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卷展開,上面繪着一個人的頭像。
張蒙乍看之下覺得有點眼熟,視線稍移,又看到四個字:平陽鮑信。
鮑信現任騎都尉,籍貫兗州泰山郡。
泰山郡有三個名門望族,分別是南城縣羊氏、南城縣鮑氏與樑父縣羊氏,鮑信即出自南城縣鮑氏。又因爲如今的南城縣是南城與東平陽兩縣合併而成,故而本來屬於東平陽縣的鮑氏更喜歡自稱東平陽鮑氏,簡稱平陽鮑氏,旁人稱呼時也遵循了此習慣。除鮑信之外,家族中還有許多人在朝野任職,政治影響力頗大。
本年五月間,爲了對抗十常侍,大將軍何進聽從了袁紹的建議,拉攏士人當作臂助,一口氣徵辟了二十餘名海內名士爲幕僚,鮑信即在此行列中。
到了六月,何進再聽袁紹的建議,徵召外地兵馬進京,同時派出多名府中干將出雒陽前去各地募兵。鮑信受命回到了老家泰山郡,最後募到了約千餘新兵返回,幾乎是與董卓差不多時間抵達雒陽的。然而聽此前的種種風聲,他似乎也被排擠在外,無法進城,沒想到這麼快就被懸賞通緝了。
“鮑信犯了何罪?”張蒙問道。
里正一本正經解釋:“是謀反的大罪!”
“謀反?”
張蒙暗自苦笑,心想再也沒有比這更離譜的罪名了。合理的解釋是,鮑信乃何進的舊黨,恐怕不願意與董卓合作,所以與丁原一樣,被定下了烏有之罪。
里正神色緊張,低聲道:“張君,你見沒見過他?這人危險得很,聽說還有一支部曲駐紮在城外,要是捉拿不到他,城池都要都要不保!”
這種危言聳聽之餘唬得了別人,唬不了張蒙。要是鮑信只憑着手上區區千餘新兵就能攻下崇墉百雉的京師雒陽,那這漢家社稷着實氣數已盡,就此覆滅也罷。
鮑信的去向,張蒙自然不清楚,無法提供更多線索,里正再三確認後,帶着人走了。
不過這小小的一場風波,卻帶給張蒙帶來了別樣的震撼。如果說前兩日初來乍到的他還在以一種旁觀者的視角俯視董卓進京這場政壇風暴,那麼時下他逐漸感覺到,自己其實也被捲入到了風暴中央,無時無刻不在感受着風暴帶來的各種震動。
不要說張蒙擁有前世見識,即便現世的其他人,目前也有許多能對局勢作出相當精準的預判了。董卓當政大勢所趨,局中人無非兩種選擇,要麼抗拒到底,潛藏逃亡甚至死於非命,要麼就隨機應變,依附新的至高權力。
丁原、鮑信都已經做出了他們的選擇,接下來一定將會有越來越多人的主動或者被動作出選擇,在這種關鍵時刻,無論選擇如何,對個人乃至對整個局勢造成的影響都無疑是巨大的。
命運十字路近在眼前,自己又該如何面對呢?
張蒙在張昶家中吃了點東西,又用井水簡單沖洗了一下身子。連日風塵,至此稍彌。
再次擡頭,天空已然佈滿晚霞。遙望遠方宮殿樓宇,夕暉之下,可見輕燕掠過。
“明日定是大日頭!”
史阿坐在棗樹下睡了一個下午,醒來後精神飽滿,伸起了懶腰。
單仲看張蒙冥思苦想已久,取來一瓢水遞給張蒙解渴,並問:“張君,咱們接下來怎麼辦?今日還要進宮嗎?”
張蒙想了片刻,道:“不着急。”一口氣喝光了水,將空瓢還給單仲。
他說“不着急”並非敷衍之語,而是基於對形勢的判斷。董卓不見客,唯一的解釋便是正在集中精力整合京師各方面的力量,並與袁隗等重臣商討這場政亂的善後事宜。
身爲一個小小的郎官,人微言輕,自己即便見到了董卓,也無法左右大勢,反而有可能付出不必要的代價。從這點出發加以考慮,最恰當的做法乃是等,等大勢定下來。
大勢將會朝着何種方向發展,別人想不到,但張蒙想得到,他之所以能沉住氣,信心即來源於此。他知道,董卓即將交出一個震撼世人的結果——廢掉劉辯,改立劉協爲帝!
這是袁隗扶持董卓的初衷,也是徹底掃清何進餘黨勢力、重塑新朝格局的最大殺招。
擅自廢立,有失人倫綱常,袁隗爲了保全自己以及家族的名聲,找了董卓當自己手中的刀,董卓則反過來利用袁隗,達成一步登天的野望。聰明即便如曹操,也絕想不到袁隗與董卓竟會採用這種方式達成利益的平衡。
一旦劉協登基,時局穩定,自己入宮將不再有阻礙,而且憑藉與新天子的舊日交情以及政亂中忠心守護的功勞加官晉爵,都是完全可以預見的事。
張蒙尚在給自己的未來做打算,不期聽到了張鵠的聲音。
“兄長,阿父說話了,但......”
