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27節 戰時軍鹽
於信達開口便要五千引的軍需鹽引,張全有不免來氣,嘲諷道:“五千引?咱把整鹽場都給你,可行?”
於信達盯了張全有笑:“好啊好啊,拿來噻。”
張全有氣鼓鼓地瞪了於信達:“拿你個頭喲。你娃娃,搭個梯子便往上爬。咱手裡一年的軍鹽,也才五千引,你倒好,獅子大張口,也不怕噎着哽着?”
於信達:“怎就噎着哽着了?這丁點兒的鹽,撒在西南這大的地盤兒,連個水花花兒也沒見不得的。”
張全有:“鹽司那裡有的是,你去拿噻。”
於信達:“鹽司那裡,小弟自是要去討個公道的。只是這分寸,不好把握,若事兒鬧得大囉,把天捅破個窟窿來,上上下下一應的人物,面子上都不好看的,其中的關節,其中的牽連,姐夫你又不是不知的。”
張全有:“可這……五千引……這量,太大了,太大了,歧元將軍那裡,錫良總督那裡,怎樣搪塞得過嘛。”
於信達:“搪塞?何須搪塞喲,咱打實了報告。此次派出六萬兵馬,每人每月兩斤的用鹽,便是十二萬斤,還有騾馬牲口,也是需補充鹽分的,往少了說,四萬斤,這人吃馬嚼的,每月便是十六萬斤,這數兒實在噻?”
張全有:“有些多喲。”
於信達:“怎的多了?常聽人講,這人缺不得食鹽的,若沒鹽吃,便渾身的無力,一個個的軟腳蝦,教那士兵如何的放槍放炮,如何的衝鋒陷陣?”
張全有:“哈哈,你這娃,盡整些胡說八道。”
於信達:“怎是胡說八道呢?有科學依據的。接着算哈,咱接着算。這戰事,姑且按最好結果來好預設,自兵員集結,至戰事結束返營,咱預設六個月時間,不多噻?每月十六萬斤,六個月便需九十六萬斤。這數兒實在不實在?”
張全有眨着眼,沉思道:“單自打箭爐至靈芝,單邊行程三千里,來回便是六千里有多,又盡是山路,又只靠人扛馬馱的,沒有個一年半載的,怕是結束不了的喲。按六個月來預設,倒也說得過去。”
於信達:“再有,雙方動起手來,槍彈無眼,難免的傷殘。這士兵中槍中炮,總須用鹽水消洗傷口噻,總需喝了鹽水補血噻。你算算,這六萬人,單單的消洗補血又需用多少鹽?”
張全有一邊在紙片兒上劃,一邊笑嘻嘻地看了於信達:“你扯,我看你再咋個扯。”
於信達:“怎是扯呢?再有,這藏地比不得內陸,一個兵士在前線作戰,需得數個的民夫做保障,數十萬的民夫,總得食鹽來吃噻。你算算,沒個幾十上百萬斤的,擱得平麼?”
張全有邊在紙片兒上劃邊說:“這個,嗯嗯,民夫的供應,算入軍需,倒也說得起說。”
“自然是說得起的囉。小弟這數日的不睡,就算這數兒哩。”於信達接着侃,“再有,藏地的人民,也得考慮在內呀。”
張全有:“不對喲,這藏地百姓的用鹽,咋個扯上軍需了喲?”
於信達:“嗨,這個,你不懂了吧?這藏民呀,米糧是不喜的,吃的是牛羊肉,喝的是酥油茶。酥油茶哩,咱不說它,因爲這茶非是朝廷專賣,咱家商號隨地都購得,可這牛羊肉卻缺不得鹽巴相佐,偏偏的藏地又產不得鹽……”
張全有擱了筆,黑着臉,盯了於信達:“打住,打住,又胡扯了。這藏地產不產鹽,藏民吃不吃鹽,怎與軍需攀扯得上?這理由,說不通,實實的說不通。”
於信達:“嘿嘿,怎就說不通呢?藏漢兩族歷來的糾葛,更有英夷挑燈撥火,扇動起一班的土司老爺搞風搞雨的。咱一邊派了大軍去平亂,一邊再拿些好處去了收買他,嗯嗯,洋人說的一手拿大棒,一手拿蘿蔔,便是這法兒噻。”
“大棒加蘿蔔?嗬嗬,這比喻倒也貼切……”張全有笑起來,“拿鹽巴去作蘿蔔?這主意,這餿主意,怕也只你想得出來。”
於信達:“餿主意?嘿嘿,這你就不知了吧?商號夥計傳回話來,說是藏地缺鹽得緊,特別是那些個土司老爺,有的是銀子,你想你想,一連的兩三個月,沒得鹽吃,那日子難受不難受?咱若送他些鹽去……”
張全有:“打住打住,你這歪歪理兒,不通,斷斷的不通。”
於信達搖搖頭:“唉,你既不採用咱的張良之計,咱也把你莫得辦法。不過,藏地缺鹽,卻是實實的。食鹽這東西,誰也離不得的,一連的兩三個月沒得鹽吃,這藏地之民能不心生怨忿?當今之計,總須走得鹽去,方是正經呀。”
張全有:“這走鹽的事兒,自是商家的行爲噻。生生地列在軍需,哪裡服得人去?”
於信達把身子癱靠在椅背上:“唉,哥吔,我的姐夫哥吔,小弟我脣乾舌燥,說得這許多的廢話,啥就不入你耳呢?罷了,罷了。咱不扯這理由了,只這西南的百姓,藏地的百姓,總是咱大清的百姓噻。而今沒了鹽吃,總須想個法兒噻。”
張全有:“這麼,倒還是正經話兒。你說,咋個解決?”
