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天,翰林院的人有點忙,忙着一得閒就三五成羣地討論宣王貪污下獄一事,一個個的扎着堆在各處竊竊私語,學問也不做了,湊着腦袋說得唾沫橫飛,滔滔不絕,連喝口茶的工夫都沒有。
當然,這項緊張的工作,楚月是沒份參與的,大多數情況下只要她一靠近,那些張着嘴巴說個沒停的人就會想到該喝口茶歇歇了……
唉……
翰林院小花園裡的假山後頭,楚月閒閒地負手而立,悠悠感嘆他們其實無需防她防得如此小心明顯,因爲如果她真的想聽,憑他們那走多了都會喘的文弱的小身板兒,着實是防不住的。
比如說剛剛她不過是在這花園裡打了個轉,就聽了個最新消息——宣王他娘,鄭貴妃被禁足了,理由是飛揚跋扈,有損女德。
北程後宮妃制最高三級依次爲皇后,皇貴妃,貴妃。歷史向我們證明,不管在哪一朝,能爬到上頭這個位置的女人,其自身綜合值與家族背景都是槓槓的,特別是像鄭貴妃這種浸淫後宮數十載不倒的女人早已修成了妖精,在兒子出事的時候還囂張,那絕對是吃錯藥了,但偏偏,鄭貴妃犯的事,跟嗑多了藥一樣。
因爲據說她出門的時候,一個心氣兒不爽,把皇帝如今最寵愛的莊嬪從步輦上給掀進了池子裡。
嘖嘖,宣王還沒撈出來,又關了一個鄭貴妃,楚月覺着,勳國公府最近恐怕要心力交瘁了。
但更心煩的,還是她。
話說,宣王一案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現在還是沒有線索。
要說宣王貪污軍餉,她是絕對不信的,勳國公府幾代積累,銀子多了去,犯不着爲了些小錢搞貪污,怎麼看都是東廠搞得鬼,但問題是證據,她沒有證據。
今兒不過第三天,鄭貴妃出事了,再過一天說不定勳國公府就要倒了,看來劉節這回是卯足了勁要搞垮宣王了。
契丹那邊兒才老實了小半年,劉節就想着扳倒宣王,到時候國破家亡,第一個死的肯定是他,這禍國的奸佞是不是都少了一半腦子?
楚月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覺着自己還是先想想這會兒的午膳該上哪兒去解決的好。
“楚大人。”
正當楚月思考着如何解決午膳的時候,翰林院門房的老李頭突然跑過來喊住了她。
“老李師傅,何事?”楚月拱手微笑,溫文有禮道。
“楚大人,您家的管家給您送午膳來了。”
“哦?”楚月的眸光一閃,拿出一小錠銀子塞到他手裡,有禮謝道:“多謝相告。”
老李頭捏住銀子往袖裡一攏,笑道:“哎喲,楚大人您也太客氣了。”
楚月淡淡一笑,青色繡溪敕補子的常服襯得她風姿卓然,“小小意思,應該的。”
雖然整個翰林院上上下下明裡暗裡對她都沒有好臉色,但依舊不影響楚月的溫文有禮,風度翩翩,誰教她當了這麼多年江湖女兒的夢中情人早已習慣成自然,誰教她的行爲準則就是——微笑着弄死你。
“大人。”翰林院的門外,張斯將手中的漆木雕花食盒交給楚月。
楚月伸手接過食盒的瞬間,張斯順勢微微俯身在她耳邊飛快道:“隔壁阿昌叫大人快些歸還衣衫。”
楚月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後微笑着謝道:“有勞了。”
“楚大人可真是個斯文人,對自家的下人都這麼客氣。”老李頭在一旁呵呵道。
“下人也是人,自當要有禮的。”楚月的淡笑依舊,拎着食盒朝內而去。
正是午休時刻,大多數人都吃飯去了,楚月拎着食盒一路走來只見得寥寥數人,照例到了藏書樓外的一個偏僻角落裡,楚月看了看周圍沒人,便飛身而起,上了屋頂。
屋頂上,頭頂的陽光正好,楚月坐在屋脊上,小心的一層層將食盒擺開,至最後一層,在一疊饅頭下面,果然壓着幾封資料。
這是昨兒張斯來後她便要他讓隱星閣去弄的宣王副將李庚的資料,東廠的水深不好查,李庚的資料總是好查的。
李庚,孤兒一個,十七歲被官服抓壯丁入的伍,一路靠着實力在戰場拼殺了二十多年才坐到今天的位置,在宣王軍中做副將也已有六年了,據說忠心耿耿,在戰場上還給宣王擋過暗箭,私生活不賭不嫖不抽,唯一的嗜好的就是好奢侈。
好奢侈,楚月的眸光一頓,那就是好錢財嘍。
楚月的眸光在那李庚的一疊戰場生平中飛快劃過,政和元年,李庚在一次邊境與契丹的小規模戰爭後爲了爭一個小小戰功,錯手殺了同袍。那時,李庚已位至把總,邊軍與契丹的小摩擦也掙不了多大的戰功,可他卻偏要搶,只因新皇登基,尤其看重軍事,連着封賞都漲了一漲。
此事過後,李庚雖然因着上司看重,只沒甚痛癢地吃了幾軍棍,但到底是連着好幾年沒升過一級,直到宣王奉命戍邊,李庚的仕途才終於有了起色,一步步穩紮穩打到了副將的位置,倒是不曾再犯錯,只是——
楚月的眸光停在了李庚的私產上,京內三進府宅一座,僮僕十人,祖籍雲州十七進宅子一所,上下僮僕近百人。
雖說副將的俸祿比她這個編修高了去了,加上各種賞賜積累個幾年的確能在京中買個三進三出的宅子,但十七進的宅子再加上近百人僮僕的支出,以及李庚平日裡那好奢侈的性子,楚月相信,就算是內閣首鋪,光靠着自己的俸祿也會過不下去的,但偏偏李庚就這麼遊刃有餘地過下去了。
嘖嘖,楚月將手中的資料一疊,攏進袖中,原本以爲是東廠拿了李庚的什麼把柄,才讓跟隨宣王多年的忠心副將誣陷主子,結果的確是東廠捏住了李庚的把柄,卻是貪污軍餉的把柄!
