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曾招討問蔡居厚有何事相告,蔡居厚道:“我等雖兩番失利,然亦有所獲。前番折將軍捉得賊目白日鼠白勝,今次小人擒得險道神鬱保四,此二人雖皆鼠竊狗偷之徒,居梁山賊目之末,然久處羣賊之中,或知曉賊人機密之事。縱然不知,也可威逼利誘,使其爲我所用,或可於剿賊大有裨益。”曾招討頷首。
只見蔣圓以手撫額道:“你看我恁地健忘,非蔡大人言語,幾乎誤了大事。我自濟州來時,張嵇仲曾與我一本《擒賊招語》,內記有其數年搜尋所得梁山一百八人名姓、籍貫、生平、由起等事,詳略不一。張嵇仲曾囑我將此書獻與招討,以助平賊之用。”言罷,忙教人去取來。
不移時,書已取到。曾招討大喜,忙取來翻看,見白勝一節記有招認晁蓋等劫生辰綱一事;鬱保四一節記有叛歸梁山,協攻曾頭市一事,心中甚喜。當下便委蔡居厚一應訊問事體。蔡居厚道:“小人久聞蔣翁熟諳鞫獄之道,如蒙相助勘盜,定可事半功倍。”曾招討聽罷,對蔣圓道:“蔣翁前番落水,身體抱恙,可痊癒否?”蔣圓聽罷起身道:“感蒙招討掛懷,蔣某已然無事。若能爲國出力,雖萬死不辭!”曾招討讚歎不已,便教蔣圓協助蔡居厚。二人欣然領命,不在話下。
當日衆人散去,天色已晚。蔡居厚教蔣圓且回去歇息一夜,明日提審。蔣圓自去,蔡居厚親到東平府司獄司,入到牢內。那時節白勝、鬱保四分關在牢裡。蔡居厚教提出鬱保四,看了大罵道:“你這廝久隨宋江,定知賊人機密。今番被擒,若如實招供,尚可免你死罪;若有半分抵賴狡辯,定教你死無葬身之所!”鬱保四聽了,低頭只不言語。蔡居厚怒道:“這等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左右與我加力打這廝!”兩邊走過獄卒牢子,把鬱保四一索捆翻,牢中節級將出各式問事獄具來,放在面前。先將一桶冷水澆身,之後牢子獄卒拿起批頭竹片,雨點般打下去。連打三四頓,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鬱保四任由拷打,只不言語。蔡居厚無法,又提出白勝拷打一番,依舊不發一言。蔡居厚便教依舊將二人長枷木杻押回死囚牢裡,待明日蔣圓到,一併訊問。
次日一早,蔣圓見了蔡居厚,同到牢內來。蔡居厚備說昨日幾番拷打,鬱保四、白勝只是不招。蔣圓道:“鞫訊之事,萬不可操之過急。誠如孫子所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需先知曉賊之所想,賊之所忌,避實擊虛,方可使其就範。梁山賊目久受宋江蠱惑,心已羈縻,非刑訊能屈。且待我先試探一番,再作計較。”
當下便教取鬱保四出來,鬱保四見今番非昨日提審之人,卻是一老兒。心下疑惑,只是低頭不語。蔣圓笑道:“堂堂一丈男兒,尚懼一老朽耶?”鬱保四聽了這話,擡首道:“我乃是梁山泊好漢,何懼之有?”蔣圓道:“足下既稱好漢,當爲噙齒戴髮、頂天立地的好男兒,爲何卻隨那宋江行不忠不義之事?”鬱保四道:“我與衆兄弟隨宋公明聚義梁山,廣邀四方豪傑,替天行道,怎說是不忠不義?”蔣圓正色道:“屢抗王師,焚掠州郡,怎地算忠?招羅黨羽,剪屠生靈,如何算義?”