於信達:“你哩,先給些軍需的鹽引,咱去自貢提鹽,自然是優先的保障軍隊,再勻得一些出來,售與百姓去吃。今後,咱從鹽司取得鹽引,再把商鹽補着軍鹽。我這法兒,總是可行的噻?”
“呃,使不得,這法兒,斷斷的使不得㖿。”張全有直搖頭,“信兒小弟呃,你是不知,這軍鹽的鹽引,爲啥一月一撥?定這規矩,就是防着預支了軍鹽,拿了去市場倒賣。你這法兒,豈不是壞了規矩?”
於信達:“嘿,不過緩緩急,怎就壞了規矩呢?再說這規矩,咱且不去論它合理不合理,制定它時自有其時的情況,而今的情況變了,規矩卻變不得,仍按老規矩去行事,怎能不誤事喲?譬如,咱打個比方哈,譬如,爲啥要採購德式快槍鋼炮?咱與洋人數次的交鋒,明明的咱的弓箭比不過洋人的槍炮,而今英夷找上門來了,咱若仍拿了弓箭射,拿了大刀砍,除了白白地送他人頭,還能怎的?”
張全有:“咱也不是書呆子,這事急從權的道理,還是懂的。但預支軍鹽這事兒,關係非同尋常,還真不是我能辦的。”
於信達嘆口氣:“罷了,罷了,聽姐夫哥這話,既是說到了這份兒上,定是有難處的。咱也不與你費口水了,這軍需鹽引,咱也不要了,大不了關了富順商號,不做這走鹽的生意。”
張全有皺了眉頭,盯着於信達:“啥意思?打退堂鼓,甩手走人?這不像老於家的風格嘛。”
於信達兩手一攤:“嘿嘿,現在麼,總還有得退堂鼓可打,總還走得脫。若再過得十天半月的,事兒鬧得大了,捅了天去,恐是連退堂鼓也沒得打囉,想走也走不脫囉。”
張全有死死的盯了於信達:“啥個情況,真就嚴重如斯?”自打去年臘月至今,整四個月,咱家便沒得一斤半斤的鹽引,各地的分號早斷了供鹽。川西川南,還有全藏,還有云貴一些的地盤兒,少說上千萬的人口,都靠着咱家的走鹽。姐夫哥吔,上千萬的人,連着三四個月的短了食鹽,會整出個甚的幺蛾子,哪個說得清楚?”
張全有咕嚕一聲,吞下一口口水,沉吟道:“怎沒聽得總督衙門說呢?難道這些個總督府的官員,都瞎了眼?”
於信達:“總督瞎沒瞎眼,小弟我是不知的,反正,實情便是這麼個實情。不僅民鹽斷了供,便是軍鹽,哦,五屯駐軍,還有拉薩駐藏大臣,也是早斷了供的。哥呀,這些個兵丁,便是沒事也會惹些事兒出來的,現今又當藏南事急,需得他們上去搏命,正是人心思動的關節,若是有心人趁機挑撥挑撥,這些個兵丁會幹出啥事兒來,嘿嘿,壞了藏南平亂的大事,嘿嘿,軍國大事,這干係,我老於家可是擔不起的喲,萬萬擔不起的喲。”
張全有仍是一臉的狐疑:“真的?”
於信達:“將軍府自管軍隊,於民間情況自是知得不多,但五屯駐軍,拉薩駐藏大臣,都是將軍衙門的直屬,總得有消息的,小弟膽兒再肥,怎敢編些謊言來哄你?”
張全有倒吸一口涼氣:“哦喲喲,這麼嚴重嗦,倒是怪我,沒有重視,掉以輕心了,掉以輕心了。”
於信達:“姐夫哥呀,小弟心中明白,自是有許多的商家,都眼巴巴盯着這軍需的生意,咱能拿到這單,全是姐夫哥出得大力,多方的斡旋。姐夫哥真心地對咱好,小弟我記着的。只是,現今這情況,稍稍地不慎,便會激起大變來。官場的套路,總得有人頂鍋噻。若要拿了咱老於家的身家性命來冒險,老爺爺會答應?老爺爺敢答應?小弟我會答應?敢答應?”
張全有揹負着雙手,在屋裡踱來踱去,好大一會兒,看着於信達,道:“預支軍鹽的規矩哩,咱勿需去破它,但現是戰時,戰時自有戰時的特殊噻,特殊情況自當特殊斷處噻。這個麼,倒也說得起走,嗯嗯,說得起走。”
於信達:“這就對嘍,特殊情況特殊斷處,特事特辦,嗯嗯,特事特辦。”
張全有:“只是,這個五千引,數兒有些大喲。歧元將軍那裡自是沒得問題的,但總督府那邊,嗯嗯,錫良總督大人那裡,怕是說不通哩。”
於信達:“單單看這數,五千引,一百五十萬斤,着實有些嚇人。但是,上千萬的人食用,每個人能攤到多少?一兩多二兩不到。姐夫哥呃,二兩不到,連救急也說不上的。”
“好,好,五千引便五千引。”張全有搓着雙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這名義哩,戰時軍需用鹽,對對,戰時軍需用鹽,簡稱戰時軍鹽。”
於信達翹起嘴角:“這麼,還差不多。”
張全有瞪了於信達:“滾犢子去。”
“哦,滾犢子,滾犢子。”於信達笑嘻嘻地看着張全有,“你自摳腦殼哈,我陪菊兒小姐姐,那肚裡還有個小犢子哈。”
張全有盯着於信達出去的背影,心裡想:自貢鹽場,須得派人去盯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