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西北的董卓軍將士有個與中原官軍比較明顯的區別,即他們的甲冑基本都帶有犛毛邊絨,用以在寒冷時節抵禦從甲片縫隙趁虛而入寒氣。
除此之外,有些將領的耳垂上還會掛着類似中原婦人佩戴的玉璫,這個習俗源於邊陲羌人與胡人。董卓軍大多來自漢羌雜居之地,雙方生活方式長期相互交融,他們也不可避免受到影響,而且有不少人其實都帶有羌人血統,即便董卓本人亦是如此,這也是爲何他自小混跡於胡羌諸部落遊刃有餘,甚至與許多部落豪帥交心的原因之一。
張蒙先看到來人耳上耀耀生光的碧色飾物,隨即便想起了昨日雒舍中的情形,再看對方相貌,果不其然正是董卓軍中騎司馬郭汜。
郭汜早年是盜馬賊,後來受招安從軍,雖成了官軍,可眼神中依然掩藏不住狡黠兇殘。
“在下張承英,郭司馬還記得我嗎?”
郭汜轉了轉脖子,也不下馬,居高臨下俯視,故作輕慢之色:“誰?不記得。”
張蒙知他存心刁難,忍氣吞聲,再道:“我與董公乃世交,求見董公。”
郭汜歪嘴一笑:“誰告訴你董公在宮中的?”
“適才偶遇呂奉先,他說的。”
“呂奉先?”郭汜撇了撇嘴,“他算什麼東西?董公的行蹤哪能被他知道。”
“哪麼董公今何在?”
“無可奉告。”郭汜將右手提着的環首刀輕輕搭在自己的右肩上。
張蒙沉得住氣,又道:“我在宮中任職,要覲見天子。”
“有印綬或者符牌等憑證嗎?”
“沒有,前日宮中大亂,我等保護天子退避,走得急,沒帶上。”
郭汜並不正眼看人,陰陽怪氣道:“那可不成,宮廷重地,沒有憑證豈能隨意開放。”
張蒙忍不住向前跨了半步,霎時間,只見眼前白影一閃,一支弩箭重重插在腳前。
郭汜舉手,示意身後宮門樓上的蹶張士穩住,帶着冷哼道:“再走半步,生死難測。”
張蒙心想:“董卓避見外人,一定是在宮中有重大謀劃,有郭汜擋着,進不去,即使我換其他宮門走,想來也是一樣的結局。”審時度勢,也不說話,牽馬轉身便走。
“不送!”
背後郭汜得意喊着,單仲一面緊跟上來,一面不時回頭張望,小聲道:“張君,咱這就走了?”
張蒙凝眉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勢不由人,得另尋法子。”董卓勢力現在如日中天,自己勢單力孤,絕對不能硬碰硬。
兩人離開東‘明門後,徑直前往步廣裡。
步廣裡的裡監門是個相熟的,堆笑相迎。張蒙問道:“這兩日可見到了季仲明?”
裡監門搖頭道:“未曾,幾次途經,似乎連院門都沒開過。”
季宣的家宅距離西里門不遠,等張蒙親自去看,果然院門緊閉,內外無人,心下思忖:“季宣沒有回家,難道直接進宮了?不會吧,按照宮門戒嚴的架勢,他怕也難進,到底去了哪裡?”
一時想不通,並不耽擱,按照早前就想好的計劃,沿着巷道繼續走,繞了小半圈,來到叔父張昶的居處。
張昶爲人低調謙和,厭惡鋪張奢華,宅院規模不大,兩進而已,瞧不出是官宦人家,在周圍深宅大院的對比下甚至頗顯寒酸。
張蒙走到院門處,順手摘了出牆枝椏上的棗子嚐了一口,口感熟透了,暗想:“這是叔父家中自種的棗樹,往常八月底果實就已成熟,叔父會全都採摘下來,自食一些,其餘的分送給鄰里,怎麼如今果熟滿枝,還不聞不問的。”只覺有些異常,更添擔心。
尚未敲門,巷子的暗處走出個身影,卻是史阿。
“張君。”
“你怎麼躲在這裡?”張蒙奇怪問道。
史阿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門裡人問話,我答是張君派遣,卻叫不開門,只說要進門,除非張君親至,所以......”
