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這一剎那, 他清楚地感覺到,姜恆身上流淌着自己兄長的血,與他、與汁瀧一脈相承,那是汁家的血液、汁家的力量。這血脈的力量彷彿發生了某種共振, 彷彿先祖的靈魂齊齊出現在書房中, 守護在他的身後, 令他有所畏懼。
於是, 汁琮再一次錯失了極佳的機會。
“保護好您自己。”姜恆收回手, 確認汁琮沒有大礙, 放下了心。這個時候, 汁琮千萬不能死,他已經看出來了, 太子瀧雖已是儲君, 卻還需要成長與建立功業。
只有汁琮活着,大雍的戰車才能繼續往前。
“也保護好你自己。”汁琮淡淡道。
姜恆躬身告退,汁琮卻忽然道:“恆兒。”
姜恆:“?”
姜恆擡頭時, 看見汁琮眼裡複雜的神情, 哪怕他自詡洞察人心,亦極難解讀出其意。
汁琮靜了很久, 半晌後,說:“去看看你姑祖母。”
“是。”姜恆說。
桃花殿外,幾名越女正在掃雪。
姜恆帶着界圭入內,姜太后正在喝藥, 耿曙與太子瀧坐在殿側,安溪爲太子瀧上藥, 帶着笑意一瞥姜恆,眼中之意是:你看?太子都這麼規矩聽話, 就你事兒多。
姜恆只好假裝看不見,拜見了姜太后。姜太后裹着厚厚的袍子,看不出傷在何處,臉色如常,只與往常一般,不鹹不淡地點了點頭。
“你娘生前是不是帶着傷?”姜太后說。
“是。”姜恆說。
耿曙拍拍自己身邊,讓姜恆坐過來,答道:“夫人一向有舊傷,那年郢、鄭在潯東大戰,她爲了刺殺敵將,傷勢才無可挽回。”
姜恆始終不知道母親的傷是如何落下的,但見姜太后無意多提,便也只得作罷。
太子瀧朝姜恆說:“恆兒,你現在能處理政務麼?”
“你且讓他歇會兒,”姜太后皺眉道,“他傷在不顯眼之處,卻絲毫不輕。”
太子瀧嘆息,點了點頭。界圭進入桃花殿後,便站上姜太后身後,此時姜太后做出了一個微小的動作,與界圭交換了眼神,而界圭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姜恆忽然從這個微小的動作裡察覺了蹊蹺,姜太后知道的!她知道界圭扔着太子靈不管,去找自己了?或者說,從一開始界圭就沒打算刺殺太子靈,他的目標始終是自己,這是太后交給他的任務!
換了別人也許會感動莫名,姜恆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他與姜太后這姑祖母相處的時間不多,可從母親姜昭身上,他與她建立了某種默契的聯繫——
姜太后不該是這樣的人。
國難當頭,又是不死不休的亡國之戰,姜太后一定無所畏懼,她既不畏懼自己的死亡,也不畏懼兒孫們的死亡,世上沒有什麼能挫敗她、要挾她,哪怕趙靈押着汁琮與汁瀧,將刀子架在他們的脖頸上,姜太后也不會退讓。
他姜恆的安危,不該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反而是拼着魚死網破的結局,也要取太子靈的性命,讓他既然敢打落雁,就要做好有來無回的準備,所謂寧爲玉碎,不爲瓦全,正是如此。
爲什麼呢?姜恆想不明白,自己的命有這麼重要?
“倒不全是政務,”太子瀧的聲音讓他回過神,“國庫空虛,已有好些時候了,過冬的物資更是短缺,三城先是被佔,又遭劫掠,被搶走了不少。”
姜恆道:“我已有辦法了,通知宋鄒,讓他把嵩縣的錢糧火速押送過來,再準備國庫內的銀錢,通過嵩縣,往郢國秘密採買物資。”
太子瀧聽到這話時,瞬間如釋重負,謝天謝地,百姓不用餓死了。
“就怕郢國不賣。”耿曙朝姜恆說。
“會賣的。”姜恆側過頭,朝耿曙解釋,“他們的敵人向來不是咱們,若不是爹殺了長陵君,郢國與雍國之間本不該有多少深仇大恨。”
太子瀧說:“得以東宮名義寫一封親筆信,暫時朝郢國低頭。事到如今,只能這樣了。”
“我來寫,”姜恆說,“你抄一次就行。”
“既然沒有深仇大恨,”太子瀧想了想,說,“長陵君爲何十四年前,又參與會盟?”
