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城內的衙署中,奏着柔雅的樂章。
兩方案几上分別擺放着酒、肉,孫權與顧雍跪坐在案几後,一邊聆聽者着水韻江東的琴曲,不時的議論着如今的時局。
而如今的局勢,整個南部戰場的焦點都圍繞在荊州…
準確的說,是圍繞在一個人的身上——關羽!
儼然,關羽現如今的身體狀況,已經足以影響到整個南部戰場,影響未來襄樊,乃至於江夏、淮南的歸屬。
“顧老,你見識廣,此番荊州傳來消息,關羽已是吊着一口氣,暈厥不醒了,呵呵,你倒是說說,這關羽是真暈呢?還是假暈,亦或者是效仿周公瑾謀南郡時的詐暈呢?”
孫權將一杯酒水灌入口中,碧綠色的眼瞳幾乎眯成了一條縫,輕聲詢問顧雍。
顧雍放下了手中的酒水,感慨道。
“若說是假暈吧,聽聞射箭的龐德乃是關中人,關中那種地方軍閥林立,手段心狠手辣些也是情理之中,什麼箭上淬毒,箭上染金汁,這都是常規手段了,可若說關羽真的因此暈厥、命懸一線,只憑着這箭矢的話,我還是覺得不太可能!說到底,那是關羽啊…是呂布之後,天下無敵的關羽啊?他…會倒在一支箭下麼?”
顧雍的一番分析有理有據。
要知道,孫權給曹操的那封“公亦速退”的信箋已經過去許久,儘管有焚燒曹軍肥水大營這樣的戰績,可無疑…孫權數萬大軍聚集於合肥,他的壓力也很大。
糧草的補給,軍械的輸送,還有後方交州這個隱患…這些無一不時時刻刻勾着孫權的心。
他其實早已萌生退意,但退歸退,合肥卻是萬萬不能放的!
現在是枯水期,熬到七月…熬到漲水期,那時候兵精糧足,纔是孫權反攻的時機啊!
可…要讓曹操退,談何容易?
這點上,孫權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能讓曹操南線戰場停止進攻的,能讓他退回許都的,唯有那個男人:
——關羽!
可現在…
“呵呵…”孫權苦澀的笑出聲來,一塊兒鹿肉填入口中,卻有些味同嚼蠟的感覺。
他的心態顯得很複雜,既不希望關羽贏,卻也不希望關羽就這麼輕而易舉的倒下了…不希望淮南承受更重的壓力!
就在這時。
“主公…”一名內侍來稟報,“門外諸葛子瑜先生求見!”
“子瑜回來了?”孫權頗爲驚喜,“快傳…”
不多數,內侍領着諸葛瑾走入此間,“主公…”
“快入座!”孫權對諸葛瑾的歸來,表現出了十足的歡迎,“子瑜回來的可比預想中要早一些。”
反觀諸葛瑾,他的神情顯得有些緊張,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開門見山。
“主公,臣如此急着歸來,是有一件事兒要稟報主公!”
“何事?”
隨着諸葛瑾的語氣,孫權感受到了氣氛有些不對,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氛…很沉悶,又很冷寂!
“淩統在江陵——”終於,諸葛瑾把心頭的話悉數吟出。
而隨着這一句,原本正在親自爲諸葛瑾斟酒的孫權,他的手彷彿一抖…伴隨着“哐啷”的一聲,整個酒樽悉數墜落…只留下那“清脆”又“沉悶”的聲響。
之後,孫權與諸葛瑾聊了半個時辰,就喚諸葛瑾回去歇息了。
整個過程孫權都表現的很剋制…
直到諸葛瑾走後,他胸腔中那隱匿的怒火終於再也遏制不住。
“一個個的都離孤而去,孤這是用人不善麼?”
意識到了孫權心情的低落,顧雍連忙接過孫權的話由,“此非吳侯之罪,是那凌公績不識好歹,主公…東吳諾大的基業,文臣如雲,武將如雨,少了太史慈能過,少了周公瑾能過,少個淩統,也…也能過!”
隨着顧雍的話。
孫權的表情變得愈發的陰鬱,他狠狠的下達了命令。
“將這淩統的家眷悉數給孤幽禁起來,沒有孤的命令,誰也不許探視!”
“喏…喏…”顧雍連忙點頭。
這一刻,他彷彿又一次感受到了…來自這位吳侯深深的猜忌!
上一次,這位東吳國主的猜忌,可是讓赤壁的功勳之臣,周瑜周公瑾“兩分天下”不成…反倒是身死道消!
