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53節 劉忠說勢
說起祝永康做下的惡事,劉知縣好生的自責;想想祝小紅的好處,卻又萬般的不捨。
劉知縣內心好生的煎熬。自家這個小舅子,若不處置,定然難服闔城的商紳名望;若是處置得來,小紅……唉,小紅,咱的心肝寶貝兒,唉唉……這事兒,怎得兩全?
“嘿嘿,魚和熊掌,豈可得兼?”老管家劉忠一連的冷笑,“老爺好不糊塗!老爺也不想想,若沒了闔城商紳的支持,你這縣堂的位子,可是坐得穩的?若是沒了縣堂的位子,那個小妖精,可還願把個年紀輕輕的身子,貼與你個糟老頭兒?”
“這一理兒,本官豈是不知的?”劉知縣紅了臉,“唉唉,只是,這小紅……想想失了小紅,本官這心就疼,唉唉,就疼……生生的疼……”
劉忠:“唉唉,古語云,溫柔鄉最是英雄冢。老爺呃,你也不想想,這個縣堂的官職,來得可是容易?爲着一個賣唱的賤人,爲着一夜的貪歡,最後弄得個雞飛蛋打,兩頭失脫,可是值得?”
劉知縣猛灌了一口老酒:“唉唉,本官這心,亂糟糟的。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若是老哥哥,當作何處?”
劉忠:“第一條,祝永康的團總之職,必得撤了纔是。”
劉知縣猶豫了好一會兒,微微地點點頭:“嗯,這小舅子……唉唉,本官救他不得。”
劉忠:“救?老爺斷不可再有這樣的心思。這傢伙,吞賞銀,吃空餉,聚衆賭博,抽取水錢,放印子錢,抽菸嫖妓,強暴節婦,一樁樁一件件,早已失了人心,拿甚去救?”
劉知縣:“唉,罷了!罷了!本官若再將團練所交與他去,手下一衆的丁勇,誰還服他管束?”
劉忠難得地笑笑:“我的老爺哦,終是醒啦。”
劉知縣:“這個團練所,總是要個掌舵的人噻。老哥哥,你看,誰個合適?”
劉忠:“嘿嘿,安忠良,副團總安忠良,便是個合適的人噻。”
劉知縣:“安忠良……這個……身在曹營心在漢……”
劉忠:“身在曹營心在漢?怎生個計較?”
劉知縣:“老哥哥不是外人,本官就跟你掏掏心窩子。這個安忠良,名義上是籍在咱團練所的丁勇,實是於家的忠僕,埋在咱團練所的一枚棋子兒。本官爲啥要尋了他個不是,奪他的事權?嘿嘿,本官想呀,咱這團練所掌在外人手中,終是不妥的,交與祝永康,嗯嗯,本官的小舅子,自是自家人噻。唉唉,本官這小舅子不爭氣,辦事兒不着道,犯下許多的罪過,弄得……唉唉,不只他,便是本官,相跟着也丟盡了老臉。”
劉忠:“老爺這般的盤算,老奴我自是知得的。只是,老爺也不想想,不說闔城的名望,單單於王蔣三姓,老爺可鬥他得過?”
劉知縣眨眨眼,沉默了好一會兒,把一整杯酒灌在嘴裡:“於家掌着三河的袍哥,王家掌着一城的財富,蔣家的聲望無人可及,要鬥過三家,難,難……”
劉忠:“既知其事難爲,老爺何苦爲之?”
劉知縣:“唉,本官這心裡,實實的不甘啦。”
劉忠:“不甘,是肯定的。但是哩,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依老奴看來,前任駱知縣,就比你做得好。”
劉知縣瞪了劉忠:“哦?老哥哥說與本官聽聽。”
劉忠:“於家掌權,王家掌財,蔣家名望,三姓各有所重,卻又互爲依存,更兼男婚女嫁,名爲三姓,實是一體,豈是一個縣令能鬥得過的?再說了,單單於家,背後的靠山,就不是老爺你惹得起的。”
劉知縣:“於家……那個三丫頭……唉唉,成都將軍府的張大管家,咱不過一小小的知縣,惹他?這點自知之明,本官還是有的。”
劉忠:“嘿嘿,咱且不論那遠了的人兒事兒,單說團練所吧,擼了安忠良的團總之職,就奪得過來了麼?老爺呃,你怕是把事兒想得簡單囉。”
劉知縣:“這個……可有說法?”
劉忠:“咱團練所初辦之時,招得練勇一百二十,其中便有不少是於家商隊的護衛。”
劉知縣:“這個,本官是知得一些的。於家的走商,做着爲朝廷運送軍需糧秣的生意,其時匪盜遍地,爲保物資安全,朝廷允其募勇,組建了個商隊護衛。”
劉忠:“這於家衛隊,五十餘人槍,個個的兇狠好勇,個個的身手矯健,且都是上過戰場,砍過人頭的……後來匪亂敉平,天下太平,再沒供養護衛的必要,於家便把這個商隊護衛解散了。其時正逢我縣興辦團練,一些外地的都回了自家,一些本地的,便投在了練所,做了團丁,人數麼,當在三十上下。”
劉知縣:“嗯嗯,這些過往,本官知得,知得。嗯嗯,這個安忠良,便是其中之一,並且聽得傳說,於老爺子在前任縣堂那裡使了銀子,爲安忠良謀了團總的職位。”
劉忠:“於家使沒使銀子的,咱不知道。不過麼,老爺且想想,這三十來個護衛,爲啥投在咱縣團練?可是真圖着那每月的餉銀?”
