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歪歪扭扭走過來,掛着詭譎的笑,喊她:“火娃,火娃……”
他的臉在雷電照應下,慘白如喪屍,她又驚又懼,抱着被子向後再縮了一點:“你是誰?”
“你殺了我……你不記得了?”孩子一步步逼近,滴答的鮮血在地上拖出赤紅的印子,他指着自己胸口,那裡正血如泉涌,“那一年,你把匕首捅進了我的心臟……”
“胡說!”她抱着被子,渾身發抖:“我沒有,我沒有……”
“怎麼沒有?”孩子的眼角,耳朵,鼻孔都開始流血,“你不僅殺了我,還殺了他們!”
又是一道閃電劈下,房間霎那亮如白晝,孩子手一指,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羣孩子,有的斷手斷腳,在地上匍匐爬行,有的面色烏青,身上插滿了致命的利器,孩子們皆七竅流血,齊聲道:“我們在底下好孤單,你快來陪我……”
轟隆隆再一聲巨響,閃電伴着巨雷齊來,孩子們的臉蒼白若鬼,那窗戶上的簾子也飄搖似遊魂,星空的喉嚨一緊,彷彿被什麼狠狠掐住,她拼命掙扎,那力度卻越掐越緊,腳下跟着也毛茸茸有動靜,彷彿有人抓住了她的腿,用力將她往地下扯,她嘶喊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窗外電閃雷鳴,似九天神祗無情的責罰,房間內光明與黑暗猛烈交替,周身冰冷的一切都似滲出血來,宛如可怖的阿鼻煉獄,無數孩子從地底下鑽出,血淋淋地向她撲來。
她心神俱裂,“啊”的一聲尖叫,披頭散髮向門外衝去。
房外暴雨如注,她赤着腳踩在長廊上,不顧一切的往前衝,走廊上的燈籠早已被風吹熄,哪裡都是烏沉沉的,連着走廊外面的天,像是一隻乾坤大的巨獸張開了大嘴,要將她吞噬進去一般。
她摔了一跤,連滾帶爬的起來繼續亡命的跑,周圍一片死寂,什麼都看不到,空曠的長廊上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絲光,而那些鬼影還在身後糾纏不放,一會哭一會笑,追着她攆着她,欲將她拖回地獄裡去。
“有沒有人?!”
沒有人回答,只有風聲呼嘯而過——爲了紀念狩獵的最後一晚,君臣喝高了,露營于山林中,留在湖畔宅子裡的人寥寥無幾。
她又喊了幾遍,仍沒有人回答,陰暗的夜,影影綽綽如鬼城,她嘶喊着,跌跌撞撞,在絕望的邊緣掙扎。
驀地,長廊的轉彎處透出了一抹光,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幽幽暈開一圈光明,她如蒙大赦,像在絕處中看見一線生機,不管不顧向那光亮之處衝去。
隔得遠遠的,搖曳的壁燈底下站着一個人,可她心驚膽戰,根本看不清那人是誰,只曉得一個勁往那個方向衝,待得走進了,才發現是奚氏少宗主。
狂風驟雨中,白衣男子立在那,好像剛剛纔出現,又好像已經守候了許久許久,那是茫茫人海中的最後救贖。
他向她走來。
“救……救我……”她奔過去,恐懼的連話都說不清,整個聲音打着顫。
耳畔再度傳來鬼鬼魅魅的可怖笑聲,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些鬼又跟上來了,猙笑着,半趴在地上,去抓她的腳踝。
“不要!”她尖叫起來,不顧一切躲到白衣男子的身後。
她抓着他的胳膊,指甲將他扣的緊緊的,渾身不住發抖,“救命……他們要抓我……”
長廊外的天,閃電與驚雷雖然減弱了些,可雨勢仍如潑瓢,冷風攜雨一陣陣灌進來,她語無倫次地念叨,臉色白的像紙一樣,突然向後踢了幾腳:“走開,我沒有殺你們,你們都走開……”
她控制不住地哆嗦着,牙關打顫,忽地手上一暖,似有人牽住了她,將她往驟雨淋不到的角落裡引, “莫怕,只是假象而已,全是假的……”
“假的?不是,他們,他們在後面……在我旁邊……你看,到處都是……”她如抓浮木般緊揪着他的衣袖,睜着大眼睛,顫慄着身體往旁邊看。
“真的!你瞧!他們圍過來了!”她目光呆滯,瘋了一樣,手指朝虛空連連指着:“吶,他們在那裡,還有還有,這裡……”她的動作驀地一僵,一個溫暖的懷抱圈住了她。
