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華年並不在意胡溪林探究的眼神,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嘴裡,將放在裡面的金屬片調整了位置,客客氣氣道:“我看城丞大人對我嘴裡什麼東西很是好奇?”
胡溪林心裡一驚,背後不由自主冒出冷汗。
他只是看到度華年身上迅速癒合的傷口,突然想起了從京城裡聽說的關於太傅的一些事。
據說太傅是夙城殘留的度家人,身負異術,從官十餘年卻有不老顏……胡溪林見這水中救出來的年輕人年紀同傳聞中太傅的年齡相差不大,而且聽說最近太傅辭官歸鄉,回的正是這夙城,所以他才懷疑了這人的身份。
爲了進一步確認,他打算查看度華年的嘴裡。
因爲他從太子那裡得知,太傅臨走之前,被留下了舌頭。
知情的人大抵都知道,太子殷鴻淵對太傅一直都抱有太大的敵意,朝廷裡甚至有人認爲是太子將太傅逼走。不管怎麼說,這種敵對的態度在最後的時候,太傅離開皇城之時,被放到最大。
胡溪林沒能確認,反而被抓了個現行,對方能夠正常如流地講話,看來並非是太傅。
他定了定心神,矢口否認:“並非如此。在下只是想查驗公子的情況如何,不是公子所說。”
度華年低下頭,繼續包紮着自己的傷,慢條斯理地開口:“僅憑城丞之言,讓我如何能相信,您不是來替太子,再取我的舌頭?”
胡溪林驚得退後一步,指着度華年道:“你、你……”
“你當真是太傅?!”胡溪林不敢相信。
“城丞大人何故如此驚慌?”度華年頭也不擡,反問。
胡溪林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放下手,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見過度太傅,下官只是突然見到太傅,心裡有些激動。”
度華年淡淡地擺手:“大人客氣,如今我不再是什麼太傅,只不過閒散遊民一個,還不值得大人如此見禮,叫我度華年便是。”
他語調一轉,擡眼斜斜地看着胡溪林,脣角半勾似乎在笑:“想必大人驚的是,爲何我能講話。”
胡溪林被看穿心思,臉皮有些掛不住,尷尬笑着:“這……”
其實本來他也很好奇,爲何度華年還能夠好好地說話,難道太子的算盤沒有打成功?
度華年一手捏着繃帶的一頭,忽然轉頭看向門外。
胡溪林注意到他的目光,也跟着扭過頭,正見繁勻青小跑着衝了進來。
這姑娘似乎大多數時候都是風風火火的,也不管裡面的人在做什麼,推開門就闖了進來:“度華年——”
她以爲度華年身受重傷還在昏迷中,驟然看到他好好地坐在牀上,愣了一下,頓時眼圈就紅了。
即便再如何生氣他瞞着自己的事情太多,但是看到他沒事,不說高興是不可能的。
繁勻青沒理會胡溪林還站在屋子裡,徑直衝向度華年,只撲到他身上:“嗚嗚嗚阿牙……你沒事……太好了……”
度華年擡起頭,竭力忍住差點沒噴出來的一口血。繁勻青這一撲,直接給他的傷來了個雪上加霜,雖然她能夠主動投懷送抱是一件好事,不過這好事消不消受得起就另當別論了。
繁勻青只顧着在他懷裡抹眼淚,直到不經意擡眼,看到度華年的胸口處的繃帶上除了她的鼻涕眼淚,還有逐漸滲出的血跡,頓時僵住了。
“你……你……你沒事吧……”她眼淚汪汪地看着度華年,伸手想摸一摸他心臟處的傷口,卻被按住了手。
這伸手的動作看上去實在是不雅,度華年耳尖有些泛紅,低聲磕磕巴巴地說:“沒、沒事,我自己來就好。”
繁勻青沒注意他變化的神色,只是知道被他拒絕了,頓時眼神黯淡下了下去:“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因爲我你才受這麼重的傷……”
“沒有的事。”度華年連忙解釋道,生怕她誤會,“我沒事了,你看我的傷,只有這一處,包紮一下就好了……”
繁勻青當然並不是真的在愧疚,她這十五年人生,從來都還不知道“愧疚”二字怎麼寫。她轉了轉眼珠子,趁着度華年還在慌慌亂亂的不知道要解釋什麼,手指一翻扣住他按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摸上他捏着繃帶一頭的手。
繁勻青慢慢俯身,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那我幫你,好不好?”