張蒙彈身而起:“叔父醒過來了?”
張鵠搖頭道:“像醒過來了,又像沒醒過來,嘴裡反覆唸叨着什麼,聽着含混。”
“我去裡頭看看。”張蒙拔足便走,輕車熟路到了內室。
爲了保證張昶休息安寧,內室四周都用帷幕遮擋,光線十分昏暗,空氣同樣渾濁。
張蒙藉着微光摸到牀前,果然聽到張昶嘴裡唸唸有詞,雖是氣若游絲,但聽着不像胡言亂語。
“二叔、二叔......”
張蒙輕聲呼喚,未曾等來張昶的迴應,但聽見張昶嘴裡仍在說着什麼,於是蹲下身去,屏住呼吸,貼近了側耳傾聽。
“代奴......代奴......”
張蒙聽到這個,有些吃驚:“代奴是我的小名,原來叔父所說真與我有關。”接着細聽,可是張昶聲音實在太過細弱,努力分辨許久,只隱隱約約聽到了幾個詞而已。
“辟雍......眼盲......皇后......還有我這個代奴。”
張蒙一頭霧水,不知道這八竿子打不着的幾個詞怎麼就湊到了一起。再聽一會兒,張昶閉口不語,卻是傳出了震天價的鼾聲,想來適才所說的,都是夢中囈語。
“叔父到底做了什麼夢,會夢到我,還夢到辟雍與皇后?”
“代奴”自不必提,名賤好養,民間習俗。“辟雍”則是用來尊儒學、行典禮的場所。“皇后”就難說了,當今天子沒有皇后,前一任皇后還是現如今的何太后。
“我與何太后,在辟雍做什麼?”張蒙腦補一番,哭笑不得,“還有眼盲,誰盲了?”
走出內室,張蒙百思不得其解,即便覺得荒謬,可總是隱隱感到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張鵠問道:“兄長,阿父他說了什麼?”
張蒙嘆口氣,道:“我也不清楚,奇奇怪怪的。”
張鵠沉吟少頃,忽而道:“兄長,兩日前宮中城中大亂,阿父從衙署回家躲避時,神志還算清楚,曾吩咐我備下紙筆,供他書寫。”
“書寫?”
“對,那時我嚇得不輕,還道是阿父要尋短見留絕筆,苦苦勸解,阿父則說時局難測,有些事得提前寫下來,萬一橫生意外,讓我轉交給你。”
“轉交給我......”張蒙滿心疑雲,“寫了嗎?”
“沒有,後來紙筆送去,阿父不知怎地又猶豫了,遲遲沒有動筆。再往後,沒來得及寫就暈了過去,紙筆還在書房裡擺着。”
張蒙手扶下巴,自思道:“照此說來,叔父的確有重要的事想告知我。囈語中所提及的那些怪詞,恐怕都與此事有關......”思及此處,看看天色,捏緊拳頭,“唉,晚了。”
張鵠問道:“什麼晚了?”
張蒙道:“出城晚了,天色已遲,閉門鼓都敲過好久了,出不了城了。”
張鵠大爲驚疑:“兄長現在要出城?”
張蒙長長吐口氣,點了點頭。辟雍就在雒陽城南郊,與其飽受疑雲困擾,不如去一探究竟。
張鵠十分擔憂:“城門已關,怕是出不去了,而且這兩日城中多有官兵巡邏,嚴禁夜行,兄長不如等到早上再出城吧。”
“今日事今日畢,等不了那許久。”張蒙突然想到一個主意,直接走到院中,拍了拍單仲,“仲,到你施展的時候啦!”
單仲先是一喜,旋即沮喪不已:“張君,若是宮城,我進不去。”
張蒙道:“不去宮中,我要立刻出城,你辦得到嗎?”
“出城?”單仲愣了愣,“進城出城一個道理,當然辦得到......可是張君,咱們去哪裡?”
張蒙道:“你只需指路,出了城跟着我便是。”
史阿聽到二人對話,跳將起來,嚷道:“別留下我,我也去!”
張蒙道:“史兄,你留在這裡無妨。”
史阿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成、不成!我說過了,無時無刻都要保證張君的安全,張君此行,聽着要冒險,我豈能坐視不理!”
張蒙見他說得懇切,不忍拂了他的心意,尋即答應。
三人說着就要動身,張鵠很是憂慮,還想相勸。張蒙道:“你聽我的話,不要動聲色。只需替我看管好馬匹便是,今夜裡魁若上門巡查,就推說我三個走了。”
張鵠聞言,縱然心神不寧,可仍守悌道,不敢忤逆兄長,只得作揖道:“諾。”
張蒙這才放心,與史阿、單仲冒着夜色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