劉知縣:“嘿嘿,餉銀,怎會呢?於家做的都是大生意,最不缺乏的便是銀子,況且,這於家對下人又極是大方,不僅酬金給得厚,便是護衛隊解散之時,給下的安家之費,便是不菲。本官這團練,每丁每月的餉銀不過二三兩,豈能入得他等的眼中。”
劉忠:“老爺明智!這二三十個於家護衛,矮了身投在咱團練所,既非奔着餉銀,那又圖着啥?”
劉知縣沉默了,敲着桌面,沉吟道:“嗯嗯,這個……可是奉了於家家主之命,隱身……便如那安忠良……”
劉忠:“老爺這話,可是說到了點子兒上。這二三十個丁勇,明面上隸在咱團練所,圖着每月的餉銀,背地裡都領着於家的俸祿。一旦事起,嘿嘿,一旦事起,老爺你說,這些個團丁,是聽你的縣官之令,還是聽於舵爺的袍哥之令?”
劉知縣臉上現了冷汗:“這個……這個……”
劉忠:“不怕老爺吃嚇,老奴再說一些實話。咱團練所在冊一百一十四名,實有八十八名。於家商隊護衛的二三十個老團丁,不消說的,自是於家隱在咱團練所內的忠僕,便是餘下的那些個丁勇,許多也是入在誠義社袍哥內的,都在於家領着另一份俸祿。”
劉知縣搔搔腦袋:“哎呀呀,哎呀呀,這老於家……這於老舵爺……”
劉忠:“我的老爺啊,您且實說,在這三河的地界兒上,是你的縣衙好使,還是於家的誠義社袍哥好使?譬如,咱縣衙收賦課稅的,那於老舵爺若是扁扁嘴兒,稍稍地透個不理不睬,這一縣的賦稅,你可收得齊整?”
劉知縣掏出手帕子,抹抹腦門兒上的些許冷汗:“這個……這個……”
劉忠:“老爺勿要怪老奴嘴碎。咱中國曆朝歷代,朝廷與士紳共治。於這地方之治,官府衙門只擔着一半的權職,另一半,其實都捏在士紳名望的手裡。”
劉知縣:“這個……朝廷與士紳共治,這個……朝政不下縣,這個……唉呀呀,本官……”
劉忠:“老奴自打小便隨在老爺身邊,老爺的心思,多少還是曉得一些的。老爺哩,一腔的雄心,卻是看錯了時局呀。”
劉知縣:“時局……哎呀呀,說起這時局,本官這腦仁兒就疼,就疼!”
劉忠:“咱剛剛說過的,這地方的權事,一半在官衙,一半在鄉紳。這官衙的一半的治權,靠的是官衙的威望。只是而今的官衙,可還有多少的威望?”
劉知縣:“這個……官衙威望……”
劉忠:“老爺也別期期艾艾的,老奴替你說了便是。往遠了說,自洪秀全金田起事,拳匪亂起,這天下便沒了安生;往近了說,如今的天下,可找得着一塊太平的地兒?天災人禍,民不聊生,逼得饑民鋌而走險,或揭竿而起,或佔山爲王,遍地的盜匪,可曾有過一時半刻的消停?更有西洋列強步步蠶食,日本俄國相爭東北,英國俄國盯着西藏,法國盯着兩廣,便是小小的葡國,竟也佔了澳門島……唉唉,這些個,老奴……便是老奴,說來也覺臉紅。”
劉知縣:“唉,老哥所言這些個事兒,本官豈是不知的。便說那個李若瑟吧,強行要來咱三河建堂傳教,依本官之意,拖它便是;可上官,唉,強壓着的啦,拖不過的啦,唉,咱這七品的縣官……”
劉忠:“唉,依我看來,這天下大亂,必是不久矣。”
劉知縣:“天下大亂?老哥休要危言聳聽喲。”
劉忠:“危言聳聽?嘿嘿,老爺呃,你被祝小紅的溫柔蒙了心哩。倒是於老舵爺看得透徹,早早地便布着局兒囉。”
劉知縣:“佈局兒?布甚局兒?”
劉忠:“若是亂起,安身立命的根本,便在刀兵。這個於老舵爺,手下數千上萬的袍哥,都聽着他的一人之令,再有縣團練……嘿嘿,還需我說的麼?”
劉知縣:“嗯嗯,這於家……哎呀呀,本官,這……豈不是坐着個火藥桶……”
劉忠:“火藥桶!嗬嗬,我的個老爺呃,豈只是個火藥桶喲!老奴哩,決意辭了這個師爺之職,回湖南老家去,侍在老夫人身邊。”
劉知縣:“嘿,老哥忒不地道。你走了,丟下本官,咋辦?”
劉忠:“哎呀,不是還有小紅姑娘麼?”
劉知縣:“嘿嘿,休得再說,休得再說。咱哥倆,都辭了,回家去,回家去!”
劉忠:“老爺又犯糊塗了。老奴這師爺之職,自是辭得的,老爺這縣堂之職,卻是辭它不得的。”
劉知縣:“嘿,老哥哥這話,好生的彆扭。你辭得師爺,本官怎就辭不得縣令?”
劉忠:“嘿嘿,老爺好糊塗。你也不想想,爲要在咱三河縣建堂傳教,李若瑟費去了許多的心思,許多的銀子,會隨隨便便地放過你去?再說,建堂傳教這事兒泡了湯,李若瑟必會鬧到府上省裡去,‘協教不力,惹起外交爭端’的罪名,總得找個人頂着噻。那些個上官,會任你輕輕鬆鬆地掛印辭官?”
劉知縣迷茫了:“照你這一說,這官兒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卻要如何?”
劉忠:“唉,還能如何呢?有所爲,有的不爲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