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府。
亭臺軒榭,碧瓦重檐,樹木山石,九曲迴廊,區區九進的府宅在這動輒便十七八進二十進的長安街中算不得大,卻是疊山理水,鑿池堆山,極富山水情趣,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亦皆是極具匠心。
山水美景,步移景易,只是如此如畫美景,卻是少一分人氣,庭院深深,曲徑悠長,雖已都上了紅紅的燈籠,卻悄無一點兒聲息。
蟾光樓。
鎏金螭龍紫銅薰香爐中輕煙嫋嫋,百金一兩的沉水香最是令人凝神靜氣,有着舒緩經脈之效。
“主子,我回來了。”
少年爽朗的嗓音在院門口便迫不及待地響起,阿昌春風滿面地大步跨進屋門,揚起手中的玉露糕,“主子,我……”
“唉。”新榮一個跨步上前,擡手示意阿昌噤聲,“主子在東宮議了一下午的事,正歇着呢。”
“哦。”阿昌點頭,放低聲音對新榮揚了揚手中的東西,笑道,“屬下買了玉露糕來。”
“咦?”新榮一愣,“玲瓏齋的玉露糕都是要提前一日去訂的,我今早纔去付的訂銀,怎晚上就有了?”
阿昌眉飛色舞道:“前兒我去玲瓏齋的時候聽見宣王府的人下了訂單,可今兒下午宣王才下了班房,估計也沒工夫去玲瓏齋了,小爺我自然替他笑納了。”
新榮忍俊不禁地搖了搖頭,“你這小子。”
“新榮,什麼時辰了?”
低沉的嗓音悠悠揚揚地從內室傳來,新榮忙和阿昌一道走進內室,道:“酉時過半了。”
“主子,屬下拿了玉露糕來。”阿昌迫不及待地獻媚道。
金色楠木的垂花拔步牀上品紅色的鮫綃帳如煙如霞,隱約了牀內斜躺着的修長身影。
“嗯。”
慵懶的嗓音低低傳來,帳內修長的身影微微一動,擡了擡手。
“是。”新榮忙恭敬上前,左右將帳簾勾起。
明亮的燭光進到帳內,牀上斜臥的身影微微眯起眼睛,擡起一隻手支住腦袋,一腿曲起。
“主子,茶。”新榮將一盞剛沏好的香茗遞到賀琛面前。
“嗯。”賀琛眯着眼睛,擡起另一隻手輕輕揉了揉眉心,一雙黑茫深沉的眸子緩緩睜開。
隨便用了一口香茶,賀琛懶懶一擡手,“呈上來。”
“是!”阿昌燦爛一笑,忙叫人去準備乾淨的水晶琉璃盤子來盛放糕點。
新榮將茶盞交給外間侍候的小廝,打發他下去廚房備膳後回到屋內,問道“主子,宣王的事兒,您打算如何?”
“如何?”賀琛冷笑一聲,精緻的眉眼中流轉着一種譏誚的幽光,“如今朝中有誰能比宋景暄熟悉契丹戰勢,皇帝也就是被劉節挑撥地腦筋一熱纔會把他送進宗人府,過兩天就想明白了。”
“但貪污軍餉之事可是非同小可呢,皇帝想放,閹黨的人肯定會死死咬住!”阿昌拿着綢布細細擦着小廝剛遞上來得水晶琉璃盤,俊朗的面容上盡是幸災樂禍。
新榮侍立在牀邊,淡淡道:“此次東廠可算是做足了功夫,半年前宣王大軍還在契丹的時候就已經盯上了李庚,如今雖人證物證俱在,卻並非沒有轉圜的餘地,只要朝中大臣力保,將事情交由三司審查,拖也能把事情拖沒了,只是不知道東宮是怎麼想的。”
“東宮?嘁!”阿昌不屑道:“我看宋景灝那陰險胚子恨不得能跟他搶皇位的人都早點去死,肯定要給他六弟使絆子!”
所以他纔要問主子這回想怎麼樣嘛!
新榮看向一臉冷誚的賀琛,“主子,您這回有何安排?”