…
…
君不見朝如青絲暮成雪!
昔日,楚平王聽信讒言,伍子胥逃走,途徑韶關,形勢險要,想過關難於上青天,伍子胥一夜未眠,心急如焚,竟生出滿頭白髮。
而從科學的角度,壓力與悲傷的確會導致身體內的“黑素幹細胞”的消失,從而白了少年頭。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因爲壓力導致的“黑素幹細胞”的消失是不可逆的!
當然…
這些都是廢話。
因爲此刻關麟的滿頭銀髮…絕不是因爲“壓力”!
而是因爲“物理”效果…
是古法“染髮——”
是用白色的“鴿糞”與“鴿尿”混合,輔以幹鬆、石膏、白檀香、白及等熬製而成…
可以一夜之間將滿頭黑髮染成純白色的方劑!
關麟也沒想到,以前從“百科”看到的這一條“沒有用”的知識,竟真的作用於這個時代!
他也是被逼的呀!
“呼——”
伴隨着關麟的一聲輕呼,軍帳內的關麟,他最後看了一眼關羽,口中輕聲道:“老爹,爲了替你找回場子,孩兒也真是拼了…”
哪怕是裝作暈厥,可關羽仍忍不住用餘光去望向這一刻的關麟。
他那滿頭的白髮,像蜘蛛吐出的白絲一樣的蒼白纖細…
如果說,昨日黑髮下的關麟,給人的感覺,是以綠草那樣散發着生命誘人的氣息;
可今日的白髮…
兼之關麟故意做出的那虛弱、頹然、彷徨的模樣。
就像是枯草那樣晃動着刺目的、淒涼的、枯竭的顏色。
也不知道是因爲曙光方纔降臨的緣故…
微弱的光下,關羽只感覺兒子那斑斑的白髮,彷彿點點描繪着他執掌關家軍後的滄桑…以及,這部署一切,運籌帷幄一個“局”時的艱辛!
這讓關羽無限的心疼…
讓他忍不住心頭喃喃。
——『終於,這個‘逆子’還是成長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眯着眼縫的關羽…
只保持了很短的時間,他就意識到…接下來,不止是雲旗的“戰場”,更是他關羽的“戰場”了,這是他關羽從未接觸過的戰場。
踏…
隨着關麟推開此間軍帳的大門,他緩緩走出了軍帳。
而隨着關麟的走出…原本那些還圍在附近的關家軍士一個個愕然了,守在帳外的關平、關興也驚訝的張開了嘴巴,不可思議的望着眼前的四弟。
“大哥…四弟他…”
“我看到了,這是一夜白頭麼?”
愕然中,關興與關平不由得輕聲吟出這麼一句。
張星彩、關銀屏本是來給關羽、關麟送吃的,食盒中有要灌給關羽的粥與稀飯,也有讓關麟填飽肚子的麪餅…
只是,當她倆看到了關麟那散亂的、銀色的頭髮在風中輕拂,一時間竟是恍然了…手中的食盒竟是“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漸漸的,此間圍着的人越來越多。
漸漸的“關四公子一夜白頭”這個消息傳遍了整個軍營,整個江陵城…
漸漸的,整個關家軍軍營,每個人都往這邊涌來。
不需要集結的鐘鼓,不需要派人傳令,所有兵士悉數都涌了來,也包括…關家軍中,那些送菜、送肉的農戶,以及東吳與曹魏的眼睛。
所有人都不可思議的望着關麟…
所有人都在小聲議論,“關四公子…一夜白頭了!”
“雲旗弟…你…”張星彩快步跑到關麟的身旁,她不可思議又驚魂甫定的般的看着關麟,她忍不住抓住了關麟的手,發現手掌冰涼。
她的一雙眼眸中滿是擔憂…
彷彿,彷彿他的雲旗弟弟一夜之間蒼老了三十歲!
關麟沒有回答她,而是環望着此間的人羣…越來越多涌來的人羣。
終於,隨着越來越多的人將關麟圍住,關麟張口了。
“仲景神醫說我爹只剩下一口氣,故而我昨夜一直在思慮,思慮我爹如今的身子骨還能不能扛得住那‘刮骨療毒’,思慮着思慮着,我昏睡了過去,我彷彿夢到我爹了,我彷彿聽到他,罵我,罵我是個逆子,罵我‘就讓他這麼躺着,還不如讓他死了’…可…可我就算是‘逆子’,可他也是我爹啊!他倒是想一了百了,可我關麟能讓他這麼走了麼?”
