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防正在指揮小吏將《遷都令》掛在城門邊的城牆上,一大羣百姓正在圍觀。
司馬懿與弟弟司馬孚揹着菜筐,提着雞,也來到了人羣外,他們本是來採買,今日要做頓豐盛的,給家裡人補補。
可看到了父親,兩人均是一怔,司馬孚連忙說:“二哥,快看爹…”
司馬懿噓了一聲,“別打擾爹的公事…”
說罷,他認真的看着那封《遷都令》。
一個文士打扮的人爲大家念着,“……許都故好,不如洛陽,如隨陛下遷都洛陽者,丈量家中田畝、宅院,至洛陽雙倍返還,予以安置,如留戀家鄉不願北遷者,魏王尊崇人望,特此下令,從上到下不得強求,予以便利——”
一名百姓聽到這兒,嚷嚷着:“這是要遷都麼?若是遷都,居然給雙倍的田畝、宅院…”
旁邊的人接話,“我可聽說洛陽修的可比這許昌大多了,也氣派多了,一山之隔,遷過去到也無妨?”
這時,有人提出疑問,“這好端端的怎麼就突然遷都了呢?”
當即有人回答:“這不明擺着,襄樊潰敗,宛城已失,如今…荊州軍距離許都僅僅百餘里,朝發夕至,這要不遷都,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大王這也是無奈之舉。”
這時,一個混混撓撓頭,“你們說這麼多,可…到底咱們是遷還是不遷哪?”
這…
隨着混混的這一句話,衆人都沉默了。
北遷還是留守,這是一個問題。
若是北遷,那自是意味着追隨曹操,追隨大魏;
可若是留守…劉備那“惟賢惟德,能服於人”,關羽那“神武蓋世,愛兵如子”似乎也不錯。
最重要的是,近年來,自打那關家逆子一鳴驚人後,曹魏就鮮有勝績了…
這種時候,任憑誰都會有一種感覺,曹操是大勢將傾…若跟着他北遷,是不是有種一條道走到黑的既視感?
司馬孚看過這《遷都令》後,也大爲震撼,“大王…大王他竟真的會遷都?二哥…難道大王已經被那一對關家父子逼迫到這般地步了麼?”
司馬懿一邊看,一邊不住的嘆息點頭,他卻沒有直接回答司馬孚的疑問,而是反問:“這幾日夜晚,三弟可舉頭望過夜空中的星星?”
啊…
司馬孚一怔,沒想到二哥會如此問,他回道:“沒…沒有,可這星星這與《遷都令》又有何干系?”
司馬懿悠然看着《遷都令》,淡淡的提示:“今晚你不睡覺,就盯着天穹上的星星看,明早之前,你的疑問就能找到答案…”
疑問,自是司馬孚那一句“大王已經被關家父子逼迫到這種地步了麼?”
而解答的話,再沒有什麼,比看到夜空時…許都城上空那飛球漫天的“震撼”一幕…更讓人心有餘悸。
司馬懿喜歡看星星,倒不是因爲擅長看星象,而是這多事之秋,他根本睡不着。
也正因爲如此,他才偶然發現,許都城、魏王、他司馬氏一族,還有這許都城萬萬千千的軍民,這些命…早已掌握在那關麟的手裡。
只要他願意,他可以隨時一聲令下…然後,就能成爲被歷史銘記的第二個武安侯白起,第二個殺神。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這種感覺,司馬懿反正是切切實實的感受到了。
看着二哥如此嚴肅的表情,司馬孚沉吟了一下,他忍不住問:“這些百姓?許都大族…會追隨魏王遷都麼?”
呼…這個話題讓司馬懿長長的籲出口氣,他感慨道:“這就要看民心與民望了…”
司馬孚接着說,“大王治理許都城將近二十載,他或許在徐州、兗州、冀州殺戮過,可從未害過許都百姓啊…至少這裡的民心與民望…”
不等司馬孚把話說完,司馬懿嘴角一咧,露出一抹淡淡的、譏諷的笑,“民心與民望要建立起來很不容易,可要失去…或許只是在一瞬之間,我好像已經知道…那關麟打算如何做了!”
“如何?”