姜恆說:“五國大戰,總要撈點好處不是麼?這回郢國出力原本也最少……”
“不談國事。”姜太后依舊是那平靜的音調。
界圭笑了起來。
姜恆恢復後,最關心的就是國事,耿曙有時會陪他聊幾句,卻對除了軍務之外,朝政的麻煩絲毫不關心,反而姜恆只要與太子瀧湊在一起,就總有說不完的話,姜恆負責說,太子瀧成爲他最忠實的聽衆,就像兩個小孩兒般,說到天黑也說不完。
從這點上看,姜恆與太子瀧反而是彼此的知己,耿曙在人生目標中,還差着那麼一點。
“聽說姑祖母在宗廟前動了刀兵,”姜恆道,“沒事吧?”
“嫁給你姑祖父後,武功荒怠了,心法也丟了,便沒有殺過人。”姜太后淡淡道,“但要殺起人來,也不會手軟,放心。”
太子瀧說:“車倥的首級呢?”
“送回去給趙靈欣賞了,”姜太后道,“不自量力的蠢貨,這就是他應得的下場。”
“車倥……死了?”姜恆徹底震撼了,一年前他還在鄭國見過車倥,車倥個頭魁梧,威風凜凜,更是習武之人,沒想到在宗廟前,竟不是姜太后一回之將。
姜太后只是冷哼一聲,朝遠在千里之外的鄭人表示了自己的蔑視。
“傷亡如何?”耿曙忽問道,行軍打仗多年,他最關心的就是傷亡。
“一十四人,”姜太后說,“已按宮內規矩撫卹了。”
當年越國亡國後,逃到大雍的越人,如今已大多混入百姓之中,組成新的雍人,耿、衛二家就是越人派系。姜太后身邊有二十四名侍女,俱是武藝高強的越女,爲了守護太后與太子,傷亡慘重。
姜恆嘆了口氣,姜太后又道:“打仗,就要死人,今天死的是車倥,明天死的說不好就是我了。大爭之世,王道淪喪,不再是當年各國集結隊伍,彰顯國力,比拼一場後便好聚好散的念頭。該斷則斷,絕不能心軟,衝動冒失,即是昏庸,如何保護你們的百姓?”
那話是提醒姜恆,同時也是提醒太子瀧,姜太后還沒與孫兒算賬,該跑的時候不跑,若非耿曙來救,這時便只落得一個亡國的下場了。
“是。”太子瀧道。
“用飯罷,”姜太后說,“用完各自回去忙活,莫要在我一個半截入土的老婆子這兒虛耗光陰。”
午後,界圭依舊跟在姜恆身邊回去,這天東宮正式恢復處理朝政,減輕了汁琮與管魏等人的負擔。姜恆再次露面,這次東宮諸門客待他的態度,已是截然不同。
他與耿曙救了這座城中的所有人,既救了王族,也救了士大夫們的家族。敏銳的人已看出來了,姜恆在朝中,被按相國的身份來培養,也許他將是管魏的接班人——假設沒有意外的話。
耿曙向來不居功,保護家人對他來說是天經地義的,衆人的道謝便紛紛衝着姜恆去了。
“少了人?”姜恆見東宮內缺席七人。
“沒來的,”曾嶸說,“都在戰亂中死了,除了牛珉,牛珉被車裂了。”
得知牛珉被車裂的消息,姜恆只覺十分難過,所有的欣喜之情,都被沖淡了。餘下六人則在守護太子殺回落雁時,戰亂中遭到了鄭軍不分青紅皁白的屠殺,或是亂箭射死。
他望向太子瀧的眼神裡帶着責備,如果自己在場,絕不會讓牛珉有機會開口,得到這麼一個結局,太子瀧卻更爲痛苦,姜恆也不忍心再說他。
“變法須得重新分派,”太子瀧說,“今天將空出的事務重新分配。”
“稍後再議。”耿曙朝太子瀧說,“有件事先要宣佈。”
衆人停下動作,看着耿曙。耿曙思考片刻,與姜恆交換了眼色,這也是他一路上就想好的,姜恆挾此大戰的餘威,成功說服了汁琮。