說到最後,關麟突然擡高了聲調。
可很快,這聲調又戛然而止,他嘆氣道:“就這樣,整個一夜,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怕再夢見我爹,我怕他逼我…我一直在輾轉反側,我一直在想,該不該給我爹刮骨療毒…該不該賭這一把…或許…你們…你們會覺得,我是在拿我爹的命在賭!可…錯了,我是在拿關家軍的軍魂,我是在拿荊州,我是在拿興漢的希望在賭啊!我賭的從來都不是我爹一人的安危、存亡!”
說到這兒,關麟的聲調越來越高,情緒也越來越激動。“可能我關麟註定,這輩子做不成一個孝子,可能我關麟註定要揹負這‘逆子’的罵名,一整個夜晚,思前想後、思慮再三,我…我關麟還是決定…要…要爲我爹刮骨療毒,要賭這一把,看看是他胳膊上的毒先解了,還是我爹扛不住,先走了!”
關麟的這一番話語速極快…
可莫名的,當他那白髮飄蕩,當他那悲愴的表情傳出,當他那讓人心疼的淚痕揮灑…
所有人想到的都是“伍子胥一夜白頭”,是關四公子關麟經受了與伍子胥相通的壓力與絕望啊!
這是在極限的絕望下,做出的最終決定啊。
這必定是個極其艱難的決定吧!
衆人想到這兒…關麟在人羣中找到了卓榮與卓恕,他朝她倆深深的凝視了一眼,那極致艱難做出選擇的聲音再度擡高。
“傳我軍令——明日一早,爲漢壽亭侯,刮骨療毒!”
此言一出,滿座寂然!
…
…
樊城,江陵的情報經由飛鴿迅速的傳來,也讓整個荊襄齊刷刷的動了起來。
徐晃也趕至此間,曹仁與趙儼早就在這兒等着他。
“子孝將軍,這麼急着喚我來?是因爲那關家四郎要對關羽刮骨療毒吧?”
彷彿,從曹仁與趙儼眼神中的迫切,徐晃就讀出了他倆的心情。
“何止是刮骨療毒…”曹仁感慨道:“還有那關家四郎一夜白頭…上一個一夜白頭的,可距今八百年了吧!”
趙儼適時補充,“子孝將軍說的是伍子胥過韶關,憂思成疾,故而一夜白頭的故事…如今,這關家四郎爲父刮骨,一夜白頭…倒是振聾發聵啊!不過…從這‘一夜白頭’中,我倒是覺得,那關羽的病情不容樂觀!看來,龐德將軍的毒箭還是能致人死地啊!”
要知道…
古人,只有“護理頭髮”的概念,如《詩經》中言及的——予發曲局,薄言歸沐!
至於這“染髮”的概念,特別是染“白髮”的概念,至少在漢末時期…那是完全沒有。
甚至放眼整個古代,也唯獨“陸展”染白髮以媚妾,“寇準”促白髮以求相!
這屬於主流的人羣都在裝嫩,非主流的人羣則是在扮老。
也正是爲此,曹仁、徐晃、趙儼完全不會想到關麟的“白髮”是染出來,更不會往那個角度去思索…
他們下意識以爲的一定是如伍子胥般一夜白頭!
兼之“刮骨療毒…”
這讓曹仁、徐晃、趙儼…難免不對江陵的局勢,對關羽的病情產生了更多的猜疑!
“如果…真的要刮骨療毒的話…”徐晃補充道:“那我寧可相信關雲長不是詐暈,而是真的命懸一線了!”
“不忙着下結論…”曹仁一如既往的謹慎,他的眼眸深深的凝起,只是…那對關羽詐暈這主觀臆想中的質疑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一抹巨大猜忌的鬆動!
“是啊!”趙儼補充道:“那關家四郎不是明日要爲關羽刮骨療毒麼?若是詐暈,誰能扛得住這份‘刮骨’的痛苦…不妨再多等一日,或許…荊州的時局已經徹底變了。”
呼…
徐晃又一次深深的呼出口氣。
趙儼這話,他是相信的…
誠然,這段時間,江夏戰場那關家四郎關麟大方異彩,給曹魏造成了不少麻煩。
可事實上,那也只是麻煩…
荊州,最大的威脅從一開始起都是關羽,他的勇武,他的威望,他的氣概!
只有關羽,能夠影響到雙方將士心理層面…
關羽只要在,那關家軍將士士氣瞬間到達頂點,一個個生龍活虎…
而敵軍士氣瞬間折半,惶惶不安!