“查,讓翎衛去查查貪污一事的真想到底爲何,然後——”賀琛的眸中波光幽幽。“前兒我說的東廠地圖怎麼樣了。”
“明兒就能……”
“這……”
阿昌驚愕的嗓音突兀地響起,精瘦的脊背僵成了一條線。
“怎麼了?”新榮眉心微皺,這個阿昌雖纔來的雲京,可未免也太過稚嫩,拆個糕點都能出事。
阿昌側過身形,讓出桌上的情形,“梅乾菜。”
“梅乾菜!”新榮一愣。
層層疊疊的半拆的油紙中,那黃黑的,被擠壓成一團的物什噴香撲鼻,可不就是梅乾菜麼!
“主子,還是寧京芳雲坊的東西。”新榮從解開的油紙中抽了一張出來,指着上邊的祥雲徽記道。
賀琛的眸光縮了一下,隨後一片幽深,“阿昌,這‘玉露糕’你到底是哪裡得來的?”
“是……是我從隔壁姓楚的手裡拿的。”阿昌怔怔道。
梅乾菜乃南耀寧京特產,出了寧京周圍都是找不到的,他說主子喜甜,所以問他拿了玉露糕,他卻將這個送到了主子面前,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他這是在暗示着什麼。
“今兒我去玲瓏齋的時候玉露糕已經被人買走了,我問掌櫃的是誰買的,掌櫃的說是一個姓楚的七品翰林官買走的,我就估摸着是他,回來的時候正好又讓我在門口碰見他要進門,於是我就尋了個藉口問他拿玉露糕出來,卻不想真的是他買走的,原本只不過想試他一試……”
“哦。”賀琛的眸子歸於一片沉黑洞然,脣角卻挑起了一絲弧度,“新榮,說起來咱好像還對咱的新鄰舍不太熟悉呢。”
新榮拱手,“屬下這就派人去……”
“查”字尚未出口,門口卻突然有小廝來報:“榮管事,門房來報,說隔壁的楚大人拿了一份玉露糕來,說是剛纔手上東西多,不小心拿錯了。”
“新榮。”賀琛淡淡道。
“是。”
月色初上,賀府大門外紅色的大燈籠下,楚月拎着玉露糕負手而立。
天地良心,買完薰爐的時候她是真的一心想往家裡趕的,但是突然想起翎白的零嘴兒沒了,所以又到街上去繞了一圈,結果就不知爲何,手裡的東西就拎不下了,以至於方纔阿昌跟她打秋風的時候,她在心情不大爽的情況下一個沒看清將梅乾菜當玉露糕給扔了出去……
鑑於已經跟隔壁關係不大妙的前提下,楚月覺着爲了不讓隔壁人家以爲她故意耍人,她還是趕快主動上門賠罪將東西換回去的好,而且家裡也的確還等着梅乾菜下鍋呢。
“楚大人。”硃紅色的大門吱呀打開,新榮從裡頭走了出來,拱手道。
“榮管家。”楚月拱手還禮,眸光從他手中拎着的油紙包上飛快劃過,笑道:“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還要麻煩榮管家親自送出來,本官一時粗心,竟拿錯了東西,讓府上笑話了。”
新榮亦客氣道:“哪裡哪裡,楚大人不必如此客氣,是阿昌的不是纔是,竟如此飛揚跋扈從大人手中索要東西,我家大人已經訓斥與他過了,還請楚大人多多包涵。”
“竟已驚動了賀大人!”楚月作驚訝狀,“不過是一份糕點而已,下官自喬遷以來,對賀大人多有麻煩,拿一份糕點來孝敬也是應該的,哪裡就怪得了阿昌侍衛了。”
“楚大人哪裡話,我家大人不過區區從七品的官職,就算兼了東宮的職,也無權利如此跋扈,傳出去,豈不讓人以爲是東宮縱容!”新榮的神色仍舊是得體有禮,可語氣上卻是略帶了嚴厲。
“是是是,是下官疏忽了。”楚月忙一臉惶恐地拱手告罪。
新榮的神色淡淡,也不阻止,只是在楚月賠完罪後將手裡的梅乾菜遞給她。
“楚大人是哪裡人?”新榮隨口問道。
“下官乃是北程雷州人士。”楚月道。
“哦。”新榮應了一聲。
楚月笑着將玉露糕遞上,“這個是下官的一點點心意,還望賀大人笑納。”
新榮接過,拱手道:“既然如此,那新榮就替我家大人收下了,多謝楚大人。”
“哪裡。”楚月笑道。
“天色已晚,楚大人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楚月低頭拱手。
“嗯。”新榮回身,踏進大門。
呸!什麼玩意兒!一家子都不是好東西!
