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00節 此去自貢
三河碼頭邊,於信達帶着四個隨身護衛,上得於老爺子的專用快船。
此去自貢,人地兩疏,老爺爺自是放心不下。小刀小炮不消說的,隨在身邊,更把田大刀程大炮兩個也派了隨行。
老船工文承利把小少爺迎到船頭,從身後拉出個少年郎:“秉忠孫兒呃,上前來,快快上前來,見過少爺。”
少年從文老爺子的身後閃出身來,睜着雙水靈靈的大眼珠,瞅着於信達看,再跪在船板上:“見過少爺。”
於信達:“哈,秉忠麼?起來,快快起來,讓我看看,嗯嗯,看看。”
於信達拉起文秉忠,細細地審視。
這是個十八九歲的青年,艄公的裝束,從頭到腳一身黝黑的膚色,衝着於信達憨憨地笑,那雙眼神卻又透着許多的精明。
於信達歡喜得緊,一連地贊:“好,好!秉忠小哥哥可曾上過學?”
文秉忠紅了臉,只把兩隻粗壯的手捏着袍角揉弄。
老艄公文承利:“嗨,實與少爺說,古話兒不是說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屋後靠大山,前靠大河,河邊灘地雖有幾畝的旱地,卻產不得什麼莊稼。好在山中多的是飛禽走獸,祖上歷來的獵戶,又傳得水上的功夫,靠了行船漁獲,雖得不着大富大貴,然終生的衣食總是有的噻,讀那書來作甚?”
程小炮圍過來:“就是噻,就是噻。譬如蔣先生的子曰詩云,可種得地,可會得船?讀那書來屁用莫得。”
文承先一臉的寵愛,盯着自家的小孫兒,對於信達道:“少爺呃,咱這秉忠孫兒雖識不得字,卻是一把水上的好手哩,兩三歲時便整日地泡在江中水中,六七歲時便能遊渡大江,鄉鄰皆稱‘小白條’的。”
於信達眨眨眼:“小白條?嗬嗬,小白條!”
文承先:“嘿嘿,咱大龍河裡有種小魚兒,扁扁長長的身條兒,極似一把掌中的小刀子,故稱‘刀魚’,水上漁戶又稱‘小白條’的,身手極是敏捷。”
於信達:“嘿嘿,我倒想起個故事來,說那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其中有個張順的,渾名便是‘浪裡白條’,能沒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宋江三十六人傳》贊說,張順這廝‘雪浪如山,汝能白跳,願隨忠魂,來駕怒潮’,水下功夫極是了得。”
文秉忠一臉的羞羞:“嘿嘿,咱怎敢與他相比喲,少爺說笑哩。”
於信達:“嗨,秉忠小哥呃,既是定了心地跟咱,今後便是兄弟,休得那些個虛禮哈。”
文秉忠緊張地盯了於信達,囁嚅着嘴脣,卻是什麼話兒也說不得。
田小刀和程小炮摟了文秉忠,“哈哈,秉忠哥呃,休得虛禮哈,休得虛禮!”
三個拉拉扯扯,不多一會兒,竟熟稔了。
於信達:“哈哈!從今又得一手足矣!”
老船工文承利,大龍河邊水上人家,自小駕得一手好船,年青時便跟在於慈恩身邊,專任了於老爺子快船的船工。
文老艄工已是近六十的年歲,又長期在水上討生活,受得水氣之浸,身子早是落下了病根兒,早有了回家養老的打算,便說與於慈恩。
於老爺子自是準的。
爲於老爺子駕了三四十年的快船,現今總不能扔了便走噻,於是,文承先便薦了自家的孫兒秉忠文來替。
於老爺子自然也是準的。
三河碼頭上得快船,徑入大龍河,順流而行,轉入金沙江,雖是逆流而上,好在枯水季節,水流平緩,老艄公穩穩地把着舵,小刀小炮相幫着撐篙,入夜時分,船泊嘉州肖家壩碼頭。
嘉州分號掌櫃黃維風接着,自是把個於家小少爺當作祖宗般地侍候。
吃過晚飯,一邊喝着茶,一邊談論些生意上的事兒。
黃維風:“按着袁老管家的安排,大部的人手都派去了鄉下,分號只留得必要的人手,維持着分號正常的運轉。”
於信達:“我知黃掌櫃是個能人,自是盡了盡力的。”
黃掌櫃:“因是春三月,種田人家也沒得多少餘糧,離着總號的要求,差得遠哩。”
於信達:“無妨,無妨。盡力便可。”
黃維風:“還有一事,須得稟報。咱這嘉州商號,斷着食鹽哩。自年前來得五引,至今粒鹽未得,庫存已是見底了哩。”
於信達:“老爺爺派我此去自貢,正爲此事。”
第二日,早飯後,上得快船,別過岷江,轉入沱江。
這個沱江,川西壩子上的一條重要河流,源於九頂山,上游名叫綿遠河,南流到金堂縣趙鎮,毗河、清白江、湔江和石亭江四河匯入,便名沱江,下行流經簡陽、資陽、資中、內江、富順,到瀘州匯入長江。
中午時分,到得富順,快般別過沱江,轉入釜溪河。
上行得三十餘里,隱隱地見得岸邊一二的井架,高高地聳入雲天。隨了快船的漸進,兩岸的井架漸漸的多起來。
大刀大炮是走過這釜溪河的,自然見過這樣的井架,四個娃娃卻是第一次見得,好奇得很。
問文老艄公,答是天車。
天車,本乃中國遠古神話傳說,羲和載日之車。
眼前的天車,卻是實實地物兒。若干杉木連接,以竹篾繩捆紮成巨大的支架,豎於井口,上隨滑輪,下系麻繩,專用於採滷、淘井、治井。
自貢兩井之地,多的是天車。一井便有一天車,數百上千口鹽井。便有數百上千座天車。
於信達心裡感慨:記得曾在蔣先生的萬山書閣,翻過一本小書兒,其中有云“自流鹽井天車多如麻篩”,眼見果是事實。
現在最爲有名的燊海井,始鑿於道光三年(西曆1823年),開成於道光十五年(西曆1835年),前後歷時十三年,是世界上第一口千米深井,每天自噴黑滷萬餘擔,日出天然氣八千五百多立方,供給鹽鍋八十餘口,便是到得1940年,每天還自噴黑滷一萬多擔。
再如東源井,始鑿於咸豐年間,光緒十五年(西曆1889年),多股鹽商合夥集資復淘加深,1935年最終建成,前後四十六年之久。
又如吉成鹽井作坊,位於楊家衝上鳳嶺,由吉成、裕成、益生、天成四井組成,皆建於清代,都是超千米的深井。
這數百上千的天車,矮則十數米,高則五六十米,密密地聳在鹽河兩岸,展現着千年鹽都的特有風貌。
再行兩三裡,到得一處淺灘,數米深的溪水邊,傍着一塊天然的大石。
文老艄公轉動舵櫓,把快船徐徐地移向灘邊:“哈,到囉!三梅灘,終是到囉!”