度華年愣了一下,側過頭看到她眼中的狡黠,才反應過來自己又被擺了一道。這十指相扣的姿勢,讓他推也不是,退也不是。
又被戲弄了……!他就說,這丫頭怎麼可能突然就這麼乖巧懂事了,其實心裡還是在打着鬼主意。每次都被她可憐兮兮的外表欺騙了,每次都還被捉弄得心甘情願。
度華年晃了晃神,發覺自己可能是跳不出“繁勻青”這個圈了。
他們倆在牀上旁若無人地說話,倒是苦了旁邊的胡溪林。眼見着這兩人之間的氛圍越來越奇怪,
他無語地仰頭望房樑,只想找個地方把自己埋了,眼不見心不煩。
胡溪林發現這一對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對他們的恩人態度極爲惡劣,要麼是針鋒相對,要麼是視若不見。
要知道,如果不是他把他們弄上來,估計這對小夫妻現在還泡水裡!
胡溪林現在很想蘇瓊在身邊。不就是媳婦兒嗎,誰還沒有一個?比度華年這個溫柔多了好嗎!
正想着自家娘子,這時候房間門外再一次響起腳步聲。
蘇瓊小步走了進來,看見胡溪林站在門口處,臉上露出笑意:“夫君!”
胡溪林頓時覺得心裡好受了許多,看那邊的兩個人看得他眼睛疼,一邊嘆氣一邊朝蘇瓊走去。
蘇瓊走進來,拉着他的手往裡走,笑問道:“你在嘆什麼氣呢?那位公子如何了?青青來這裡了嗎?”
還沒有等到胡溪林回答,蘇瓊走進去正好看到繁勻青趴在度華年身上,至少從她這個角度看來是如此,登時被嚇了一跳:“青青!你夫君身上還有傷,你可別再傷了他!”
繁勻青的表情定格在一個奸笑上。聽到蘇瓊的呵斥聲,她居然老老實實地放開了度華年,站起身爲自己辯解道:“我沒有壓在他身上……而且蘇瓊姐姐你看,他已經沒事了!”
不知道爲何她和蘇瓊認識連半天時間都沒有,卻很聽蘇瓊話的樣子。度華年看着這丫頭瞬間老實的模樣,心裡感嘆一聲,真是一物降一物。
蘇瓊卻不很贊同她的話,走過來道:“你瞎說什麼,你夫君明明受了很重的傷,你怎麼說他沒事了……”
她根本沒想到有人擁有這種傷口癒合速度極快的能力,直到繁勻青讓開,看到坐在牀上看上去不像是受過重傷的度華年,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蘇瓊呆住了,轉頭看向胡溪林,“這是怎麼回事?”
胡溪林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蘇瓊,關於度華年的真實身份。他打算和度華年通過眼神交流一下,徵求一下意見,一轉頭看見度華年的眼睛,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勁了。
度華年用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盯着蘇瓊,眼中彷彿醞釀着風暴。
氣氛頓時凝重起來,胡溪林發覺這不是自己的錯覺,連忙抓住蘇瓊的手,上前一步擋在她的身前。蘇瓊也敏銳地察覺到度華年看她的眼神不對,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這位公子……可是認識妾身?”
“胡夫人,”度華年將捏着繃帶的手放下,慢慢地坐直了身體,聲音驟然冰冷了許多,“您爲何會在這裡?”
爲何會在這裡……胡溪林腦海裡猛然有什麼東西炸開,散落出來的畏懼與驚恐猶如冰水,將他從頭淋到腳。
他哆哆嗦嗦的,渾身不住地發着抖,臉色慘白,死死咬着牙擠出幾個字:“你……你和那個女人……是什麼關係……”
蘇瓊看到他這副模樣,忽然明白了什麼,臉色頓時也難看起來,驚訝地看着度華年。
“是什麼關係不重要。”度華年微微後仰,俯視着他們,“但你們應該很清楚,名爲‘蘇瓊’的這個人,早已死了。”
胡溪林晃了晃身體,眼前一片眩暈。
這是擺在眼前十五年的事實,可是在看到她好好地回來的那一刻,他早將這一切忘記了,卻不想這麼快就有人來提醒他們。
“不管身體和魂魄是以怎麼樣的姿態存在着,蘇瓊早已死了……”度華年冷冷地勾起笑,目光轉向蘇瓊,“難道你忘記了麼?蘇瓊這個身體,早已不是你的了。”
這一句話不知道讓蘇瓊想起了什麼,她用手捂住纏了繃帶的脖子,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我只是很奇怪,是什麼讓你的魂魄回到了你自己的身體。”度華年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番話給這對夫妻帶來了多大的震動,依然語氣平平地說着。
一旁被晾了半天的繁勻青有些不開心了。他們在說什麼她一句也沒有聽懂,度華年在說什麼蘇瓊已經死了,可是蘇瓊明明好好地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