李庚孤兒出身,從小貧苦,又經歷了邊關的血雨腥風,那好奢侈的性子,恐怕是在經歷了生死之後反而更加看重享受了,但要享受,那就得要錢,怎麼來錢快,也只有貪污了。
那劉節的腦子也是轉得快,捏住了這事兒以後直接就栽宣王身上了,爲着自己的身家性命,李庚也沒膽子不從。
唉,現在事情是明瞭了,但是證據還是找不到,楚月有些鬱郁地拿起一個饅頭啃了一口,李庚會咬自己的主子,她是不能指望他會良心發現主動認罪了,還有什麼辦法呢?莫非像當年武林大會一般去找找李庚與東廠的聯繫書信?
但這種威脅的事情,都是當面施加壓力的多,總覺得不大可能留下書信一物。
該怎麼辦呢?楚月的眸光不經意地掃過食盒,發現一盤小菜下面還壓着一張紙,是鼎翠樓開出的收據,一共八兩銀子。
鼎翠樓……楚月不由得看了自己手裡的饅頭一眼,他的娘,張斯是以爲她是羅慕生那個財百萬嗎?隨便送個饅頭小菜都是鼎翠樓的東西,一盤饅頭兩個小菜八兩,記賬的時候賬房心不虛吶……等等,賬房!
楚月放下饅頭,抽出袖中的資料翻出最前頭一張,上面說,李庚在沒入伍前是被一個銀號的賬房給收做了養子,十歲就在銀號的賬房裡做了學徒,徵兵入伍前已經正式做了一年的賬房先生,後來入伍後也給曾在自己的頂頭上司府裡兼過幾年的私人賬房。
並且李庚不管是在京還是在老家的宅子都沒有請賬房,這麼多銀子的開銷不可能不記賬,也就是說帳都是自己做得嘍。
那也就是說貪污軍餉的那麼多銀子的帳,也肯定是有記的。
賬本!
能讓李庚乖乖寫親筆信告密宣王,最重要的賬本一定是落在了東廠手裡!
東廠。楚月的眸光一寒,拿着資料的手頓時收緊。
夕陽西下,又是一日放衙時。
楚月從翰林院裡出來,照例繞了一小段路從長豐街的街尾經過,然後買了滿滿一捧油紙袋的包子,敲開自家小院兒的門的時候,翎白拎着一條五花肉,汪着他那澄澈的眼睛,受傷心碎道:“小楚,你今兒又不做飯了嗎?”
“小翎乖,我這兒兩日有點忙。”楚月踏進院門,擡腳向後將門踢上,朝內而去。
自從推測到賬本會在東廠後,楚月這兩天的確有點忙,晚上要研究新到手的東廠地圖,白日裡要到翰林院應卯,根本無暇顧及翎白的伙食問題。
“小翎。”楚月將一大盤包子推到翎白麪前,“今晚多吃點。”
翎白有些懨懨地抓起一個包子扯開兩半,看着裡頭滋潤多汁的肉餡,一臉嫌棄道:“不要。”
雖然他是很喜歡肉不錯,但加上昨晚,他已經接連三頓都吃這肉包子了,着實是沒有再“多吃點”第四頓的興趣了。
“小翎。”楚月將剛從箱子裡翻出的一個包袱放在桌上,漆黑的眸中幽光閃爍,“今晚咱們有活兒要幹。”
“嗯?”翎白看着包袱一愣,然後乖乖將包子往嘴裡塞去。
是的,自那日決定要夜探東廠時,她已籌劃了一夜一日,未免夜長夢多,今兒晚上,便是行動之時。
廚房昏黃的燈光下,楚月再次攤開那張張斯傳遞到她手中的東廠地圖,牛皮紙繪的地圖畫工精細,每一處房屋都標得分明,上面紅色的一點點則是守衛分佈。
楚月不得不讚嘆她以前果真還是小看了羅慕生的隱星閣,沒想到他們不僅能弄到東廠的地形圖,連守衛的分佈、交接班都清清楚楚,甚至還標出了幾處機關陷阱。
如此神通廣大,改明兒如果她問他要北程皇宮的守衛地形圖,不知道有沒有。
“小楚,這到底是哪兒的地圖,你昨兒都看了一夜了。”翎白叼着包子湊到楚月身旁。
楚月纖細的手指點在地圖上標註了“書房”二字的地方畫了一圈,新長出來的一點尖尖的指甲在上邊留了一道細細的痕跡。
“東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