離得岸邊兩三步,文秉忠提了纜繩,一個箭步跨上岸去,把纜繩牢牢地系在樹樁上,再跳回船來,拿了長篙,一頭插到水底,把快船穩穩地倚靠在岸邊大石上。
岸邊倒伏着茅草,一條石板小道隱在荒草中。
大刀大炮打頭帶路,小刀小炮擡了木箱,跟着於信達,文念先扶着爺爺走在最後,沿了石板小徑行去。
沿了這彎彎曲曲的石板小道,前行三四百步,是一個山坳。
轉過一個山坳,便見一系山嶺橫亙在眼前,山坡之下是一個寬寬的平地,一座川西特有的四合院,屋子前面是一個寬寬的壩子,壩子邊上是一個大大的水塘,石板小路便鋪在塘邊,靠在山坡之下,直通着院前的院壩。
夕陽掛在西天,透過山脊的密林,在院壩裡投射出斑駁的光影,三個人影便迷離在這夕照的光影裡。
葉兒坐在光地上,身上的花襖兒滿是泥屑砂漿,粘着許多的枯草莖兒,亂蓬蓬的腦袋拱在胡媽的懷裡,一邊把髒髒的兩手在臉上眼上亂抹,一邊兒抽抽咽咽,模樣兒好不可憐。
胡媽把葉兒摟在懷裡,一邊兒哄,一邊兒從旁邊撿着棉鞋,給葉兒套在左腳上,口裡喃喃道:“哎呀,小祖宗呃,這光地兒,不冷麼?赤着光腳板,不冷麼?”
葉兒不管不顧,只把亂蓬蓬的腦袋拱在胡媽的懷裡,抽抽咽咽,傷心地哭。
葉南水坐在旁邊的矮凳上,瞪了大眼盯着葉兒,欲要呵斥,卻又見不得葉兒的可憐,只是無奈地嘆氣不止。
剛剛轉過塘邊,小炮扯了破鑼嗓子:“哈嘍,迷死你!”
葉兒止了抽咽,眨眨眼睛,離了胡媽的懷抱,單腳站起來,把頭探過胡媽的肩膀,往塘邊小路一陣地睃。
葉南水和胡媽也隱隱地聽得說話聲,看向院外小路,卻見一行人從樹影中現出身來。
葉兒小姐早踮着腳,飛到了衆人面前,雙手箍着於信達的小身板兒一通地搖,再把亂蓬蓬的腦袋紮在於信達的懷裡,一身的泥漿枯葉子往於信達身上擦,再有淚水鼻涕,弄得於信達一胸的髒。
“哈,咋哭哩?咋哭哩?”於信達想要推開葉兒,無奈葉兒抱着就不放,只得伸手攬着葉兒,任葉兒把腦袋在胸前拱來拱去地擦。
胡媽舉着一隻小棉鞋,踮着雙小腳兒,扭扭擺擺地跑過來,口裡不住地嘮叨:“小祖宗呃,還有右腳沒穿鞋,不冷麼?不冷麼?”
於信達往葉兒腳上看去,果見只左腳穿着棉鞋,右腳只纏着棉布條條,“哈,光腳板!哈,小妖!小妖!”
於信達往路邊一塊石頭上坐去,把葉兒抱在懷裡,讓胡媽給葉兒套上右腳的棉鞋。
小炮把右手伸在葉兒面前,用拇指捻着食指中指,打趣道:“羞羞,哭屎貓貓!羞羞,哭屎貓貓!”
小刀也學了樣子,羞羞道:“哈,哭屎貓貓,不乖!哭屎貓貓,不乖!”
葉兒把腦袋從於信達懷裡擡起來,長長地伸着個舌頭:“哦哦哦……哦哦哦……”
這葉兒見得小刀小炮拿她取笑,一心地尷尬,只好如此地裝癡作傻,倒把衆人搞得狂笑起來。
只有葉南水盯了葉兒,搖頭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