面對司馬孚的疑惑,司馬懿眯着眼,只說了句,“拭目以待吧…”
言及此處,司馬懿面色幽幽,心頭不自禁的想。
——『許都城的民心與民望,其實…只需要爭取一個家族!沒錯…唯有那麼一個家族,能讓曹操的名望…一夕間從高高在上,變成人人喊打!他關麟…會這麼做吧?』
這邊,司馬懿還在遐想。
另一邊,百姓們的議論還在繼續…
“大王爲了徵募兵馬,強行推行徵寡令…這可是天怒人怨之舉…隨他遷都,難保這徵寡到自己家門頭上。”
“這徵寡令歸徵寡令,可大魏這徵寡令?何曾徵過咱們許都城的寡婦?這些年,只要是好事兒,準少不得許都,只要是壞事兒,準不會牽扯到許都…大王對咱們許都百姓不錯了!”
“那還不是因爲當年的荀令君幫大王打下的這天下?作爲交換,大王自然對許都百姓善意有加…”
似乎是因爲提到了荀令君…
原本譁然的議論聲突然就戛然而止了。
過了半晌,纔有一名老者張口:“是啊,與其說是大王善待我們許昌人,不如說是荀令君替我們爭取的,荀令君是咱們許昌潁川人,這裡的百姓都感恩荀令君哪…可惜啊,聽聞他最後是積勞成疾病逝了,他的侄兒荀攸不久後也病逝了…唉,可惜啊,可惜啊!留香荀令千古啊——”
就在這時,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傳出,“誰說一定是病逝的?萬一不是呢?”
這…
隨着這一道聲音的出現,讓此間迅速的陷入沉默,也讓司馬懿瞬間警惕了起來。
他心頭不由得小聲嘀咕道。
——『果不其然,哪怕是荀令君已然千古,可百姓們依舊記着他,許都城的民心與民望依舊在荀家!』
呼…
心念於此,司馬懿的眉頭倒豎,他彷彿已經預見到了什麼。
…
…
許都城,荀家府邸。
祠堂內光線幽暗,一排排的靈位上,寫着荀氏祖先的名字,每個牌位下都點着一盞燈。
荀彧位列倒數第二席,荀攸則是最末席,但很明顯…如今,這祠堂裡幾十人,多是來拜荀彧與荀攸的。
是他二人憑一己之力,將荀家的地位向上擡了無數個臺階,哪怕現如今他二人隕落,可如今的荀家門生故里遍佈大魏,荀家的門楣…依舊備受尊崇。
此刻,荀彧的長子荀惲代表族人正提着油壺,在爲這些靈牌前的油燈添油。
這時,六子荀𫖮匆匆跑入,門突然的打開,吹來一陣風,燈光搖曳,荀惲用手護住父親的燈火,可燈火…依舊熄滅了。
六弟荀𫖮道:“大哥,大王發來詔書…封你爲嗣侯,虎賁中郎將,並且將其女安陽公主許配給你…”
唔…
不等大哥荀惲迴應,六弟荀𫖮似乎是注意到了二哥、七弟,乃至於與父親荀彧並列爲“荀氏三龍”的荀諶之子荀閎,荀衍之子荀紹也在,於是連忙道:
“大王對諸位兄長、弟弟的封賞也一併傳至,二哥被封爲御史中丞,七弟被封爲散騎常侍,仲茂(荀閎)兄長爲黃門侍郎,紹弟則直接位列太僕之位…還有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魏王送了整整十餘箱…更是派人告知,在洛陽城已經爲荀家置辦好了府邸、宅院、田畝…一應俱全!”
隨着六弟荀𫖮的話,衆人均是一驚,年齡最小的荀粲疑惑的問道:“自打父親隕落後,魏王除吊信時封賞過田畝、宅院、金銀珠寶外,再沒有過多關注過我荀氏,怎生這個時候突然對所有人大肆封賞?”
荀粲畢竟年齡小,知道的少,閱歷也不豐富,如今…還被矇在鼓裡,倒是幾個兄長彼此互視,已經揣摩出曹操的心思。
還是大哥荀惲嘆息一聲,他一邊慢慢走過那些令牌,將被風吹滅了的燭火一一再度點上,然後看着那一排靈位,特別是…每個排位上的字眼…
那“漢故”二字,這一刻顯得格外醒目。
這時,他才張口:“魏王要遷都洛陽,這個時候爲了收攬人心…故而大肆封賞我們,意圖是讓荀家表態北遷,讓許都百姓也追隨着北遷…呵呵,被那荊州的關家父子逼迫到這種地步的魏王,還真是煞費苦心,不遺餘力啊!”
