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二十六年秋,在江湖百曉生所著的江湖史上註定不同尋常,武林盟圍攻明光山,卻在還未正真動手之前天冥壇便已自毀,一概賊首皆埋於地底廢墟無人生還。
翌日,正當武林盟圍在山下商議去留之時,天冥壇右護法玉無常攜四大金剛之首白公子倏然而至,道天冥壇之毀乃聖主肖蓋親自爲之,蓋因左護法段青暗下毒手,矯聖主之令爲害武林,同時大批錦衣衛攜物證而至,指段青勾結外夷通敵賣國,全盤接收明光山,以待都指揮使駕臨。
至此,聲噪百年,獨霸□□數十年的天冥壇徹底在武林上消失,□□羣龍無首混戰無休,直至多年以後聽說由天冥壇後人所建的天龍教在在海外小島上悄然興起。
而那倖存的玉無常與白公子,則再沒有人見過他們,最多的說法是因段青之事連坐,死在了錦衣衛手中。
日升月落,不論後世會如何傳論評說,眼前的事卻不會因此停滯下去。
“噗!茶怎麼是涼的?”羅慕生擡眼看向身邊服侍的小僮,眉頭皺得可以夾死蒼蠅。
“屬下知錯!”服侍的小僮本就是羅慕生貼身服侍的之一,見主子發怒,忙跪了下去。
楚月從賬本間擡起頭來,漫不經心地揉了揉眉心,悠悠道:“行了行了,又給你當苦力又給你端茶送水的,哪個不出錯?誰叫你摳成那樣,連服侍的人都不肯多帶一個。”
羅慕生的桃花眸含嗔,“我這忙成這樣是爲了誰?還不是爲了你!”
“好好好。”楚月擡手虛按,做個安撫的手勢,“術業有專攻,您能者多勞。”
“護法。”驚瀾走到楚月身邊,低聲提醒,“好了。”
楚月的眸光微動,站起身來,正好賈仁祿又抱着一疊賬本進來,“護法……”
楚月笑着擡手截斷,“正好賈堂主來了,你同羅閣主都精於商道,如此正好一道協作。”
語畢,人已從門口轉出,反手一轉機括,將羅慕生的嚷嚷聲隔絕在了門內。
“護法。”驚瀾將一碗熱粥遞到楚月手中,上山幾步穿過不寬的走廊,將一扇石門升起。
“你去吧。”楚月走進門內,對驚瀾低聲道。
“是。”
石門被放下,楚月端着粥碗緩緩向前走去,石牀上一道修長的身影羸弱消瘦,精緻的面容蒼白到幾乎透明,緊闔的雙眸再沒了往日涉人心神的本事。
“阿琛……”楚月擡手拂上賀琛的額頭,雖知他已不會再有危險,可仍是改不了這幾日裡已做慣的動作。
天冥壇雖毀,可名下的產業仍在,如今都歸了她這個碩果僅存的護法。大廈已傾,爲免那些落井下石的伺機下手,這幾裡她同羅慕生賈仁祿忙着將這些產業整合重組,該變賣的變賣,賭坊妓院等涉黑的都劃到隱星閣手裡,反正隱星閣的老本行就是這個,她沒了天冥壇也撐不住,商鋪田產等則留在楚月名下。
每日賬本源源不斷地被送上山,地上案頭堆起的賬本能將人活埋了,楚月本就不精於商道,簡直看得頭暈目眩,可再忙,楚月仍會抽出半個時辰,來照顧賀琛的飯食。
自那日昏迷之後已過去整整七日,這回賀琛真的同尋常人一樣,沉沉昏睡,一點動靜都無,每日只能食下一些流食。
輕輕攪動碗中的熱粥讓它涼地快一些,楚月舀起一口粥在脣邊試了試溫度,然後遞到賀琛的脣邊,正打算照以前的法子將稀粥灌進去,一雙幽深的眸子倏然睜開。
楚月的動作一僵,怔怔地看着那雙熟悉得眼眸,仿若置身夢中,牢牢地被套住了心神,不能動彈。
蒼白的嘴脣微啓,賀琛幽深的眸光緊緊鎖住楚月的眼眸,低低道:“阿月。”
低沉醇厚的嗓音仿若壎曲,卻驚得楚月的手猛地一抖,將勺中的粥盡數撒在了賀琛的衣領上。
楚月輕輕抽了一口冷氣,忙放下粥碗手忙腳亂地用手將他衣領上的水漬和米粒擦去。
賀琛擡手抓住楚月的手,“阿月……”
“你醒了,我去找新榮。”
楚月飛快將手從賀琛的掌心抽出,起身便朝門外走去,到隔壁去叫來的正在配藥的新榮,淡淡地看着新榮同阿昌抓了滿手的瓶瓶罐罐匆忙奔入賀琛所在的石室,擡手將石門放下,轉身回到對門的石室,繼續埋首於賬本之間。
“小楚。”翎白遞上茶盞,“他醒了?”