鬱保四聽了,忿然起身道:“眼下天子昏庸無道,奸臣盈朝,餓殍遍野。不思勵精圖治,爲逞一己之私慾,敲剝天下人之骨髓。大起花石,民怨沸騰,致使天下百姓揭竿而起。我梁山一百八人,身懷異能,半皆負屈含冤而至。報國無門,故而聚義梁山,會集同志,以公天下之好惡。願爲天下人平不平之事,此是大忠大義,非愚蒙之忠義也。”蔣圓冷笑道:“你大錯特錯了!當今天子未嘗不聖明。試看建中、崇寧之時,舉賢任能,懲貪去腐,其志明矣!只是暫爲奸臣所蔽,只待忠義之士去奸除佞,以明聖聰,豈不聞武侯《出師表》親賢遠佞之語?當今夏、遼、金鷹視狼顧,朝廷正是用人之際,爾等不思盡忠報國,只因一身之小端不白,遽敢大張旗鼓,嘯聚山林。悖倫逆理,禍亂天下,致數百萬生靈於水火,行親痛仇快之舉,尚敢大言不慚大忠乎?那宋江往日以假仁假義籠絡你等,爲網羅一人上山,不惜害千人之命。我且問你,青州外之百姓何辜?滄州尹之小兒何咎?姑且勿論他人之事,你本青州之人,投那曾頭市做個頭領。那曾家待你不薄,你竟負義倒戈,引狼入室。想那宋江、吳用許你何諾?與你何利?你行此朝秦暮楚,背主投賊之舉,尚敢言大義乎?況你細思之,倘若當時換做別人,宋江亦會如此,你不過是其掌中一枚棋子爾!梁山少你一人,如九牛去一毛。如能棄暗投明,留有用之身爲國效力,方不負好漢之名,竊爲你惜之!”鬱保四默默無語。
蔣圓道:“今日且到這裡,你回去細思我言,再做定奪。”言罷,便喚牢子將鬱保四帶回牢裡。蔣圓又教將白勝帶出,訊詰了一番。白勝百般抵賴,蔣圓也教將其帶回牢內去了。
蔣圓喚出蔡居厚,兩個齊出司獄司來。蔣圓對蔡居厚道:“適才我試探二人,見那白勝百般抵賴,恐非有明證不能招供。那鬱保四雖有些說辭,但此人心志不堅,有隙可乘。”蔡居厚道:“適才我也從旁聽了,蔣翁之言,正合我意。我已派人星夜去濟州、濮州二處分取斬獲賊目首級去了。還有一計,不妨如此如此......”蔣圓聽罷,笑道:“蔡大人此舉,深明鞫訊之道也。”二人相視大笑。
不上三日,濟州、濮州二處解赴鹽封首級已到。蔣圓仍復提出鬱保四來,曉以大義。又教人捧出單廷珪、魏定國、歐鵬、楊林、鮑旭五顆首級來,告知濟州、濮州已被官軍收復之事。那鬱保四前日吃蔣圓詰駁,已自心亂如麻。今日又見了衆人首級,唬得魂不附體,癱坐一處,半晌說不出話來。蔣圓見狀,也不問他,仍喚人將其帶回囚裡。又取出白勝來,將首級與他看了。白勝看了,冷汗直流,卻不似前番狡辯,只是不語。蔣圓也不強問,也教人將其帶回囚內去了。
是夜,鬱保四獨臥牢中,兀自翻來覆去睡不着。想起蔣圓之言,衆人首級,恍如夢裡。嘆口氣,自思道:“我本投托曾頭市帳下,平日干些盜搶馬匹的勾當,千不該萬不該奪了梁山馬匹,弄得個進退無路,只得降了梁山。算來山寨各處攻城掠地,百八兄弟日漸凋零。爲今東平府、濟州、濮州均已失陷,山寨如海中芥子,危在旦夕,我在這深牢內死撐又有何用?我看這蔣大人,雖聲色俱厲,但所言着實有理。我看竟不如歸降了他也好,留着身子爲國出力,強似默默無聞屈死在牢裡。”想了一回,又自顧自道:“只是捨不得公明哥哥這個情分!況且軍師聞聽我被捉,定會設法來救。不如權忍耐些時日,靜觀其變。”想到此際,心中七來八往的輾轉了一回,只是委決不下。