“那…我們荀家…是遷還是不遷哪?”幾個族人同時張口。
排名老二的荀俁則感慨道:“昔日父親帶領潁川荀氏投靠魏王,又引薦了潁川許多人才給魏王,這纔有了魏王一統中原的基礎…”
“父親時長對我們講起,當日他棄袁紹而投魏王,是因爲萬古長夜之中,哪怕是一盞微光,都讓他不得不追隨這光明,至死方休…可二十多年過去了,時局的發展卻屢屢背離了父親的期望,天下大亂未定,人心的初衷…卻已是漸行漸遠…父親時時長嘆,他這一生究竟又成就了什麼?”
荀俁這一張口,迅速的引起更多人的回憶,荀諶之子荀閎道:“…伯父臥病在牀時,也時而感慨,說是常常想起我們潁川的故居,想起我們的父輩、祖輩…我們的曾祖父爲天下名士師長,被稱爲神君,我們的祖父遁隱者治學,出仕者救國,或著作等身,或慷慨赴難…後來,祖父把整個潁川荀氏的命運託付給了伯父,可…伯父一直在沉吟,魏王背棄高祖留下的‘非劉姓者不得稱王’之言,公然建立魏國,定都鄴城…伯父開始質疑,他的決定是不是錯了?他是不是幫錯人了!”
話題突然就變得沉重…
老六荀𫖮凝眉,“那我們怎麼辦?難道…對魏王的遷都不予理睬麼?還是說…我們要把父親的疑竇表露出來,讓許都城的百姓背棄曹魏,選擇留守?”
“噓——”
不等老六荀𫖮把話講完,大哥荀惲總算張口,“隔牆有耳,這些話就不要再說,如今的時局,遷都迫在眉睫,不是你、我能夠阻撓、抗衡,父親把這家留給了我,那對我而言…要做的就是保全荀氏一族,魏王既封賞,你們就受着,其它的…一切都交給時間吧!”
說到這兒,在大哥荀惲的帶領下,一干荀家子弟再度向靈位扣首…然後井然有序的走出。
七弟荀粲有些不解,拉着二哥荀俁走在最後,他悄悄的問:“大哥難道不知道父親是怎麼死的麼?”
荀俁腳步一頓,面色也變得鄭重,他壓低聲音:“正因爲大哥什麼都知道,所以這個時候…纔不敢輕舉妄動,禍及全族…”
說到這兒荀俁的目光幽幽的瞟向院樓外的大門,他最後語氣艱難的補上一句:“再說了,你以爲現如今,我們荀家想說什麼,想散佈什麼,還能散佈的出去麼?”
呃…這…
被二哥這麼一說,七弟荀粲的目光也轉向那院落之外,隱隱…他就有一種感覺:
荀府的門外,滿布着殺氣!
倒是此刻,另一邊的陳羣正在拜訪鍾繇…
作爲潁川“荀”、“鍾”、“陳”、“韓”四大家族的兩位族長,無他,這次見面…陳羣詢問的依舊是遷都之事。
“鍾老…這事兒,怎麼看?”
“很簡單…”
面對陳羣的疑問,鍾繇幽幽的說,“潁川四大家族,韓家的韓馥昔日離開潁川去冀州爭霸,最後被袁紹奪了果實後身死他鄉,事實上,韓家…已經沒落,潁川四家只剩下咱們三家…再算上與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司馬家,只要我們四家穩住了,豫州氏族就會追隨,至於這些百姓,他們哪有什麼判斷力?不過是跟着大族的風向罷了!”
鍾繇不愧是荀彧死後,接替他成爲豫州氏族領袖的存在,一針見血的指明瞭問題的核心與關鍵。
只是…
呼…陳羣露出了幾許擔憂,“鍾、陳、司馬家…這都好說,可…可唯獨荀家,荀令君怎麼死的?那些百姓們不知道,可…可你、我該是清楚的呀!荀家…會…會配合大王的遷都麼?”