就是這份不容置疑的威懾,如同張文遠對上東吳鼠輩時的威懾。
不等徐晃再開口,曹仁提議道:“公明今日就不要走了,等明日刮骨療毒的消息傳回,你、我再行計議…或許,真如趙將軍所言,荊州的天要變了,咱們收服南郡的機會來了!”
“那就依子孝將軍。”
徐晃深深的點頭,他把腦袋轉向門外,朝向的方向正是江陵那邊!
——『刮骨療毒!』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終於要見分曉了!』
…
…
這一日,江夏的天氣格外冷峻。
但江夏一支四千人的隊伍正在快速的行進着,爲了避開敵人的耳目,他們特地放棄水路,要從陸路趕至江陵。
要知道,這中間需要走過一條名喚“雲夢澤”的泥濘地帶,當年大名鼎鼎的“華容道”就是這裡的一支,這是一條隱秘…卻並不好走的小道。
好在並非漲水期,泥濘不在…
倒是幫了大忙!
看服飾,如今正在快速穿過雲夢澤的軍團乃是陸家軍的兵勇,爲首的是江夏的長史諸葛恪…
士兵們一邊疾行,一邊不斷喝水,可仍然嘴脣乾焦,冷意十足。
這裡太冷了,也太乾了。
凜冽的北風如刀子一般掛在諸葛恪的臉上,那碩大的土塊兒不斷墜落在地圖上,這時候,陸遜的兒子陸延策馬趕上,把一皮囊水遞給諸葛恪。
“長史,喝口水吧,剛燒過,熱乎的…這該死的雲夢澤太冷了,也讓弟兄們歇歇吧!都走了一上午了!”
諸葛恪抿了一口水,“陸公子,非是我不體恤你手下這些陸家軍的將士們…而是雲旗公子讓一個月悄無聲息的運四萬兵,這運兵就如救火,他讓咱們一個月,咱們得按着二十天去做,這才能萬無一失…告訴弟兄們,加把勁兒,到公安城前一刻都不能遲延,等到了那兒,有的是時候取暖!歇息!”
陸延看着諸葛恪如此認真的表情…一時間沉默無語,他發現…這諸葛恪在提到關麟時,就像是他的父親陸遜那般執着!
到了晚上…
急行一夜的諸葛恪,被陸延扶着踉踉蹌蹌的回到帳篷裡。
話說回來,別人是跑這一趟,可他諸葛恪已經跑了幾趟了。
每次都是四千人…每次都要避開輕鬆的水路,要選擇這泥濘的山路,要做到絕對的隱秘,每一次將兵馬送抵公安城後,他就即刻返回…再送下一批!
此刻,他直接趴在簡易的牀上,陸延看到了他衣服處的一片殷紅,連忙揭開了諸葛恪的衣服,發現腿上一片血漬,他又驚又痛道:“諸葛長史,你這腿,再這麼跑可就廢了,你看都流血了…明天你還是坐車吧!”
諸葛恪笑着說,“陸公子,你應該比我更瞭解,這次陸家軍四千人裡,有一千多比我年齡還大,他們都受得了,我有什麼受不了的?哪有坐車的將軍?這讓走着的將士怎麼想?還能有勁急行軍麼?”
陸延不解,嘆了口氣,“看來,諸葛長史跟我爹一樣,明明是做文官的材料,可卻偏要捲入這戰場…也不知道你們究竟發不下什麼!”
“哈哈…”面對這話,諸葛恪一笑而過:“放不下荊州,放不下軍隊,放不下這時局,也放不下名利…或許最放不下的是雲旗公子的囑託吧!”
諸葛恪笑着繼續感慨。“陸公子覺得這運兵難,可訓練兵士們練習蹶張弩更難,可廖化將軍…不一樣完成了,幾天就能訓練出四千弩手,都是在雲旗公子手下做事,我不想證明什麼,但也不想被人給比下去了!”
說到這兒,諸葛恪“哎呦”一聲,像是傷口沾到衣服上,撕開衣服一陣鑽心的疼痛。
他繼續道:“趁着還年輕,多爲這局勢做些事兒…多立下些許功勞,這樣在日後,別人提起我們諸葛氏一族時,纔會豎起大拇指,說裡面隨便拎出來一個,都是好樣的!”
陸延莫名像是受到了鼓舞…他擦了擦眼睛,說道:“我與雲旗公子接觸的少,我是不懂,他究竟有什麼魔力,能讓你,讓父親,讓廖化將軍,如此不辭勞苦…”
“哈哈!”諸葛恪大笑道:“你很快就知道了,我已經預感到這一次,定是場能夠載入史冊的大捷!”
說這番話時,諸葛恪的眼中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