鬱保四正思量間,忽聽見門外靴履響,腳步鳴。閃開眼看時,只見一個軍人託着一個食盒打門外經過。鬱保四心裡尋思道:“卻又作怪,這時辰卻做甚麼?”便裝睡着,眯着眼瞧看。不多時,又見兩個漢子,一個提着浴桶,一個提一大桶湯,又打門外過去。卻行不遠,只聽一人問道:“你等這是往那裡去?”又聽一人說道:“不提也罷,只怪老爺晦氣。這不是那梁山賊喚做甚麼白勝的,因向蔣大人告發梁山機密,適才大人特吩咐與其送菜蔬果酒,又吩咐拎湯與其洗浴,着實便宜這賊!”那先前人又問道:“那這賊怎生處置?”那人回道:“聽差撥大人講,蔣大人早發下話語,梁山覆亡在即,這二賊無論那個相助朝廷征剿,均有封賞,但也會定個主次先後。那白勝既降了朝廷,大人已許其巡檢一職,想必明日即便出獄。不像我等晦氣,在這黑牢裡辛苦一世,到頭來還要服侍賊人。”那人道:“遮莫高則聲!須防隔牆有耳,且休再提。”鬱保四再要聽時,只聽腳步聲越來越近,連忙翻轉身假裝睡去了。
待那二人走過,鬱保四忽地轉起念頭來:“不好了,白勝已先招了,我自抵賴也是徒勞。不如告與那蔣大人機密之事,他必倚重於我,封賞亦不會低於白勝。”心念已定,便起身呼喊。早有獄卒來罵道:“你這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沒來由夜裡吠叫些什麼!”鬱保四磕頭搗蒜告道:“煩請節級與我通報蔣大人,只說小人有緊急要事相告。”那獄卒喝道:“你這廝莫不是賺我,欲趁機越獄!”鬱保四叩首道:“小人就算有三頭六臂,哪吒的本事,也不敢哄瞞節級。煩望通報則個,如蒙開赦,小人雖死不忘。”那獄卒聽了,便不再罵,徑自走開去了。
不移時,只見兩個牢子開了牢門,一左一右挾着鬱保四到牢裡一處僻靜所在。鬱保四坐定,擡眼看時,見蔣圓早已端坐於前。未及開口,蔣圓擺手示意,先教獄卒打盆麪湯來,與鬱保四擦拭了。又端出一壺熱酒來,斟了一杯。鬱保四也不推辭,一飲而盡。蔣圓方笑了一笑,揮手摒退衆人,開言道:“聽獄卒來報,說你找我有機密之事相告。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但說無妨。”
鬱保四此時已是橫下心投靠朝廷,聽到此際,撲地跪下道:“往日小人愚昧,被宋江、吳用所誆,屈身從賊,實非本心。今日感蒙大人不棄微賤,容小人戴罪立功,勝似再造爺孃!”蔣圓見了,向前扶起道:“自古識時務者爲俊傑。壯士能棄暗投明,實爲國家之幸,萬民之福。且先請起,慢慢細說無妨。”鬱保四道:“小人愚魯,到此時方纔投誠。但有兩件事關梁山存亡機密之事,今日願說與大人,助朝廷剿滅梁山。”那蔣圓聽罷,心中暗喜,仍故作鎮定道:“壯士但說無妨。”鬱保四道:“那梁山四面環水,三關雄峙。官軍若不知其內外關隘形勢,攻取難如登天。小人卻知山寨內有一梁山全圖,詳繪梁山內外關隘。若爲朝廷所得,破賊巢事半功倍也。”
蔣圓問道:“如此機密,壯士何以知之?”鬱保四道:“說來也巧,那年宋江等鬧了西嶽華山,救出史進、魯智深,怎奈破城之時,玉嬌枝已投井而死。宋江便齎發玉嬌枝老父王義盤纏,任從投別處去。史進求告宋江,說梁山諸人雖各懷本領,卻無精通繪畫之人,不如邀王義入夥。宋江依允,史進便將王義追回,一道回梁山,也做了個頭領。其後宋江對王義十分恩義相待,收爲心腹。暗暗教其繪下樑山全圖,藏於忠義堂匾額後。此事只有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等幾個機密頭領知曉,小人原是不知,是那王義與小人飲酒,醉後失言,小人才知此機密之事。”
當下蔣圓道:“不想竟有此等事,你且說另一件事如何?”鬱保四道:“梁山四關之中,數南關最險。共有三重關隘,官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故而每每只攻打其餘三關,卻不攻南關。”蔣圓道:“何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鬱保四道:“那南面三關雖看似險阻,關下卻有一密道直通泊外。若由密道攻入,那三關則形同虛設!”