他方纔進來的時候,看到新榮和阿昌衝入石室的身影,那種激動的神情,總歸不會是又出事了。
“嗯。”楚月輕輕應了一聲,手上的算珠撥得飛快。
翎白的眸光微頓,沉吟了一下,看着楚月面上的神情,問道:“那你明日走不走?”
山上的賬本雖然一大堆,可卻是全部處理好的,賈仁祿與羅慕生手下的一打賬房先生在山下沒日沒夜撥着算盤,山上的核對計劃自有羅慕生與賈仁祿,楚月不過是過個眼熟悉一下罷了。
按羅慕生最初定下的計劃,楚月最好在近日親自到名下的產業去走一趟,畢竟之後那些產業可是她的全部家當,日後復不復姓天冥壇不知道,可對產業的打理卻是半點不能疏忽,畢竟楚月從未接觸過一單生意。
可楚月卻一直未加置詞,只叫賈仁祿多多上心,連着統管死士多年刀比嘴快的驚瀾都要派出去巡視店鋪,誰都知道是爲的賀琛
“走,當然走了。”楚月的脣角淺淺勾起,“咱今後可就指着那些吃飯了,哪能不好好花心思下功夫。”
“那好,我去準備。”翎白接着話便立馬應下,轉頭就去收拾東西,不去多看楚月面上是否有一絲猶豫的神情。
拈着賬本紙頁的手掌緩緩縮緊,楚月深吸下一口氣,繼續撥着手邊的算盤,可心神卻始終無法凝聚。
他的傷口應該已經開始結痂了吧,不知道有沒有後遺症……
“小月。”羅慕生的嗓音倏然響起,楚月擡頭間只見兩沓厚厚的賬本被飛到案頭,震得桌上的杯盞一跳,“這是你手下最大的兩家酒樓的帳,仔細瞧好了。”
“嗯。”楚月應了一聲,擡手將賬本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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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疏淡,夜涼沁骨,絲絲鑽入人的骨縫心間,一座孤墳煢煢孑立,形單影隻。
鋒利的匕首寒光如水,楚月坐於芷翠的墳前,單膝屈起,一點一點地在跟前的地上用匕首刨出一個小坑,然後將兩張銀製的面具放入坑中。
“芷翠,我沒用。”將土一點一點撥入坑中,楚月擡頭看着墓上的碑文,脣邊的弧度苦澀。
天冥壇坍塌,肖蓋的屍身被毀,她連個衣冠冢都沒法兒立,更別說一直被供在肖蓋書房裡她義母,也就是芷翠母親的骨灰罈了。
她不精商道,爲了保留下天冥壇名下的產業不爲旁人吞併欺侮,又只能將所有的產業拆分,留下主要的,賣去那些枝枝節節。
曾屹立江湖百年的天冥壇,便在她的手下支離破碎分崩離析,而她卻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就像一個末路的王朝,而她便是那王朝的餘暉,眼睜睜看着一切的豐碑都不復林立,卻連復興的念頭都不配有。
輕輕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楚月的眸光劃過碑前已是積了幾日的香火餘跡,笑了一聲,道:“你又來了,倒是勤快。”
擡手撫過碑上的文字,藉着頭頂直直落下的月光,只見碑上的字跡灑脫飄逸:愛妻羅氏芷翠之墓。
“小羅,我沒有家了。”
楚月垂着頭,用匕首尖一點一點撥土掩埋上那兩張曾伴隨了她六年的面具,“玉無常死了,白公子也死了,我好像被人揭了一層皮,如今就只剩下玉少了。”
“可小羅,玉無常纔是我,道貌岸然了這麼久,這會兒連歇會兒的機會都沒了。”楚月自嘲地涼笑一聲,“你說我當初好好待天冥壇做邪魔外道不好麼,怎麼偏偏非要披張皮天天往外跑,結果把家給折騰沒了。”
“小羅,如今我才發現我什麼都不是,沒了天冥壇,我什麼都不是,到處去掙出頭,又有什麼意思。”
反手用匕首柄將土壓實,楚月回身看向羅慕生,卻見月色下一襲青蓮色的衣衫高華神秘。
“賀琛!”楚月的眸光一滯,若非念着他身上的傷,手上的匕首險些飛了出去。
楚月撇過頭,冷冷道:“不在裡頭好好躺着,出來作甚,難道真嫌命長不成?”
轉眸掠過墳碑朝後看去,果然見隱在樹叢後的入口處隱隱透出裡頭的燭光,見她望去又飛快湮滅。
“阿月,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低沉醇厚的嗓音沉沉在身後響起,賀琛看着楚月幽深的眸光專注。
楚月的心中微怔,隨即冷嗤一聲,“賀琛,苦肉計玩過了就改深情脈脈海誓山盟,誰教你的法子?”
賀琛的脣角微勾,輕笑了一聲,“阿月,我若以爲這般便能使你傾心於我,豈不是輕看了你。”
楚月哼了一聲,偏着頭不去看他。
賀琛繼續娓娓道:“阿月,我說過我可以等,快死的時候我突然想明白了,你不是官場上的爭奪,只要你能爲我動容哪怕一下,進展再慢我也甘願,哪怕你以後會嫁給別人,但我絕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