看着硃紅色的大門在自己的眼前合上,楚月忍住一口唾沫直接吐他門上的衝動,回身朝自己的府院走去。
東宮東宮,滿口的東宮,對太子倒是挺忠心,丫丫個蛋,她倒貼東西還得賠小心貼笑臉的,伏低做小還得注意用詞,你丫姓賀的穿銀錦用白玉碗怎麼就不說給東宮抹黑了,貪污腐敗!
祝願你家靠山與你早點倒臺,給老子家刷馬桶!
這邊廂楚月一路忿忿地回到自己家,那邊廂新榮亦拎着玉露糕到了蟾光樓。
“新榮,你剛纔爲何只問他是哪兒人,幹嗎不直接問他是不是南耀的,梅乾菜哪兒來的不就得了,扯了半天盡扯了些沒用的!”
甫一進門,阿昌便跳上前指責道,剛纔他也是跟了出去了,只不過一直在門後沒出去而已。
新榮冷冷瞥了他一眼,道:“若是我問他爲何有南耀的梅乾菜,豈不是認了咱也知道這是什麼,要知道北程壓根沒這東西,更別說函州了,根本就是聞所未聞的東西!”
“呃……”阿昌一愣,瞬間啞了聲,沒錯,他們的“籍貫”是在函州,輿圖上離北邊的契丹不是很遠,卻離南耀最裡頭的寧京很遠。
“新榮,本官餓了,傳膳吧。”
低沉醇厚的嗓音響起,新榮無奈搖了搖頭,放下手中的玉露糕,轉身去招呼門外侍立的小廝到廚房傳膳。
阿昌面有土色地上前,解開綁着玉露糕的繩子,準備將玉露糕移到早已準備好的水晶琉璃盤上。
“這……”阿昌的背影一僵。
“又怎麼了?”新榮有些不耐地道,真不明白像這樣一個連最起碼的沉穩都沒有的人,那位老爺子怎麼會因着阿昌想來雲京就真的由他來了雲京,這不是給來主子添亂嘛!
阿昌讓出身形,見着桌上的情形,新榮也不由得一愣。
“這……”
“嗯?”牀上斜躺的賀琛懶懶一擡眼皮,卻見那層層疊疊的精美包裝中,一坨白色的玩意兒鬆鬆垮垮地堆在那裡。
楚月不知,玲瓏齋的玉露糕雖然入口即化,卻是極易碎的,她將玉露糕擠在她那一堆零零碎碎的其他玩意中間一路緊走回來,也不曾多加註意,自然包裝裡的玉露糕會維持不了原形,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賀琛黑沉的眸中閃過一道詭譎幽冷的光,涼涼道:“咱那鄰舍,倒是真有心意。”
新榮:“呃……”
此時的楚月當然不曉得自己的好心變壞意,在不覺當中又得罪了隔壁家的那位一回,正在廚房中與翎白一同奮鬥着今晚的晚膳。
“小楚,你有心事啊?”翎白從飯碗間擡起頭來,道。
是啊,想着宣王的好事是怎麼回事,想着怎麼先抱上宣王這條腿。
當然,這些話楚月是不會跟翎白說的,那些陰謀陽謀壞心思她從不對翎白討論,免得翎白因爲幫不上忙產生自卑心理。
“不是啊。”楚月的笑容燦爛,往翎白的碗裡夾了一塊肉,“明兒早上會有一個人來,是我問羅慕生要的探子,平日裡你也好有個人解解悶兒,對外就說是從人市裡買來做雜活兒的下人。”
“嗯。”翎白點了點頭,並沒有什麼反應。
楚月看着翎白神色淡淡的面孔,不由得暗歎了口氣,估計是邪老九教養方式的問題,翎白打小就是這樣孤癖的性子,在江湖走了這麼些年,也就跟羅慕生還算熟,那還是因爲姓羅的跟他們起碼認識了快八年之久!就這樣的性子,以後可如何去媳婦兒哦……
“多吃點。”楚月將一大碗的梅菜扣肉都推到翎白身前。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