事,愛娶什麼牛鬼蛇神爲妻就娶什麼牛鬼蛇神爲妻。夫人別誤會,我不是貶你,只是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