張蒙點頭道:“明白了。”史阿雖說身手矯捷,總不可能強行闖進自己叔父的家中。
單仲捏着嗓子,故意道:“哦,連個院門都進不了,需要不要我姓單的幫忙啊?”
史阿惱道:“好,我把你扔進去,你替我開門!”
張蒙止住兩人拌嘴,自輕釦院門,一連幾下,院子裡傳來不耐煩的聲音:“都說幾遍了,不是張氏子弟,不給開門!”
“阿棗,是我,開門吧。”張蒙輕聲呼喚。
“你、你是......是兄長嗎?”
院門隨後“吱啊”一聲開了,站在門內的是一名少年。
張蒙微笑道:“阿棗,許久未見了。”
這少年儒生打扮,四肢纖細,瘦瘦小小的,是叔父張昶的獨子張鵠,小名阿棗,今年不過十四歲,在太學爲諸生,學習經義。
“兄長,你來了!”
張鵠本來蒼白的臉上因爲喜悅浮現出一點氣色。他的名字是張奐起的,來源於樑鵠,是當今的隸書宗師,一手八分書名動天下,甚至因爲書法了得,受到漢靈帝的賞識,官運亨通。張奐以此樑鵠勉勵張鵠,自有期許。
“他們是......”張鵠看到史阿與單仲,感覺不像好人,忐忑不安。
張蒙拍拍他的肩膀,溫言道:“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和季仲明一樣,看着兇罷了。”
張鵠這才安心,將三人迎進前院,接着手忙腳亂去準備茶水。
張昶的髮妻早亡,後來並未續絃,膝下只有張鵠這個孩子,又不置產業,家中除了一個幹雜活的阿嬭,再無其他下人——阿嬭即是乳母,張鵠的母親難產而死,張昶只能請個年紀大的乳母餵養張鵠,後來覺得她人勤手巧,便留下了。
四下都是冷冷清清的,毫無人氣,張蒙暗自嘆息,等張鵠端來茶水,問道:“你阿父還在衙署上值嗎?”
張鵠搖着頭道:“沒有,阿父染病在牀。”
張蒙吃驚道:“怎會如此?”
“前幾日宮中生亂,阿父受到驚嚇,歸家後心悸難平,又染了風寒,一病不起。”
“大夫怎麼說?”
“只說需要靜養,至少半個月不得再受驚擾。”
張蒙嘆了口氣,沒說話。
敦煌張氏在祖父張奐之時聲名達到頂峰,張奐有先見之明,不願意家道在自己之後走向衰落,因此在自己能量未竭之前,儘自己的一切可能扶持自家子孫接班。可惜事與願違,張芝、張昶兄弟都沉溺巧技,無心仕途,直到張奐死時依然沒有起色,而且二人都是單傳,香火不旺,張奐生前最後幾年心灰意懶,多少有點鬱鬱而終的意思。
當下整個敦煌張氏,拋開其他支系不談,只張奐這一脈有希望繼承張奐衣鉢之人屈指可數,張蒙算一個,此外還有兩人,一個是比自己還小几歲的三叔張猛,另一個便是身前這個從弟張鵠了。
只從年齡上看,自己無意間居然成了家族後生的領軍人物,張蒙每次想到這裡都會搖頭苦笑。一個家族的興旺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事實證明,只會舞文弄墨、風花雪月,決計是振興不了家族的,甚至會導致家族在殘酷的競爭中慢慢走向滅亡。
亂世將至,容不得稍許的軟弱與隨性。
長兄如父,張鵠一直對張蒙心存敬畏,此時見張蒙不聲不響、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問道:“兄長,吃過了沒?不如我先讓嬭婆煮些吃食果腹......”
話說到一半,院外響起敲門聲,而後有人側身探進來,看到一院子的人,微微驚訝。
張蒙認識對方是步廣裡的里正,起身見禮。
里正看史阿與單仲面生,隔着幾步仔細打量了幾遍,最後卻是搖了搖頭。這時候院門被推開,原來里正的後面還跟着好幾個摩拳擦掌的漢子。
張蒙看他滿頭大汗,疑惑不解:“里君來此,有何貴幹?”
里正抹着額頭的汗,說道:“才接到上官的指令,捉拿叛賊。”從腰間抽出一卷灞橋紙,遞給張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