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剛轉過一株幾人合抱的巨大柏樹,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突兀的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雖然外表一看就是年深日久,木柵欄已經快要承受不住,覆於其上的厚重的攀爬植物,隨時都可能會塌毀。而那種攀爬植物,生得也是相當妖異,狀如羽毛的對生葉片間,綻出一朵又一朵豔紅似血的花來。
白鈺頓住了前進的腳步,一言不發的望着眼前的這處宅院,他身後的陶烏,雖然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卻也覺察到自他身上散發出的悲寞。他不知道這個宅院於這兄妹倆,究竟有何等的淵源,但用膝蓋想,也能猜出肯定與柳煙有莫大的干係。
果然,柳煙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把自己放下來。
她兀自朝前走了幾步,然後閉上眼睛,這個宅子給了她無比熟悉的感覺,似乎,自己曾經在這裡住過很長的時間。
不知不覺,她已經走到了柵欄的邊上,擡起手來,她碰到了一朵開得正豔的紅花。這是羽葉蔦蘿,好象很久以前,她曾經說過,這宅院看着沒有生氣,於是,後來就種上了這種紅綠相映的植物。
她又往前了幾步,扯開一大片藤蔓,終於看到一張已經被時光,和山中的溼氣腐蝕成黑色的藤椅。她忍不住俯下身去,指尖摩挲過藤椅的椅背,是了,自己曾經長時間的坐在這裡。她轉過身,椅子對着的就是他們來時的路,而她所看到的,是白鈺恬淡的笑顏。
“我,我……”柳煙囁嚅着,眼底泛起一層水氣。她想起來,在數不清的長久時日裡,自己就是這麼靜靜的坐在這張椅子上,定定的望着小徑,只盼着能看到白鈺歸來的身影。
白鈺緩步走到她的跟前,從袖中取出一支通體碧綠的髮釵,溫柔的將她的長髮綰成一個簡單的髻,用玉釵別住。而後,他的手撫過她的臉頰,並輕輕喚道:“瑂兒,我回來了。”
柳煙下意識的擡起胳膊,勾住了白鈺的頸項,目光不禁有些迷離,她喃喃的答道:“哥哥,我等了你好久……”
陶烏很費解的望着他們,這又是鬧的哪一齣?難不成白鈺又造出了什麼幻像,否則,柳煙怎麼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情形,白鈺沒有什麼理由,要在柳煙面前玩什麼障眼法。
他正欲出聲喚柳煙,可一眨眼,那處原本已經破敗的宅院屋檐下,亮起了無數盞紅燈籠。朦朧的紅光,在幽深的林間,顯得異常詭譎。他不由自主的揉了揉眼睛,沒錯,確實是亮起了燈籠,儘管宅院依舊是頹敗。
柳煙放開了勾住白鈺頸項的手,回身推開了木柵欄,徑直往院子裡去了。
“吱嘎。”一聲,差點沒讓陶烏頭皮炸開來,他下意識的想要跟上去拉住柳煙。卻不料,白鈺手疾眼快的一把拽住了他,阻止他進一步的舉動。
“肉包子!你要做什麼?”陶烏十分不解,他不忘指着那些突然出現的紅燈籠,質問道:“你又玩的什麼鬼把戲?”
“你怎麼就敢肯定是我乾的?”白鈺淡然一笑,拍開陶烏的那隻手,“這些都不過是她自己的記憶罷了,你以爲我們只會障
眼法嗎?”
白鈺的話,顯然是把陶烏給噎到了,他平生也就認識這麼一隻九尾狐狸精。他也僅僅是見過幾次白鈺所使的幻術,以及跟孟儒三師徒打了那麼一架而已。至於他們到底有些什麼樣的手段,自然是說不上了解的。
他撓了撓頭髮,在心裡犯起了嘀咕,所以說,他們不但能憑空給人造出幻相,還能瞬息之間,將往昔的光景都實體化嗎?這也太過匪夷所思了吧!