“什麼都沒有,只是在下雨而已……”他抓她的手,擁住了她,“是你自己看錯了……”他一面溫聲哄她,一面拍着她的背,她驚慌過度,仍打着哆嗦,手腳冰冷,嘴脣發白,他趕緊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她還是發抖,縮在他懷裡,不住朝身後看,他伸出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朝後看,後面什麼也沒有。”他說,另一隻手將她摟得更緊了些,她的臉不由自主靠向他的胸膛。
“他們要抓我……好可怕……”他的身軀似風雨中的港灣,她胡亂的呢喃,將頭不住往他懷裡拱。
“我在這裡,沒有人敢傷害你。”他的手仍捂着她的眼睛,看不到四周的一切,恐懼感果然降低了些。他手心的溫暖一陣陣傳到她的額上,她倏然覺得心安。
“只是幻覺而已……”他將語氣放緩,輕柔的似兒時搖籃旁父母守候的呢喃,“你聽,周圍什麼也沒有,只有雨聲,雨水從天上落下,敲打在屋檐上,落在樹木枝頭,飛濺到地上,發出啪嗒的響聲……它只是比春天的雨大一點,你想想春天的雨,你還記不記得春雨的樣子……”
“春雨……”她的思緒被他溫聲細語的話牽引着,忘記了剛纔追着她的幽魂,腦中緩緩浮起春雨的畫面。
他輕緩地撫她的發,拍她的肩背,不動聲色轉移她的注意力:“是啊,春雨,細細濛濛的春雨,落到茵茵綠草上,落到嬌嫩的花朵上,落入湖面,泛開一圈圈漣漪,隨着風,飄飄搖搖,如詩如畫……很美是不是?”
她腦中彷彿真的看到他所說的畫面,木訥地點頭,“嗯,很美。”
“所以,不要害怕,”他話落,臉龐俯下去,一點一點,貼着她的臉,附在她耳邊,溫聲哄到:“外面只是單純的下雨而已……乖……”
肌膚相觸,他臉頰的溫度一陣陣傳來,她心中霍地涌起一股強烈的暖意,除了先前的恐懼之外,還有什麼情緒在澎湃,一波波拍打着心脈,衝撞不休,或許是無邊死寂中的救贖感,或許是無法言喻的安全感,或許又是其它什麼,她不曉得,但,當他將臉貼上她臉頰的那瞬,當他用安定的嗓音聲聲喚着她“乖”的那瞬,當他的擁抱越來越緊的那瞬,所有的感覺再也按捺不住,陡然迸發,下一刻,她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的腰。
她的頭抵在他的胸口,她嗅到他身上的玉蘭氣息,隨着潮溼的雨氣傳來,親切熟絡地像在她的人生中輾轉過了千百遍,還有這個姿勢,他摟着她的肩,她環着他的腰,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額頭,她的側臉靠在他的衣襟,他清晰的心跳聲安然地傳入她的耳畔,所有的恐懼奇蹟般地消失殆盡,周圍的世界再沒有害怕與惶恐,一切熟悉而穩妥的像歷經過無數回,彷彿斗轉星移、桑海桑田之前,他們便這樣相偎相依,從未離開。
她徹底放鬆下來,眼一黑,霎那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蓮生!”擁抱她的人一驚,在查看她的情況後,旋即將她打橫抱起。頭頂的絹紗宮燈隨風忽明忽暗,他的腳步還沒邁開,視線瞬間凝注。
碧衣的公子立在長廊那頭,風搖影動,豆大的雨濺到他的衣袍,他自巍然不動。
懷抱女子的白衣青年神色泰然,彷彿從來便是這般模樣,風雨不移,雷霆不驚,他穩穩地穿過長廊,強勁的風拂不起他的半袍衣角,彼此擦肩而過的霎那,他頓住腳步,聲音不帶任何情緒:“她沒大礙,只是驚嚇過度,暈過去了。”
碧衣公子問:“爲何?”
“她對電閃雷鳴的暴雨夜有強烈的恐懼症。”白衣青年看看長廊外的天,大雨依舊滂沱,似乎永無止盡,“十歲那年,她被迫第一次殺人,便是在這樣的夜裡。”
風雨交加的後半夜,星空發起燒來,顏惜喊來大夫,幾人裡裡外外忙了大半宿。
小書童守在門外,以備有什麼需要好隨時幫忙。
主子的臉色並不好看,雖然口氣平和如常,眉目間卻似有鬱結,他暗暗揣摩着,忽地想起兩個時辰前的一幕。
那會子梵音少主和自家主子一道將星夫人送回了房,梵音少主離開後,星夫人躺在牀榻上昏睡之時,閉着眼睛說了一句什麼,只是很輕的夢囈,當時雨聲太過嘈雜,他沒聽清,卻見自家主子的臉色霎那微微一變。
究竟是什麼話呢?小書童揉着太陽穴,絞盡腦汁的想。猛地,他的呼吸一滯。
星夫人那時候說的,只有一個字。
哥。
她說,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