蔣圓聽了,探身問道:“這密道又是何時所建?”鬱保四道:“那密道內起梁山二關,經水泊底,直至泊外東山山頂,乃是當年王倫所挖。那年林沖上山時,王倫曾教其納投名狀。前兩日林沖皆空手而還,至第三日,林沖乘船赴東山等候。王倫欲窺其動向,便引杜遷、宋萬並幾個心腹嘍囉由密道先達東山等候。其後林沖遇着楊志,二人相鬥,王倫眼見二人鬥了多時,方纔出面制止。後晁蓋上山,那杜遷、宋萬、朱貴迫於形勢,居於末位,心中不平,便未將此事告知晁蓋。直至宋江上山,方纔說與宋江。宋江大喜,故而排座次時,將三人提升數位,未列末端。其後宋江命王義繪梁山全圖時,並未標明此密道,只是將此事說與王義。其餘僅吳用、杜遷、宋萬、朱貴知曉,他人一概不知。也是王義酒醉,小人套其言語,方知此事。”
蔣圓道:“事雖如此,然則如何得那梁山全圖?”鬱保四道:“小人可佯作逃回,伺機取了那圖,引官軍裡應外合,攻破賊巢!”蔣圓笑道:“想是梁山當滅,如能破賊巢穴,當記壯士第一功!”鬱保四大喜,拜謝不已。蔣圓便喚出獄卒來,取酒食與鬱保四吃了。就先安排館驛歇息,待面見曾招討,議定封賞事宜。鬱保四聽罷,喜上眉梢,千恩萬謝去了。
當下鬱保四已去,蔡居厚方從隔壁出來,連聲讚歎。當下二人商議定了,教取出白勝來,嚴刑拷打一頓,告知鬱保四已降之事。白勝又捱了一歇,打熬不過,只得招了自家名姓並諸般走報機密之事。蔡居厚教將其仍復帶回囚內,只等次日發落。蔣圓、蔡居厚兩個星夜拜見曾招討,將鬱保四、白勝招供之事一一說了。曾招討道:“此二人口空白牙,怎見得是真?”蔡居厚道:“招討勿憂,我觀這鬱保四所言梁山機密,造不得假。那白勝雖是招供,只是迫不得已,也無甚關乎梁山機密之事。我已定下一石二鳥之計,少間便可奏效。”當時說了,曾招討與蔣圓聽了道:“自古兵不厭詐,如此最好。”
計議已定,曾招討與蔣圓、蔡居厚齊到東平府正廳坐定,便喚人帶鬱保四前來。片時,鬱保四已到。見了三人,撲翻身便拜,曾招討向前扶起道:“壯士拳拳報國之心,我已盡知。只是口說無憑,難以盡信。”鬱保四惶恐伏地道:“小人所言句句是實,不敢有絲毫欺瞞,望大人明鑑!”蔡居厚道:“既然壯士曾是綠林出身,便可依綠林規矩,納一個投名狀來,我等便再無疑心。”鬱保四道:“這事也不難,只是倉促間到那裡去尋人?”蔡居厚笑道:“人已到了。”言罷擊掌,只見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提着一人入到廳內來。鬱保四看時,不是別人,卻是白勝。已自渾身血污,被割去舌頭。鬱保四呆了半晌,蔡居厚道:“此人假意投誠,卻背地欲逃回梁山報信,正被我等捉了。今日你可取此賊首級,以表心意。”言罷,那公人早把刀遞給鬱保四。鬱保四此時已是別無他選,咬緊牙關,縱步上前,舉手一刀,白勝早已了賬。
當下蔡居厚親捧熱酒與鬱保四壓驚,曾招討取出一封信來對鬱保四道:“壯士所言潛伏賊巢之計,事不宜遲,就請今夜便行。若取得地圖並找到密道,可按信中之計而行,便可掩賊人耳目,我等專盼佳音!”鬱保四應承了。當時拜辭了曾招討,星夜涉冰泊望梁山去了。