白鈺彷彿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直接了當、但又意味深長的笑道:“這不是九尾狐的能力……”
“你煩不煩啊,有什麼話不能說明白!”陶烏相當不滿他這種說一半留一半的風格,尤其是他近來越發的覺得,柳煙的身世應該非比尋常,“她先前不是跟你說了嗎,不想知道自己的過去,至少現在不想知道。”
白鈺聳了聳肩,不以爲然,“我並沒有一定要告訴她啊,我提前說過了呀,帶你們來這個宅子,就當是避暑了。”
陶烏忿忿的想要反駁,可一時又找不到理由,禁不住哼了兩聲。他再回過頭去,想看柳煙究竟要做什麼,卻被眼前的變化,驚得目瞪口呆……
陶烏不過才與白鈺對答數句,再轉回頭來,眼前卻已別是一般光景。原本頹敗的宅院,瞬息之間已不復傾破,那些覆着厚實苔蘚的廊柱牆垣,無不煥然一新。恍惚之間,他甚至產生了某種錯覺,彷彿聞到了新木、清漆的氣息。
就連圍繞着宅院的那排木柵欄也不例外,就像是纔剛剛架起來似的,而攀爬於柵欄之上的羽葉蔦蘿,亦顯得更爲茂盛了。
陶烏使勁甩了甩腦袋,再眨了眨眼,確定眼前發生的這一切變化,都不是幻象。他也顧不上問白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擡腳就跟了上去。穿過宅子的大門時,他下意識的扶了一把木門框,指尖立即傳來乾燥而嶄新的觸感。
他連着喊了兩聲大小姐,可柳煙卻恍若未聞,自顧自的漫步於宅子中。隨着她緩步的走動,屋子裡也在悄然發生着改變,檐下、牆角的蛛網消失得無影無蹤,桌椅之上的灰塵也不復存在。甚至,空落落的桌面、多寶架之類,也出現了茶具,以及其他的陳設品。
然而,就在陶烏鬧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之際,柳煙的步子卻越跺越快,她雙眉緊蹙,不斷的環顧着周遭,也不知道是在尋找什麼。但陶烏眼尖的發現,她的目光裡夾雜着猶豫、茫然、無措、乃至是痛苦的神色。
當他正要上前去拉住柳煙的時候,白鈺也進到了屋內,阻住了他的舉動。他一手掐緊了陶烏的手腕,另一隻手,以食指壓住自己的脣,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一頭霧水的陶烏,當下是進退兩難,一來他不知道,是何種原因致使一向淡然處事的柳煙,出現這樣的複雜的情緒,二來,也不知道白鈺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白鈺將他拉到牆邊的茶几旁,似乎是要儘可能的降低自己與陶烏的存在感。陶烏非常擔心的一直注視着柳煙,他也說不清楚自己心裡在擔心什麼,也許是怕柳煙像先前那樣迷失自我,又或許,在他內心深處,是在害怕會親眼看
着柳煙妖化成不知名的魔物。
不過,白鈺的鎮定,又讓他不由自主的放了點心。畢竟,一直以來,白鈺不但沒有做過任何會危害到柳煙的事,並且,還一向都在替她解決或大或小的問題。
就這麼提心吊膽了好一陣子,陶烏覺得自己緊繃的神經已趨於麻木之時,柳煙卻突然站定了。她垂下頭,不知是在看自己的腳尖,還是在想着什麼心事。
陶烏張了張嘴,畢竟還是沒能喚出她的名字,而自己的一隻手,已不自覺的自茶几上,拈起了一隻空空如也的茶杯。他並不是口渴了想喝水,而是心裡着實緊張,而無意識的往手中抓了個物件。
然而,下一刻,那隻茶杯,“喀。”的一聲,自他的手中碎裂開來。陶烏垂眼一看,青玉的碎片還未及落地,已是煙消雲散,連半點碎末也沒剩下。
他還沒來得及細想是怎麼回事,屋子也開始了急劇的變幻,這一眼看着還是一派嶄新氣象,下一眼就又回覆到破敗陰暗的實際情景。又或者,就像是隨着時間轉化而移動的陽光,所過之處都迅速的進行着新舊更迭。而那些擺設物件亦是如此,時新時舊、時有時無。
陶烏只覺得自己像是掉入了一個時間和空間的間隙之中,時光的錯亂,讓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身處何處。他連忙看向白鈺,卻驀然發現,這個剛剛還淡定自若的九尾狐妖,此時竟也皺緊了眉頭。
再反觀柳煙,她的頭依然低垂着,只是,她那雙原本纖細白淨的手,不單浮起明顯的青筋,更可怕的是,一向修剪得利索的指甲,開始迅速的生長。指甲底部呈現出赤紅的色澤,越往上顏色越深,到了頂部已變爲了黑紅色。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陶烏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向白鈺質問道。他有個十分糟糕的預感,興許下一秒,這所宅子,連同他們三個,也會消失無蹤。
“這是她的記憶。”白鈺的聲音居然顯得有些低啞,完全不似平日的清亮,憑那把聲音就能聽出,他也有些擔心起來。但他仍沒有出手去阻止、或者幫助柳煙梳理情緒,只是繼續說道:“我可以把她的記憶鎖住,甚至封印起來,但沒有能力截取掉任何一部分。”
“你,你說清楚點,這是什麼意思!”陶烏根本就沒工夫去仔細琢磨他話裡的意思,徑直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找回她的記憶。”白鈺一邊說,一邊伸出一根指頭,點了點自己的額頭,“這不是我能決定的,而在於她,如果她想做個普通人,一切都可以當是不存在的。但如果她並不是那麼真切的想要放棄妖的身份,那麼,這些都是她必須自己去承擔和麪對的。”
“可是!可是!”陶烏又開始撓自己的頭髮了,他早就已經接受了,柳煙是個普通人類的設定。況且,他也無比希望這姑娘真的就是個普通人,哪怕她大部分時候冷冷淡淡的,至少是安全而無害的。
他一連說了好幾個可是,就像是舌頭打了結一般,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好半天,才費力的把舌頭捋直,“可她不是你妹妹嗎?你當真是要袖手旁觀不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