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五章 雨夜

雨夜,襄陽城外的驛館。

爲了方便啓程,徐庶沒有去更舒服的襄陽城,而是在馳道邊設立的亭驛裡過夜。

白日一路疾馳,換馬不換人,還順帶稍稍祭拜了一下成祖廟,結果被雨水擋住,一時間沒找到渡河的船,只好住宿亭驛。

此處亭長殷勤招待徐庶,徐庶意外、難得的洗了個熱水澡,身心舒暢心情也就好了許多。

以他州牧級別的待遇來說,沿途亭驛要提供肉食,因此沐浴後,還有一罐鮮美魚湯等着他。

用餐時,徐庶才詢問:“襄陽乃繁華之所,軍民多有漁船,又常有南北往來之商旅,今日怎會短缺運船?”

侍奉一側的亭長回答:“回使君,七月末有三營夏軍北上關中,又需押運許多嶺南、湘州物資,因而漢水舟船多協助運輸。”

“夏軍?”

徐庶嘀咕一聲,又吃一勺鮮美魚湯,見魚湯裡還點綴着紫菜,這可是嶺南特產。

“是夏軍,是夏侯國調往關中輪值番上的夏軍。”

亭長小心翼翼解釋一句,又自覺的多言,垂下頭不敢看徐庶。

作爲一個退役的蕩寇軍低級軍吏,他自然清楚這個‘夏軍’的水分有多大,整個夏侯國纔多少人力、物力?

所以夏軍是賀齊部江東軍縮編、改易的,效仿府兵制度有十五個營,以輪番服役的方式去關中效力,每次服役半年。

這十五個營的府兵也將陸續得到北府的番號,第一批隨賀景北上參戰的三個營被編爲昭勇率,這個率在忙完春耕後就遣返回武昌,賀齊又派出三個營進入關中繼續效力,這三個營獲得昭毅率的番號。

現在昭毅率即將遣返,他們將與陸議一起回來,並負責押運關中鑄造的新幣。作爲交接換防,新的這個已經命名爲昭武率的府兵要北上,出於節省人力的考慮,他們還將攜帶嶺南的各種海產乾貨、土特產之類的。

這些特產運到關中,自然是奇珍,會作爲新年例行的賞賜,由田信進行封賞。

缺乏值得信賴的貨幣,所以北府歷來流行實物賞賜。

田信本人都不待見直百錢,更不可能用直百錢代替穀物、布帛,拿直百錢折算實物進行賞賜。

因此,北府系統裡的官吏與直百錢的交集不深,不像其他軍隊,不管是例行賞賜、軍功賞賜,還是撫卹折算,算來算去多是以直百錢支付。

徐庶不由心思沉重,興致全無,擡手揮退了亭長。

漢雖三興,但卻是舊國,有太多的歷史包袱;不像三恪家族,許多事情三恪家族可以放開手腳去做,可漢室不行。

例如官制改革,北府相關如火如荼推進,可朝廷卻舉步維艱,對新官制的學習程度越深,朝廷內就越僵化,反而不如三公九卿制度來的靈活。

現在學習到一半,已經不上不下,十分困頓。

如同一條繩索纏在漢室脖頸,正在緩緩拉扯,窒息感從四面八方襲來,無從避免。

徐庶剩下半罐魚湯怎麼都喝不下去,可能是魚湯涼了,也可能是漸漸密集的雨點聲讓他無心用餐。

黑漆漆的雨幕遮蔽視線,他想到了六年前這裡爆發的那場扭轉天下走勢的決戰。

誰也想不到曹仁那麼不經打,誰也沒想到孫權竟然會背盟襲擊江陵,誰也沒想到荊州軍那麼能打,差點把孫權活活打死在麥城。

從此魏國已無退路,完成了篡漢的最後一步路;孫權也積極加入,爲了絞殺漢室三興,魏吳各自摒棄前仇,結果更是被漢軍橫掃。

短短五年時間裡,戰爭烈度遠勝官渡以後的十年時間。

這五年時間裡,田信爲首的北府更是發展的異常神速,先帝究竟是怎麼想的,爲什麼始終沒有處置、拆分北府?

是先帝放棄了拆分,寄託統一希望於北府;還是三恪家族已經完成了聯合,使得先帝不敢妄動?

此刻的雨夜裡,徐庶思索近期江都、地方上出現的敵國流言,暗暗隱喻三恪謀反意欲篡國,借疫疾之故令先帝染疫駕崩。

執金吾陳到正全權追查這樁離間朝廷核心的魏國奸細案,這樁奸細案對人心的挑撥可謂險惡。

就連自己,也有些動搖。

可大將軍依然信任自己,給自己兗州的兵權,讓自己去鞏固關東四州擁護漢室的立場,讓自己可以有機會去報仇、搶佔河北之地。

思索良久,徐庶唯有一嘆。

雒陽周邊也在降雨,曹丕住在暖閣裡,隔着略有朦朧的茶色水晶窗戶看外面的夜色。

雨水不是很密集,稀稀疏疏的,可以看到臺閣下遠近各處的宮燈,一些立在水渠邊的宮燈有燈光折射到水面,顯得有一大灘。

近來他精神益發衰弱,以至於夜中雖多昏睡,可總是驚醒,白天也恍惚、多有幻覺。

此刻又在夢中驚醒,心中有所瞭然,精神頹敗之餘更有了一些坦然、鎮定。

作爲一個被臣子驅逐的失敗皇帝,此刻想到了漢成祖皇帝,不知道他在生命最後的時刻,在想什麼。

是擔憂子嗣,還是擔憂國家社稷的存亡?又或者只是單純的悔恨,沒有聽田信的話,早早把瘟疫之源的孫權直接打死?

又或者說,他心中無悔,很是坦然的接受這一生的遭遇?

唯立德、立功、立言,可以不朽。

成祖之德,洗滌亂世污穢,不分敵我都敬重成祖德行。也就孫權不忿,始終看不慣成祖,這才自取滅亡。

實在想不通吳國君臣的思路,有那麼好的條件、關係,早早投降不好麼?

成祖之立功、立言,也是無可挑剔,與這樣的人生在同一時代,既是幸運,也是不幸。

曹丕暗暗神傷,情緒失落又開始啜淚,爲自己的命運遭遇感到悲傷。

自己究竟活成了什麼樣子?這絕不是自己少年時想活的樣子,子文剛烈活成了他自己想活的姿態,子建恐怕如今也很是不得意。

自己呢?怎麼就到了這般地步?

難道,這就是自己的命運?

懊悔、沮喪之餘,他又想到了田信,作爲一個早晚也要當皇帝的人,等他到了知天命的時刻,會不會後悔?

應該是不會,他總是在做他想做的事情。

不似自己,任性妄爲又聽不進規勸,身邊只剩下許褚這樣一心聽令的人,其他有點想法的人都會離自己而去。

曹丕抹眼淚時聽到身後有微微響動,聽腳步頻率令他心安,是皇后。

背對着郭女王,他擦拭眼淚後,轉身以輕微變色的語腔說:“我今所慮,乃宗室血脈及家事而已。我欲在夕陽亭修築高臺,邀他會獵,以託付諸事。”

郭女王雙手捂嘴流着眼淚,曹丕對她擠出一個蒼白笑容:“或許,此番相會,還有那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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