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音還縈繞於脣畔,柳煙突兀的擡起了低垂好久的頭,極爲緩慢的轉向他們兩個站立的方向。於是,陶烏的話,就這樣硬生生的被截斷了。
柳煙的眼神明顯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再是他所熟悉的大小姐,比之那夜他們遭遇月光花妖時,還要凜冽。
她一步、一步的向着陶烏與白鈺走了過來,光潔的額間浮起一道極淡極細的赤色雲紋。陶烏立即想起了白鈺手背上的那道妖紋,一模一樣的形狀,而與此同時,他更想到了白鈺曾經說過,九尾狐的妖紋是生在額心當中。
所以,柳煙真的是要在他面前現出原形了嗎?陶烏艱難的吞嚥下一口口水,他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然而,事情顯然不會依照他的想象發展。只見柳煙額心處的雲紋,飛速的顯現出清晰的輪廓,接着就像是一條飛速生長的藤蔓,自額心向兩邊的額角攀爬開去。並且那觸目驚心的赤色,也在慢慢的減淡,而後變爲了耀目的金色。
待她走到他們兩個跟前的時候,額上的紋案已經延伸到了兩側的眼角,看得陶烏連呼吸都忘記了。可又不過是眨眼的工夫,古怪至極的紋路,從額心開始消失,就好象是全部鑽到了她的眼睛裡。
柳煙沒有看陶烏,目光直直的落在了白鈺的臉上,有那麼一刻,她的眼神似乎溫婉下來。但一息之間,卻又迸出幾乎能吞噬萬物的戾氣來。與此同時,柳煙已然出手,並指如刀,疾如閃電的切向了白鈺的脖子。
這一招雖不是斬向陶烏,可這種意料之外的變故,簡直比直接斬斷他的頸項,更爲恐怖。
如果說先前那些,都是柳煙記憶中的情形,那麼她沒理由不記得白鈺是自己的哥哥。更何況,在宅院外,她對白鈺所表現出的,那種小女孩對於兄長的依戀,也不可能是假裝出來的。
然而,此時此刻,她又爲何會出手如此狠利,就如同是面對着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敵人。
只是,白鈺的動作更快,他並沒有避開這一擊,反而一把握住了柳煙的手腕,阻斷了那隻利爪斬向他脖子的軌跡。
柳煙微微眯起那雙黑白分明的杏眼,然而,她的瞳孔中竟隱隱透出一抹暗啞的金色。這樣的目光,讓呆立於一旁的陶烏不寒而慄。
正當他以爲這兄妹倆,立刻就要以命相博之時,輕掩上的木門卻被人從外面,“嘭。”的一聲給踹開了。一條青色的人影,轉瞬已閃到三人跟前,陶烏定睛一看,來者居然是那個玄昤。
“瑂兒!”玄昤看到柳煙,輕喚了一聲,語氣裡帶着幾分驚喜。
“別過來!”白鈺卻在他還未站定時,就低喝出聲。
玄昤顯然不知道眼前是個什麼景況,也不知道白鈺這句喝令因何而發。不過,他也沒時間來思索這些問題,因爲,柳煙一抖被白鈺握住的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向了玄昤。
眨眼之間,柳煙已向他擊出三招,直取他的雙目、咽喉、以及心口。這三招一氣呵成,逼得玄昤連退數步,差點就跌出門去。只聽得裂帛聲響,饒是玄昤退避得極快,但他胸口的
衣衫,也已被柳煙的指甲劃開了老長一道口子。
他不及多想,腳尖一個點地即已躍起,總算是避過了柳煙凌厲的攻擊。而他也條件反射似的一掌擊出,正對着柳煙的頭頂而去。
這一下的變化,讓白鈺有些哭笑不得,不過,他已看出玄昤不過是虛晃一招罷了。
但陶烏畢竟不知道這個玄昤的來歷,眼看他出手回擊,當下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過去。一手拽住柳煙的胳膊,把她扯到自己身後,另一手握拳揮出,狠狠的擊在了玄昤的掌心。
“嘩啦。”一聲響,玄昤被他強橫的氣力給推了開去,身體不由自主的摔到對面牆邊的多寶架上,直接把那架子,連同上面的陳設擺件給砸了個稀巴爛……
陶烏用盡全力的一拳,正正擊在玄昤的掌心上,無比強橫的巨力,讓他無法與之硬扛。不過,他到底也是活了好幾千年的妖怪,就算要與陶烏硬拼,也不會落了下風。雖然看似被陶烏一拳打出去幾米,那無非就是隨勢化解了他的攻勢,不過被他撞到的多寶架,瞬間就塌毀成了一地的碎木片。
不僅如此,就連多寶架後的牆,也被砸出個巨大的洞,連帶這所全木質的宅子,都搖晃了幾下,彷彿是發生了地震一般。
陶烏還沒來得及繼續出手,就覺察到了不對勁,從他拽着柳煙的那隻手上,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這令他不由頭趕緊回頭,一看之下,忙不迭的鬆開了自己的手。而柳煙正冷冷的望着他,整個人都彌散着一股子寒氣,似乎是具由萬年玄冰琢出的雕像。
那樣的眼神實在太過瘮人,陶烏愣了愣,不自覺的鬆開了自己的手,並下意識的朝後退了一小步。但他又不死心,小心翼翼的輕輕喚了兩聲,“大小姐?大小姐……”
柳煙沒有回答他,不過也沒有再對誰出手。過了片刻,玄冰似的臉彷彿緩和了幾分,先前微蹙着的兩彎秀眉,漸漸的舒展了開來。
她望向陶烏的目光裡,摻雜了一絲疑惑,就像是見到一個陌生人一般。而後,她的目光從陶烏臉上移開,又望向了玄昤,疑惑之色更加重了幾分。
玄昤已從地上站了起來,輕輕撣了撣沾在青色衫袍上的木屑和灰塵,他只恨恨的瞪了陶烏一眼,便不再把他放在眼裡,邁步來到柳煙面前。與此同時,他的眼中也浮現出了一抹疑惑,卻稍縱即逝。
他對柳煙露出一個淺笑,柔聲道:“瑂兒,你不記得我了嗎?”