且說梁山雖連敗官軍,卻折了凌振、曹正、鬱保四等頭領,衆人皆悶悶不已。那晚李應等聽報鬱保四逃得回來,心中大喜。忙教小嘍囉開了後關,放鬱保四入來。李應就月光下看鬱保四時,只見衣衫襤褸,渾身血污。忙問道:“賢弟如何走得回來?”卻見鬱保四尚未開言,便已墜落馬下。衆人大驚,忙喚小嘍囉推過車子來,載了鬱保四。衆頭領相隨,都到鬱保四臥房內。安道全看視一番,只是多處皮外傷,幸喜內裡無事。宋清便親取來粥食與鬱保四吃了,鬱保四方纔迴轉,開口道:“小弟那日吃官軍捉了,將我綁於營內。天幸那押糧官劉耍和與我是舊相識,暗地與我解了繩索,盜了匹馬與我騎。白勝兄弟已鎖入大牢,營救不得。那劉耍和教我知會衆位哥哥,欲來山寨入夥,不日便有覲見之禮。”
當時蔣敬問道:“劉耍和卻是何人?”鬱保四道:“那劉耍和乃是河東上黨郡人氏,自幼與小人相識。家貧無產業,便去做了廂軍,輾轉熬到押糧官一職。爲因前些時日,天降大雪,路途阻塞,他押糧違限了兩日。可巧那樊仁遠因厲仲方被大寨所殺,正沒好氣,便打了他一百大棍,半個月方纔下地。他去上訴,衆官反偏袒那樊仁遠,誰去理睬他?故而心灰意冷,欲投大寨。只苦沒個門路,因此上特教小弟先來報知。”裴宣道:“若能借得這劉兄弟之手燒了官軍糧草,則圍困自解。”衆頭領紛紛稱是。李應道:“鬱賢弟才脫得大難,今日大家且先回去,教他好生歇息,明日再議不遲。”衆人聽了,當下各自散去。一連數日,鬱保四業已痊可,每日下地去各處遊走,到忠義堂與衆頭領議事,不在話下。
再說那晚李應教置酒,衆頭領相聚。大衆同吃悶酒,各無言語,悶悶而散。忠義堂上僅存李應、裴宣、蔣敬等幾個機密頭領。裴宣對李應道:“非是小弟多心,此番鬱保四兄弟回來甚是蹊蹺,更兼近日聽值日頭目報說,鬱保四常到山前三關走動,好似尋什麼的模樣。眼下時局正緊,爲保萬全,我等不可不防,何不喚鬱保四兄弟來一問究竟?”李應道:“我等兄弟聚義時,曾共立大誓,生不同生,死必同死。眼下山寨危急,更應以大局爲重。若同室操戈,豈不冷了衆兄弟之心?于山寨安危亦爲不利。”蔣敬道:“二位哥哥均言之有理。依小弟主意,可暗使心腹查探鬱保四動向,隨時來報,防患未然便是。”李應聽了,點頭默許。三個又悶坐了一歇,各散去了。
連日無事。那晚衆人於忠義堂內議事,忽有小嘍囉來報,後關射入箭矢來,上面綁縛信件。李應忙取過與衆頭領看時,卻是劉耍和報說官軍將於明晚偷襲後關,提醒關內小心防備。鬱保四起身道:“正是劉家兄弟來報了!”阮小七道:“只是不知真假。”蕭讓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小心駛得萬年船,總不會錯。”李應道:“既如此,且教孩兒們小心守備,各位兄弟把守各處關隘,以觀動靜。”衆人領命去了。是夜申牌時分,官兵果然突襲後關。吃梁山有備,斬殺官兵人馬數百。李應等甚喜,方信劉耍和所言非虛。
再說官兵敗退回東平府,曾招討心中歡喜,料梁山已中其計。原來鬱保四趁交戰之時,暗地裡將書信射出城外。軍士呈上,曾招討與衆人看時,正是梁山全圖及鬱保四暗繪密道所在。原來鬱保四暗地裡盜了梁山全圖,並私下邀王義吃酒,探明瞭密道出口。不想王義酒醒發覺,鬱保四便殺了王義,暗地裡埋了,神鬼不覺。衆人歡喜道:“此番梁山當滅了!”當下衆人各去準備停當,只待破關。
再說李應等敗官軍於後關,俱各歡喜。李應教宋清於忠義堂排下宴筵慶賀,按照功勞年限,各有賞賜,小頭目並衆小嘍囉齊呼萬歲。李應又與裴宣、蔣敬商議,特記鬱保四引薦之功,待日後劉耍和來投時,一併獎賞。鬱保四推脫不過,只得受了。又接得小嘍囉報說,數日不見王義。李應便教裴宣暗地裡四下去尋,只是尋不着。
