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侍卿赫然變色,厲聲道:“樊子期,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血口噴人。”
“是否血口噴人,就要侍卿大人說清楚這中間的緣由了。”樊子期正襟而坐,看着將軍,拱手道:“將軍,公主欲要挪奪軍資,用來修建皇家寺院,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將軍臉色凝重。
裴侍卿要將宇文家甚至甄家的資財運往京都,將軍自然是一清二楚,對此事他是極力反對,爲此也是寫了摺子,送往京都呈給皇帝。
將軍此前已經打定主意,無論有多少困難,也絕對不允許裴侍卿真的將那些用來充作軍資的家財盡數運走。
而且他心中也很清楚,此時一旦傳揚開去,必定會生出亂子來。
可是他的摺子還沒有迴應,今日在這壽宴上,樊子期卻已經率先發難。
“本將已經向朝廷上呈奏摺,朝廷如何處置,還沒有迴應。”將軍鎮定道:“侯爺,本將在這裡向諸位保證,無論是什麼緣故,我都會向聖人懇求留下這些資財。”
樊子期嘆道:“將軍,西陵是苦寒之地,你爲了保護西陵,親自前來鎮守,而且帶人勘察地形,我們都是看在眼裡。可是有人想要將你的軍資抽走,就算將軍容忍,西陵世家也絕不會坐以待斃。西陵有百萬之衆,這些人都指望着將軍抵擋西陵人,無論是誰在背後拖將軍的後腿,我們都不會答應。”擡手指向裴侍卿,冷聲道:“如果此人是濫用職權,想自己吞下這些資財,那就是罪大惡極,今日就要將他從重懲處。如果他是受人指使,那麼幕後之人是否真的是麝月公主?”
“樊子期,你將矛頭指向殿下,還真是吃了豹子膽。”裴侍卿冷笑道:“西陵是大唐的疆域,可不是你們樊家的土地。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所有的一切,都是聖人所有,公主是聖人的掌上明珠,要調用西陵任何東西,都由不得你樊子期在這裡指手畫腳。”
“如此說來,你是承認受麝月公主的指使?”樊子期笑道:“大家都聽到了,從京都派來的這位侍卿大人,已經承認是受公主指使,要將西陵的軍資挪佔,用於修建皇家御寺。哈哈哈哈,西陵苦寒之地,本就貧瘠的很,朝廷不向西陵撥發錢糧軍餉,反倒要將西陵人竭力湊起來的軍資調走,咱們的朝廷,還顧不顧西陵百萬之衆的死活?”
裴侍卿冷冷一笑,不再逗留,快步走到門前,尚未出門,卻見門外突然衝出七八名侯府侍衛,手中握刀,攔住了去路。
大廳之內,有兩桌是將軍身邊的近衛夜鴉,突見到有侍衛攔住大門,便有幾人站起身來,孟子墨卻已經咳嗽一聲,使了個眼色,示意夜鴉不可輕舉妄動。
夜鴉雖然是朝廷的兵士,但只聽從將軍的吩咐,眼下將軍並無下令,自然不可擅動。
裴侍卿被擋住去路,轉過身來,倒也還算鎮定,冷冷道:“樊子期,你是要造反?”
“本來我們對朝廷還有一絲希望。”樊子期平靜道:“現在看來,京都的那位皇帝陛下,根本沒有將百姓放在心裡,艱難之時,想的是要耗費數以百萬計的銀兩去修建所謂的皇家御寺,根本沒有顧及西陵人的死活。”他伸手端起酒杯,將杯中酒飲盡,這才一字一句道:“這樣昏聵的朝廷,反就反了。”
若說先前樊子期所言已經讓在座諸人大是震驚,這最後一句話出口,在場幾乎所有人都是變了顏色。
造反?
那當然是抄家滅門的大罪。
樊子期竟然當衆說出這句話,那真的是自尋死路。
將軍臉色更是凝重,沉聲道:“侯爺,你醉了!”
“將軍,你才真的醉了。”樊子期嘆道:“你是大唐帝國的定海神針,是威震天下的名將,樊某對你一直心存敬意,可是你卻一直在醉着。”
姚慕白心知事情不妙,端起酒杯笑道:“不錯,今天是老太太的壽誕,大家心裡歡喜,都多喝了兩杯,都醉了,侯爺,咱們再喝這一杯,然後開臺聽戲如何?”
“姚大人,你算是個好官。”樊子期看向姚慕白,輕輕搖頭,惋惜道:“以你的才幹,本可以做出一番大事,可是就因爲得罪了人,就被髮配到了西陵這個苦寒之地,擔任有名無實的都護。這個朝廷,不在意你有沒有才幹,只在乎你是不是聽話,有沒有溜鬚拍馬阿諛奉承的本事,姚大人,我這話沒有說錯吧?”
姚慕白端着酒,神色難看。
“侯爺今日設宴,看來並不是爲了給令堂慶生。”將軍淡淡道:“侯爺如果就此懸崖勒馬,或許還有迴旋的餘地。”
樊子期笑道:“將軍覺得我還有迴旋的餘地?今天我說了幾句實話,你覺着京都的那位皇帝陛下能善罷甘休?”