“擇日不如撞日罷,”耿曙道,“叫人去請林胡王子郎煌、風戎王子孟和。”
山澤就坐在太子瀧身後,太子瀧早在開戰前便與姜恆商量過,知道是時候了,解釋道:“此番落雁大戰,多虧有王兄帶回三族聯軍。也教給了我一個道理,大雍面對難關,須得團結三族,一如多年前親如手足兄弟,我覺得,須得爲他們,在東宮增設一個席位。”
曾嶸說:“本該如此。”
東宮無人反對,雖說外族人進東宮參政,在歷史上是前所未有之事,但這次大戰讓所有人都明白了,內部分裂與爭端,將虛耗國力,只有團結一心,才能度過所有的難關。
三族人不計前嫌,表現出了忠誠,雍人也自當給出回報。何況山澤在東宮充任幕僚的數月裡,極少插手雍人的內務事。
孟和與郎煌來了,兩人都帶着一身酒氣。郎煌說:“我看要是來讀書作文章,就免了吧?讓山澤代替我倆……”
“你就坐吧!”姜恆終於忍無可忍道,“哪兒來這麼多話?”
衆人都笑了起來,太子瀧與外族互相不太瞭解,幸而姜恆能鎮住孟和,孟和便笑嘻嘻地坐了。
郎煌腳步虛浮,先是朝太子瀧行禮,再隨意坐下,解了胸襟襖帶,露出健壯的小麥色胸膛散熱。
“那麼將犧牲的幾位大人,”太子瀧說,“所分到的綱目重新彙報上來,姜恆予以分配一下。”
東宮內傳來沙沙聲,各自整理案卷。
“酒?有?”孟和說。
“沒有。”姜恆說,“喝酒外頭喝去。”
郎煌倚在柱下懶懶坐着,胸膛、腹肌大敞,大剌剌地說:“我其實沒有什麼意見。”
太子瀧說:“這是你們的機會,林胡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都能通過變法來實現,你若不珍惜,我便收回去了。”
太子瀧威嚴還是在的,這一次冒了大險回救落雁,已得到了諸胡的認可。
姜恆眼裡帶着笑意,看了郎煌一眼,示意他不要託大。
“我不是說對變法沒有意見,”郎煌道,“讓姜恆、山澤他們去處理就行了。”
“你連第一天上朝也不樂意麼?”姜恆說,“好歹也坐到我們散朝罷。”
姜恆心裡也清楚,孟和只喜歡遊手好閒地打獵,要麼就是參戰,讓他坐着根本坐不下來,比耿曙還難伺候。郎煌則不喜歡與雍人打交道。他原本與太子瀧商量的是,外族王子們愛來不來,但保留席位,隨時可來。
這樣他們有話要說,便可來說,想旁聽也隨意。
“這地方有人想殺我,”郎煌說,“渾身不自在。”
“沒有人要殺你,”太子瀧說,“往事一筆勾銷了,烏洛侯王,我還沒朝你謝罪呢。”
郎煌擺擺手,忽然間耿曙神色變了,想起一件事。
他望向界圭,彷彿明白了什麼。
界圭要殺郎煌,當真只是巧合?當時他完全可以睜隻眼閉隻眼。爲什麼冒着讓姜恆生氣的危險,也要借自己的手,除掉郎煌?太不值得了。
耿曙自己從來就是將“讓姜恆生氣”看作天大的事,哪怕有別的選擇,他也絕不會讓姜恆生氣,這點細微的不合理,頓時引起了他的警惕。
“哥?”姜恆詫異道。
耿曙回過神,答道:“沒什麼。”
郎煌似笑非笑,看看耿曙,又看姜恆,把東宮裡所有人打量了個遍,東宮裡被帶得一股酒氣,太子瀧完全不理解,這羣蠻子爲什麼這麼喜歡酗酒,只得提前分派了任務,再讓人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