這…
面對這個問題,鍾繇也遲疑了一下,他方纔說:“此事休要再提,若是一個不好便會引火上身,荀令君怎麼死的這件事兒…魏王不想讓我們知道,也不想讓各大族知道,我們且靜觀其變…一切都在於荀氏一族的選擇了——”
…
…
王粲、阮瑀——
當這二人出現在許都城驛館,出現在諸葛恪的面前時,諸葛恪有點懵。
因爲就在半天前,他收到了關麟的信,說是…爭取人心、民望這件事兒上,關麟已經派往許都幾個高手。
保管能讓許都城的風向大變,乃至於讓曹操一夕間淪爲衆矢之的。 但…這二位?
說起來…
王粲的話…諸葛恪並不陌生,一本《大漢英雄傳》頗有名氣;
阮瑀…諸葛恪也略有耳聞,建安七子之一,所作章表書記極其出色,昔日大魏的軍國書檄文字,多爲阮瑀與陳琳所擬。
一首《駕出北郭門行》更是傳揚頗遠…
似乎,年輕時,曾受學於蔡邕,被蔡邕稱之爲“奇才”。
可…就是再奇才,那這兩位怎麼看也就是個書生啊?
在這等爭取許都城民心、人望的關鍵時刻,雲旗公子派倆書生來?能幹什麼?總不至於是打算靠遊說的方法,去一個個勸說…此間百姓吧?
故而…諸葛恪迷茫了,整個面頰上顯得很錯愕,很掙扎。
王粲與阮瑀自然從諸葛恪的表情中看出了幾許這個味道…
王粲面朝阮瑀,“元瑜啊,看來…這位諸葛公子是信不過你、我呀!”
阮瑀一擺手,笑着回道,“你、我本是書生,作作文章還行,真到這等關乎軍心、民望的大事兒上,被人小覷也是情理之中。”
隨着兩人的對話…
諸葛恪哪怕心裡頭滿懷疑竇,可面色上卻是大變,“雲旗公子看人素來極準,他既派兩位前來,那兩位定然有扭轉幹坤的本事…只是,晚輩有些擔憂,距離遷都的時間可僅僅只剩下四日了,這麼短的時間,爭取民心與民望…似乎並不輕鬆啊。”
說到這兒,諸葛恪的神情變得異乎尋常的凝重,他繼續補充道:“這裡是許都,不是徐州,不是平原,不是兗州,更不是新野城…曹操沒有在這裡屠殺過,更是屢屢施恩於此間百姓,再說了…昔日劉皇叔在許都時,雖有煮酒論英雄的故事,可大體…每日是惶惶不可終日…不是種韭菜就是種青梅,從未施恩於此間百姓啊!”
儼然,諸葛恪一股腦的把他遇到的爭取民心、民望的難題全盤拖出。
他這是要把困難擺到明面上…
畢竟,時間對他們不利。
哪曾想,伴隨着諸葛恪這一番嚴肅的話,伴隨着他那凝重的神情。
阮瑀與王粲彼此互視一眼,然後笑了,“哈哈哈哈…”伴隨着這一陣笑聲,諸葛恪徹底啞然,這是什麼情況?怎麼還笑了呢?
這時,阮瑀已經伸手一邊拍着諸葛恪的肩膀,一邊笑着說:“元遜公子,來…先不說這些個,我倆帶你看一場戲?”
“戲?”
“沒錯,這可是我們在江夏排演了許久。”王粲笑吟吟的補充說,“更是雲旗公子講述,經我之手寫出的戲本,你所有的疑竇…都將在這戲本中完全解答——”
說着話,王粲與阮瑀已經拉着諸葛恪往門外走。
而這驛館門前早已搭好戲臺…
只等着一出好戲——隆重上演。
…
…
襄陽城,一處碩大的戲臺已經展開,關麟與陸遜坐在前排,身後是一干襄陽城的文武。
再往後則是一排兵士將這些官員與百姓分開,警惕的護衛着…關麟的安全!
百姓們則是聞聽此間有戲,於是蜂擁而出。
不多時,這裡已是摩肩接踵,人聲鼎沸…
終於,千呼萬喚使出來,一出好戲如期而至。
一個儒雅的公子緩緩走出,因爲有報幕的存在,百姓們知道,這儒雅公子扮演的是大名鼎鼎的留香荀令——“荀彧”!