“若是你能懸崖勒馬,也許聖人會開恩。”
樊子期嘆道:“將軍,我說你醉了,果然沒有錯。你最的不只是一天兩天,這十幾年,你何曾清醒過?事到如今,難道你還不能清醒過來?”
將軍目光如刀,盯着樊子期。
“十幾年前,兀陀人爲何敢進犯西陵?”樊子期冷笑道:“向我大唐立國之後,文治武功都是出類拔萃,歷代賢君,威震四方。兩百多年來,四方蠻夷都視我大唐爲天朝上邦,四夷臣服,太祖、太宗、武宗、明宗、文宗這些賢君,哪一個不是開疆擴土?我大唐一杆旗子豎起來,就能讓敵人聞風喪膽。將軍當年率領三十名黑羽夜鴉突襲汗王大帳,威震天下,卻可曾記得武宗皇帝白馬過江,三十六囚不戰而降,那時候的大唐帝國,何其輝煌?”
在座諸人都是不說話,但樊子期這番話,卻讓衆人忍不住追憶大唐帝國往昔的強盛和榮耀。
“即使是先皇德宗,也是一代賢君,若非龍體欠安,纏綿病榻多年,定然也會立下赫赫武功。”樊子期唏噓道:“即使德宗皇帝久臥病榻,可是大唐銳氣依在,天下太平,兀陀人還是要向帝國進貢稱臣。那時候的西陵,商貿往來絡繹不絕,當真是繁榮無比,有人說西陵通往西邊的道路,就是黃金鋪就,這話卻也是大有道理。”
大廳之內,除了樊子期的聲音,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着樊子期,雖然許多人心中都生出不安,但樊子期今日到底意欲何爲,一時間還是無法得知。
樊子期掃視衆人一眼,才繼續道:“兀陀人當年敢進犯西陵,追其緣由,無非是曾經那個威震天下的大唐帝國正在消失。”盯住將軍,一字一句問道:“將軍,德宗皇帝的那份傳位詔書,你難道從沒有懷疑過是真是假?”
將軍握起拳頭,厲聲道:“住口,侯爺,你出言不遜,大逆不道,是要讓樊氏一族萬劫不復嗎?”
“到了今天,你還沒醒過來?”樊子期長嘆一聲:“明明是那賤人篡位奪權,你不思報效先帝,卻要效忠那篡位的賤人,將軍,你真的好糊塗。”
“砰!”
將軍一拳砸在桌面上,桌上的酒壺菜碟頓時震起翻倒,滿桌油漬。
桌上有數人站起身來,縮到後面,便是姚慕白臉色也有些驚懼,唯有樊子期淡定自若,端坐不動。
“德宗弘道四年六月,宮中傳詔,立聖後夏侯爲儲君,滿朝皆驚,大學士趙炎括等二十七名朝臣上書,請求皇帝收回成命,不準。弘道四年七月,先皇帝德宗薨於太平宮,當月,聖後夏侯在其黨羽的擁護下,登基爲帝,自稱聖人,年號天昌。八月,趙炎括及上書的二十七名朝臣,以結黨亂政的罪名被全部誅殺。”樊子期聲音平和,緩緩道:“九月,交州刺史慕容長都起兵,十月,雲州、青州同時起兵,十一月,益州三郡、荊州四郡先後起兵,次年四月,北方圖蓀人趁帝國內亂,聚集十數萬兵馬,南下攻唐。”頓了一頓,凝視着將軍:“九月,兀陀十萬鐵騎入關,進犯西陵,唐軍無力支援,兀陀馬刀屠戮西陵,數萬百姓死於馬刀之下,糧馬財物被劫掠無數。”
樊子期這一番話說下來,廳內更是死一般寂靜。
“將軍雪夜擒可汗,迫使兀陀人撤出崑崙關。”樊子期繼續道:“唐軍平定內亂,擊退圖蓀人,慕容長都求和,朝廷封其爲鎮南王,領南疆兩州十四郡之地。一場內亂,唐軍精銳所剩無幾,國庫空虛,連續三年增加賦稅,百姓苦不堪言。”搖了搖頭,苦笑道:“四年前,西陵瘟疫蔓延,難民無數,朝廷沒有送來一粒糧食。雖然當年西陵世家與朝廷有協議,西陵由世家治理,但這片土地,終究還是大唐所屬,我很難想象,京都的那位皇帝知道西陵餓殍遍地瘟疫橫行,是如何做到巋然不動視若罔聞?”
將軍眼角抽動,依舊沒有說話。
“如果說那位皇帝一開始還做了些事情,可是近些年,她又做了什麼?”樊子期道:“這些年所做的每一樁事情,無一不是勞民傷財,爲求長生,豢養無數道士,寵信宦官,如今又要修建皇家寺院,將手伸到西陵,要對西陵釜底抽薪,將軍,這樣的昏君,還值得你爲她盡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