過了三日,劉耍和又報信來說,月盡夜官軍將打左關,彼時其將押糧草自南關來投,裡應外合,共破官軍。李應等大喜,就教裴宣選調人馬:裴宣、鬱保四、金大堅、李榮祖守南山頭關,接應劉耍和;張青、蕭讓守二關;蔡福、蔡慶守三關;鄒潤、侯健守右關;童猛、張榮守後關;皇甫端守左關,李應、蔣敬、阮小七於左關外設下埋伏,專等官軍前來。宋清、安道全就於寨中把守,增援各處。衆頭領拱手聽令,各去準備不提。
轉眼早到臘月三十一日,是夜月色已盡,星斗滿天。曾招討令折可存、李成引五百悍勇之士於東山密道先行,又喚過蔣圓、蔡居厚、吳玠、劉耍和等,都一一吩咐了。衆將領命而去。
回說梁山上裴宣、金大堅、鬱保四、李榮祖於頭關晝夜巡視,不敢懈怠。約末三更天氣,只見關下遠遠地火把明亮,劉耍和在前,後面軍士引三五百輛車子行進。放眼望去,如長蛇一般。鬱保四便要開關相迎,裴宣止住道:“莫要心急,鬱兄弟可與金兄弟擎酒,以犒賞之名先去探其虛實,看那車子端的是糧草也不是?”鬱保四隻得應了,與金大堅引三五十小嘍囉下得關來。行到斷金亭,與劉耍和並三五位將校相見,各飲一碗酒罷。金大堅看糧車時,果是糧草,心中歡喜。鬱保四便對金大堅道:“哥哥且先在此與後面軍校接應糧草,小弟先引劉兄弟去見裴宣哥哥。”金大堅應了,便放起一個號炮,自與一名小校在斷金亭接應後面糧草。鬱保四引劉耍和並數位軍官押送糧草先行入關。
再說頭關上裴宣見山下放起號炮,知鬱保四、金大堅已驗過糧米,心中歡喜。一面教小頭目速去報知李應,一面教李榮祖開了關門,迎接糧草入城。少時,鬱保四已引着劉耍和並衆糧草車到了關下。李榮祖甫出關門,劉耍和大喝一聲:“還不動手!”身邊閃出一員將校,揮刀一斫,只見李榮祖頸隨刀落。看官,那將校卻是何人?正是樊仁遠假扮。當時衆嘍囉都呆了,早被劉耍和砍翻三五個,奪了關門。裴宣在關上,已知中計,忙舞雙劍奔下關來。
那邊廂,鬱保四早放起一個飛花號炮。斷金亭上,金大堅正與劉耍和手下將校盤點糧草車。見頭關忽地又飛起號炮,心下疑惑。正待要問,早被那將校身邊掣出一條熟銅棍來。手起處,打得金大堅頭顱粉碎,死在亭下。又復一棍,只聽得刮剌剌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攤了亭子半邊,將數個嘍囉盡壓死在下面。那將校不是別人,正是病周處孟蕩。當下吶一聲喊,引衆軍士直奔頭關來。
再說梁山頭關,裴宣見官軍殺入,情知中計。欲教閉關時已是不及,只得仗劍下關。彼時官軍尚未盡數入關,裴宣於亂軍中殺出,急奔二關來。二關上張青、蕭讓見了,忙教開關迎裴宣入內。裴宣慌忙上關,再看頭關時,早已佈滿官兵。裴宣說知鬱保四叛變之事,張青、蕭讓無不切齒價恨。
正說間,只見關外官軍一聲號炮,潮涌般殺上關來。火把叢中,孟蕩一手提棍,一手攀梯,奮勇當先。裴宣三個見了,急教當心備禦。正廝殺間,猛聽得關內槍炮之聲,乒乒乓乓,一片震天動地價響亮。人聲鼎沸,糧房營房,一齊火發,天王李成舞着大刀直殺到關下。裴宣、張青、蕭讓驚得面面廝覷,不知所措,目瞪口呆道:“這......這......這官兵從那裡來的?”原來折可存、李成自東山密道潛入梁山二關之內,見關外喊聲大震,知是頭關已復,正攻打二關。便商議由折可存引五百勇士攻打三關,李成引五百勇士攻打二關。那時節,孟蕩已飛身登關,衆官兵見了,一齊吶喊殺上。裴宣等急教放檑木滾石,打死官軍無數。怎奈孟蕩勇如虓虎,衝散關上嘍囉,後隊潮涌登關。