不…準確的說,是早期的,是尚未出仕的荀彧,是懷才不遇的荀彧。
也因爲這“戲子”惟妙惟肖的表演,大傢伙知道,這是一場荀彧與父親荀緄關乎“是否退婚”的對話。
大背景…前面的部分有所交代,是荀緄帶荀彧去汝南月旦評求評。
但…許劭卻拒絕給荀彧評語,理由是,一個與宦官之後定下娃娃親的男子,縱有些才華,也難逃自甘墮落之嫌,要評語可以,先退了那與宦官之後的娃娃親再說。
誠然…
許劭說的沒錯,昔日桓帝時期,有“五侯”之稱的宦官唐衡權傾朝野,把持朝政,爲禍一方,原本唐衡欲將女嫁給名士之後的傅公明,卻被傅家拒絕,於是唐衡就退而求其次與荀家定下了這門娃娃親,荀彧的父親、“荀氏八龍”之一的荀緄礙於唐衡的權力,於是就答應了這門婚事,也正因爲如此,讓早年才華橫溢的荀彧一再的受清流黨人的譏諷與嘲笑,舉步維艱。
更是求評、求官無望。
但…其實中間是有一個機會,荀彧是可以退掉這門婚事的。
且一旦退了這門婚事,無論是士人還是黨人,亦或者是月旦評都會高看荀彧一眼,甚至將他視爲對抗宦官閹黨的急先鋒,作爲典型大肆宣揚。
這齣戲的高潮…也正是從這裡開始。
“唉…”
戲臺上,一處馬車旁,一名中年男子飾演荀彧的父親荀緄。
此刻的他幽幽的嘆了口氣,“昔日唐衡權傾朝野,那時…他汝南傅公明傅家便敢公然不娶唐衡之女,如今唐家沒落,吾兒爲何就不敢拒了這門婚事呢?我荀家昔日比不上傅家,難道今時今日…唐家沒落,我荀家還是沒有這份膽力麼?”
伴隨着荀緄的話,荀彧那黑幫白底、繡花的乾淨靴子,輕輕的踏進乾淨的“雪”中,他向父親拱手一拜,然後鄭重其事的講。
“父親大人,關於婚事,請聽孩兒一言!”
“當初陳羣的爺爺家裡窮,他來拜訪咱們時,咱們遣退了所有的僕人,只留下您和叔叔們坐陪敬酒,這是我們荀家的善意吧?族裡侄兒輩荀攸,當初他叔叔醉酒,誤傷了他,他遮着傷不讓叔父知道,不想讓叔父內疚,這也是我們荀家的善意吧?”
“孩兒從小耳渲目染,聆聽您與諸多叔叔的教誨,孩兒又怎能對這世上的人不存善意?唐氏的父親,中常侍唐衡,這個手中沾滿鮮血的宦官,士大夫當然討厭他、憎惡他…孩兒雖沒有見過這位未過門的妻子唐氏,可她是無辜的。”
講到這兒,荀彧頓了一下,擦拭了下面頰上的雪,繼續說道:
“她爹當年與傅家定下娃娃親,傅家不要,他爹又與我們定了娃娃親,世人說您是攀附權貴,笑話,我們荀家哪個不是人中之龍?還比不上傅家麼?唐家祖輩有做到過京兆尹,有做到過司空,又如何?我六叔三個月從平民做到司空,父親做到過濟南相,我荀家比不過他們麼?”
“當時答應這門娃娃親,除了因爲不想給族裡帶來災禍,還有的…依舊是父親大人的‘善意’吧!女孩兒家幾次都嫁不出去,多傷她呀,若然我們再拒了這門婚事,那她還嫁得出去麼?”
“現在二十年過去了,局勢變了,唐衡死了,唐家沒落了,宦官也式微,所有士人審時度勢,族裡人閒言碎語的逼您退婚,甚至拿兒子的‘評語’,拿‘孝廉’頭銜相威脅!還說什麼唐氏是宦官濁流之後,有辱我們士人清名,哼…”
這扮演荀彧的戲子,整個表情中都是戲…
都是譏諷。
他彷彿已經完全進入狀態,語調更甚:“說起審時度勢,族裡的荀巨伯看到好友被盜賊包圍,他怎麼沒有審時度勢?他爲何明知不可爲而偏要爲之!以大義保全無數生靈!所以…不管誰笑我攀附權勢,不管誰笑我傻,孩兒主意已定,誓娶唐氏爲妻,且永不納妾!我們荀家不改諾言,我荀彧一生寧死亦不改諾言!寧人負我,我荀彧絕不負人——”
整齣戲劇…也隨着這一句“寧人負我,我荀彧絕不負人”而落下帷幕…
緊隨着的…是滿場寂然,彷彿所有的官員、百姓悉數沉浸其中,渾然忘記了這只是一齣戲。
大家…都被年輕時期荀彧的話,荀彧的執着,荀彧的堅守,還有那句“諾言不改,不負他人”所深深的折服。
坐在第一排看戲的陸遜也是良久纔回過神兒來,他忍不住喃喃望向一旁的關麟:“雲旗?你從何時起就開始爲今天準備了…”
儼然,陸遜已經看出關麟的目的。
他是要塑造起一個聖人般純潔無瑕、讓人敬佩人物,然後讓他在最後一幕時毀在曹操的手裡…
荀彧…荀令君…留香荀令…他…他是許都潁川人哪!