陶烏聞言,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在心裡冷哼了一聲,腹誹道:“連我都不認得了,你這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傢伙,趁早哪兒涼快哪歇着去!”
唯有白鈺,仍是靜靜的站於一旁,默不作聲。
柳煙聽了玄昤的問話,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努力的回憶,是否曾經在哪裡見過他。只是,思索良久之後,終於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覺得腦子裡就像是裹了一團漿糊,除了一些模糊的碎片,就記不起別的了。而就算是那些碎片,也無法串連到一起。
不過,相比玄昤而言,剛剛一把拽開自己的這個傢伙,好象很熟悉。柳煙朝陶烏走近了
兩步,歪着頭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出乎意料的一伸手抓住了陶烏的手,看了看他的手背,又將他的手翻過來,看了看手心。
陶烏也不知道是被哪道靈光給開了竅,立即想到半年前在洛陽時,柳煙第一次看到他的手變成了覆着密鱗的利爪。心隨意到,轉眼之間,他的整條胳膊已起了變化,青黑色的皮毛迅速的顯現出來,修長的手也佈滿了細鱗,變爲了一隻大爪子。
柳煙握着他的爪子,神情又再緩和了幾分,目光順着他的胳膊一直上移到他的頸項處。陶烏趕緊扯開上衣的領口,露出肩頸處的那道饕餮紋,然後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特別燦爛,“大小姐,你想我起來?”
“大……小姐?”柳煙喃喃的重複了一遍陶烏對自己的稱謂,沒錯,相當熟悉的一個稱呼。
“是啊是啊!”陶烏的腦袋點得就像是雞啄米一樣,“上次在洛陽的時候呢,你自己說的啊,就喜歡聽我這麼叫你。”
“洛陽……”柳煙的目光又開始迷離起來,瞳孔急劇的收縮、擴張着,時而清明、時而混沌,其間偶爾浮出一絲暗啞的金色。
洛陽,她一邊默唸着這個地名,一邊想到了些東西,比如精巧絕倫的箜篌,比如生得比女人還好看的鬼魂,比石窟裡的各色佛像,還比如……大片的牡丹花。一些記憶中的碎片開始慢慢的被拼湊到了一起,她的手不知不覺間輕輕的落到了陶烏的臉頰上,滑過他亮晶晶的丹鳳眼、挺拔的鼻樑……
“大黃……”柳煙終於喚出到陶烏最不喜歡的這個別名,忽然之間,靈臺一片清明。可是她整個人卻像是脫力一般,軟綿綿的栽進了陶烏的懷中,用盡僅存的力氣,好不容易纔對他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不想做妖怪。”
眼看她的身子就要往地上滑下去,陶烏趕忙一抄手將她抱了起來,可是卻十分無奈的發現,她已經昏睡了過去。
這……這算是怎麼檔子事?陶烏皺着眉頭看了看睡得不省人事的柳煙,又擡頭望着白鈺,這事情的發展,簡直就沒有哪一點是他想象得到的。不過,他覺得這個宅子實在是很不祥,當下也不多說話,抱着柳煙徑直走了出去。
玄昤本想要阻止陶烏,可似乎又沒有什麼恰當的理由,便也轉頭望着白鈺。他更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因此只能寄望於白鈺來告訴他緣由。
白鈺只是無所謂的聳了聳肩,一面擡腳往屋外走,一面平淡的說道:“我那天夜裡就已經跟你說過了啊,白瑂已經不在了。現在你也見到了,若真是瑂兒,會對你出手嗎?就算出手,會這麼不留餘地嗎?”
玄昤張了張嘴,終究沒能說出點什麼來。他從白鈺離開住處,就掩起自己的氣息、遠遠的跟着。他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一路尾隨至此,竟然會看到這樣一幕,甚至還差點吃了個悶虧。但事已至此,他也沒必要再掩示什麼了,至少要向白鈺問清楚,他們兄妹倆來到這個世界,都經歷過什麼。
大概是因爲柳煙暫時睡了過去,宅院又恢復了最初的頹敗,不但沒有一絲生氣,還重新被陰溼腐敗的氣息所籠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