關上張青、蕭讓還想抵禦,裴宣見李成已自關右石階殺上,忙叫:“不必了,二關腹背受敵,已是守不住,速速退保三關要緊!”說罷,急與二人自關左石階逃下,併力衝開官兵,逃向三關。三關上蔡福、蔡慶聽得二關喊聲雜亂,正不知何故。黑暗中見數十官兵攀繩登上關來,忙教小嘍囉砍斷繩索,當下墜死者甚多。折可存見了,正自焦急。忽見裴宣、張青、蕭讓等拼命衝入官軍隊裡,便心生一計,轉身邀住大斗。裴宣等死命敵住折可存,約鬥五七合,折可存望斜刺裡便走。裴宣等也不追趕,急喚關上。蔡福、蔡慶見是裴宣三人,急令小嘍囉開關迎入。不想折可存躡後緊追,早撲到三關下,守關嘍囉閉門已是不及,竟被官軍乘勢猛撲進去。
裴宣、張青、蕭讓三人見關門已失,知不能挽救,丁字腳圍定折可存廝殺。折可存全然不慌,越鬥越健。關上蔡福、蔡慶慌得手忙腳亂,看着城下混戰,又不敢發矢石,恐傷了裴宣三個,忙奔下關來,欲夾攻折可存。不想李成、孟蕩已破了二關,引兵殺到。蔡福、蔡慶見不是話頭,急望大寨而走。裴宣三個頭領,各自賣個破綻,一齊拔步飛逃。此時天色未明,三關盡破。折可存引李成從三關殺向右關,孟蕩與劉耍和殺奔左關,接應兩處兵馬。
且說蔡居厚引張傳禹,見三關號炮飛起,策衆攻擊右關。關上鄒潤、侯健不知就裡,正欲死命相敵。忽報三關已失,關上關下一齊大亂。張傳禹已從關右雲梯攻上,力斬百餘人而入。侯健見了,急挺朴刀來迎。鬥無數合,吃張傳禹一戟刺中心窩,撲地倒地。蔡居厚催官兵從關右潮涌登城。鄒潤在關左見了,知已難守,急奔下關,望內寨而走。當時張傳禹長戟卷舞,擋着皆靡,折可存、李成也引軍殺至,頃刻右關已破。衆人領兵直殺到梁山內寨西門。
再說左關外李應引蔣敬、阮小七設下埋伏,專等官軍前來。不想等了多時,不見動靜。忽見三關上號炮迭起,心知不妙。急欲回救時,只聽得一聲炮響,吳玠居中,楊沂中於右,姚平仲在左,一齊殺到。李應等不敢戀戰,急奔關內來。關上皇甫端見了,忙教開關。衆人方入,只聽關內人聲沸亂。孟蕩、劉耍和已引兵殺到,將衆人衝散。李應、阮小七心知三關已失,急望後關而走,蔣敬奔回內寨去了。皇甫端見了,飛身上馬,催促小嘍囉閉門。早吃楊沂中一馬當先,當時瞧見。取出弓來,颼的一箭,正中心窩,翻身落馬,亂軍中馬踏爲泥。城門洞開,官軍蜂擁搶入。吳玠、姚平仲都殺進關來,正似三隻猛虎,狂吼暢殺,登時梁山嘍囉掃盡無餘,左關已破。孟蕩、吳玠等合兵一處,殺到梁山內寨東門。
且說鬱保四在前相引,曾招討、蔣圓、樊仁遠、劉耍和領大兵直入三關,已到梁山內寨前門。守門寨兵早已作鳥獸散,官軍長驅直入。此時左軍蔡居厚、折可存、張傳禹、李成等將,右軍吳玠、孟蕩、楊沂中、姚平仲等將,都一齊打破寨門。四面喊殺之聲,震天盈地。刀劍叢中,曾招討瞥見那塊石碣矗立正中。官兵奮勇爭搶,忽見聖手書生蕭讓左手使刀,右手挺槍,連殺數人。劉耍和大怒,舞刀徑奔蕭讓。鬥無三合,蕭讓轉身望石碣便走。劉耍和緊追不捨,忽見蕭讓大笑一聲,取出凌振所留風火炮點燃,只聽轟然巨響,蕭讓、劉耍和並那石碣一併化爲齏粉。官軍膽裂心驚。
那陣煙塵過處,只見蔡福、蔡慶圍定那杆替天行道杏黃大旗,大呼酣戰,力殺官軍百十人。孟蕩、張傳禹喝退衆人,徑奔向前。當下孟蕩抽出腰刀,來鬥蔡福。不上三合,一刀砍去,蔡福頭顱滾落。蔡慶見哥哥身死,勃不可遏,來奔張傳禹拼命。可想蔡慶怎是張傳禹的對手,約鬥五七合,早被張傳禹鐵戟掃中腰肋,一命歸陰。曾招討見了,揚鞭對衆將道:“賊人以這“替天行道”大旗廣羅黨羽,其害匪淺,那位將軍爲我除之。”言猶未了,早閃出孟蕩。掄起手中那根熟銅棍,猛力向前,砰然一擊,將旗杆打折,只見那杆杏黃旗戛曳而倒。張傳禹見了,奮勇當先,直殺到忠義堂上來。