哪怕此間所有的襄陽人看到這戲都沉浸其中,不能自已…更莫說是許都人了。
這是明謀,也是誅心——
“伯言問我何時起?”
這時,關麟彷彿也從這戲中走了出來,他沉吟了一下,像是思索…
思索了好一會兒,方纔回答:“可能是…從我覺得,我爹這個對手已經不夠看了的時候吧?”
這…
關麟的這一句話很輕很細,可在陸遜聽來,震耳欲聾,振聾發聵啊!
…
許都城,驛館門前的戲臺上,正在演繹第二場大戲。
之前是荀攸請教荀彧。“徐州…主公屠了太多百姓,縱是報父仇,可這樣的殺戮太甚了…我聽聞單單一個彭城就屠了幾十萬人,整個泗水爲之不流,若是這樣的殺戮持續下去,那…這曹操終將是第二個董卓啊!
面對荀攸的質疑,荀彧只說了句,“我知道了…”
然後就是他內心的旁白…
——『如何讓曹操停止殺戮呢?曹操爲何這樣殺戮呢?他原本…似乎並不是這樣!這一切的源頭在哪裡?』
這一位飾演荀彧的“戲子”表情亦是惟妙惟肖,他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最後恍然擡眸。
他的內心旁白再度響起。
——『我懂了…主公之所以殺人、之所以屠城,是因爲這些人在他看來,是敵人…而非自己的子民,只有讓他對這些人改變看法,讓他意識到…這些百姓就是他的子民後,屠城方能停止!』
想到這兒…大幕拉起…再拉開時,已經是荀彧面見曹操。
而荀彧一開口,便是振聾發聵的話語:“奉主上以從名望,大順也;秉至公以服雄傑,大略也;扶弘義以致英俊,大德也。故…下一步的戰略,臣提議…挾天子以令諸侯!”
飾演曹操的是一位中年魁梧男人,他的表演也極其到位。
面對荀彧的提議,露出了巨大的驚喜與震動。
而荀彧的話還在繼續,“德之大道,以人爲本…主公啊,你年輕時鑄五色大棒,棒打權貴你忘了麼?你任頓丘令時頒十罪誅,還百姓青天,你忘了麼?擔任議郎時,你議郎諫言,擔任濟南相,你搗毀邪祠,董卓無道,你屈伸侍董,圖謀誅董,舉兵討董你忘了麼?”
“你“諸君北面,我自西向”的豪言與明智,你忘了麼?你怎麼能跟袁術、呂布、公孫一樣亂打亂屠呢?當天子在手,你挾天子以令諸侯,那天下百姓是天子的,也是你曹公的呀…哪有人屠戮自己子民的道理?”
一齣戲…將“挾天子以令諸侯”這條荀彧提出的曹魏進化的終極戰略淋漓盡致的完全體現。
比起同陣營毛玠提出的“奉天子以令不臣”。
無疑…荀彧的“挾天子以令諸侯”更高級。
不是對待敵人的高級,而是對待百姓的高級,他是間接的勸曹操善待百姓,可萬不能再興屠城之舉!
而這一番話,這一齣戲也讓整個許都城無數圍觀百姓感激涕零,淚溼衣衫。
同樣,目睹了這一齣戲的除了阮瑀、王粲外…還有諸葛恪、諸葛瑾、吾粲等人…
諸葛瑾忍不住問兒子:“這樣的戲還有幾場?”
諸葛恪搖頭,在看過前兩場後,他的腦袋都是嗡嗡的。
“我…我不知道,但…但我知道…”
“對曹操而言,最致命的一定是最後一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