且說蔣敬自左關急奔回內寨,到忠義堂左邊錢糧倉廒庫內。聞得外面喊殺震天,心知大勢已去,進退無路,咬牙緊齒道:“我自恨未能識破叛賊詭計,至有今日。諸位兄弟,蔣敬去了,來生再會!”便將倉廒點着,自焚而死。安道全見蔣敬身死,大勢已去,遂揹着人,悄悄服了點子毒藥,嗚呼哀哉,就此千秋萬古去了。宋太公並山寨一應眷屬,聞聽官軍殺進寨內,恐吃捉了受辱,紛紛自縊身死。那些惜命的,四散逃命去了。
且說張傳禹當先衝入忠義堂,一衆官兵緊隨,只見鄒潤、宋清兩個端坐正中交椅上。張傳禹喝道:“賊子待逃到那裡去!”只見鄒潤、宋清兩個霍然而起,厲聲罵道:“你等朝廷桀犬,雖逞一時僥倖,破我大寨。但此昏昧朝廷當不久矣,我等便是化做厲鬼,也要與那大宋皇帝做個對頭!”說罷,鄒潤一頭望忠義堂內將軍柱撞去,只聽咔喇一聲響亮,柱子應聲折斷。忠義堂登時搖搖晃晃,瓦片亂墜,官兵衆人都驚呆了,移不動腳。原來鄒潤、宋清兩個先已將堂內柱子砍裂,只留居中一根。當時那根柱子一斷,忠義堂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倒塌。鄒潤、宋清、張傳禹並百十個官兵,盡數壓死在忠義堂下。
曾招討等行至堂外,見忠義堂轟然倒塌,不曾透出一個人來,盡皆駭然。蔡居厚見張傳禹身死,大哭不已。曾招討怒道:“賊人怎敢如此!”急調衆將緝捕殘餘衆賊。當時童猛、張榮兩個把守後關,聞聽官軍已攻入大寨。童猛急下關要去接應,正遇李應、阮小七前來,訴說右關失陷之事。正說間,只見裴宣、張青亦到,訴說左關陷落。衆人焦急萬分,啞口無言。眨眼間,官軍已殺到後關。李應等短兵相接,亂軍中俱被衝散,不知所蹤。張榮見局面不好,奮勇衝突而走,奔石碣村去了。後來中興內於梁山泊重聚,又大破金兵於得勝湖,天下聞名,容後再表。
當時天已大明,梁山各處均被官軍佔領。曾招討與衆將去忠義堂後雁臺之上,入到正廳裡。彼時官兵已將一應違禁物品拆除焚燬,正要砸毀晁蓋靈位。曾招討止住道:“罷了,他好歹是條好漢,遭暗算身死,就把靈位好生掩埋了罷。”官兵聽了,依言去了。曾招討便教清理屍首,點算關內、關外人馬。彼時衆將都在,獨不見蔡居厚。曾招討問起時,有軍士報道:“蔡大人望西北追趕賊將童猛去了!”曾招討聽罷,便令樊仁遠領兵前去接應。其餘衆將、兵丁都紛紛上來獻功。計點此役,共斬首兩萬餘級,擒獲小頭目、小嘍囉並一應眷屬三千餘名,三軍歡呼動地。曾招討傳令仔細把守各處關隘。又吩咐疊起文書,統計覈實出師以來斬獲梁山賊目,差人往東京及各路報捷。
當下左右齊向曾招討賀道:“恭喜招討,立此不世之功!”曾招討嘆道:“自古一將功成萬骨枯。我等自出師以來,雖接連克復諸州,今日又破賊人巢穴。然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況賊人精銳在外,元兇渠魁,尚未擒獲,何喜之有!”正說間,只見軍校慌急來報:“宋江打破沂南縣,救出盧俊義等,現正圍攻襲慶府。”衆人聽了,面色大變,吃驚不小。正是:爲山九仞虧一簣,築堤千里潰蟻穴。畢竟不知宋江怎生救出盧俊義等人,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十一條好漢:
白勝 金大堅 侯健 皇甫端 蕭讓 蔡福 蔡慶 蔣敬 安道全 鄒潤 宋清
隕落一位英雄:
張傳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