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振嘿嘿笑道:“流民若起,我等小民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屆時還得靠押衙向於將軍、薛明府多美言幾句,爲蘇家留條後路。”
李茂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別人哪如靠自己,我剛到成武縣便聽聞老先生在鄉里捐資助學,修橋補路,撫卹孤寡,主持公義,博得了好大的善名。此番前來蘇女鄉的路上又聽聞前幾日老先生拿出三百石糧食設粥棚賑濟災民,鄉鄰百姓交口稱讚,同感恩德。晚輩在想,人心都是肉長的,受了老先生如此恩惠,本鄉百姓怎忍侵害,外鄉流民若敢對老先生不利,鄉鄰們必會羣起衛護,何懼之有?”
蘇振前些日子的確是在城裡設了粥棚賑濟災民,不過不是三百石糧食,而是十三石,目的也不僅僅是爲了博個善名,主要是流落到蘇女鄉的災民太多,他要借在縣城施粥之機,把這些流民轟走。聽李茂這麼一說,蘇振連聲道:“慚愧,慚愧,大災之年,蘇某家中尚有幾石餘糧,豈敢獨享,微薄之力不足掛齒。”李茂道:“老先生何須過謙,我遠在孤山鎮亦聽到先生的善名,此番軍中缺糧,主持修造的將軍們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特意囑咐我來蘇女鄉時過來拜會老先生,商請買上幾萬石糧食以渡饑荒。”
蘇振愕然吃了一驚,連連擺手道:“押衙說笑了,蘇某掏盡家底也拿不出幾萬石糧食啊。不過,軍中若缺糧,蘇振亦不忍坐視不理,這樣吧,我與舍弟還有幾位同鄉親友一起湊湊,拿出一千石糧食助軍。價格嘛就按平價糧來吧。”李茂沉吟道:“一家一千石,幾家湊湊也有個五六千石!五千石糧雖然不多,卻也足見誠意。我代於將軍、尹將軍多謝老先生美意。將來有用得着孤山鎮的時候請儘管吩咐。”
李茂故意裝糊塗把蘇振說的兄弟親友共同出一千石糧誤解爲一家出一千石,又大禮加身,讓蘇振有話堵在嘴裡說不出,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不過蘇振到底是久經沙場的老江湖,臉色瞬間由陰轉晴:李茂提的只是買糧,既不是白要自己的東西,又給了自己一個承諾。果然事態到了不可收拾的那一天,相信孤山鎮還是能伸手拉自己一把的。
想通了這一節,蘇振咬咬牙,把這個暗虧嚥了。
李茂見蘇振神情怏怏,便出言安撫道:“今次我從縣裡過來,薛明府正爲城裡流民漸多而犯愁,誇讚老先生前些日子在城裡舍粥的義舉,正思上奏朝廷爲老先生請功旌表。”蘇振聞言眼睛一亮,卻忙道:“微薄之力,何足掛齒。”李茂道:“要得,要得,大災之年一次舍粥三百石,值得大書特書。今番又傾盡家財助軍,更是功德無量。卑職回城便向於、尹二位將軍奏請爲老先生請授旌章。”
蘇振哈哈一笑,道:“不過是樁買賣,公買公賣,兩廂得利,若再請旌章,蘇振豈非成了欺世盜名之徒,萬萬使不得。”他雖隱居在鄉,耳目卻不閉塞,對清楚清海軍和鄆州之間的微妙關係看的很透,賣糧給清海軍是一回事,與清海軍牽扯上關係則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想招惹麻煩,故而急忙撇清。
大事議定,蘇振一面命人備宴,一面遣家童去請胞弟蘇東和本鄉的幾位大戶。蘇東外出不在,長子蘇越過來應承,幾個有頭有臉的鄉紳聞請趕來相會。經蘇振提議,各家一起爲孤山鎮湊足了五千石糧食。
衆鄉紳雖然肉疼不已,但慮及大災流變時有駐軍庇護,便也沒有計較。蘇越年輕氣盛,咽不下這口氣,藉着酒勁提出要與李茂訂立契約,蘇振嘴上呵斥,暗裡卻是默許。李茂淡淡一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蓋了孤山鎮印信的空白契約,當場填寫了姓名、數額、交割時間,一式兩份,雙方各執一份。
蘇越又要李茂在落款處簽名畫押,李茂指着孤山鎮的公印和糧料官文書丞的私印,道:“有此二印還不能讓蘇少莊主放心嗎?”蘇越嘿地一聲冷笑道:“官字兩張口,誰敢跟官府爭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隨身官既覺得無事,隨手畫個簽押又算什麼?”
話糙理不糙,李茂沒有多計較,在兩份契約上籤了名,按了指模,洗了手,入席喝酒。
宴散,一干人送李茂到莊外,李茂隨行的四個護兵已經備好了馬匹,正等候在一旁。這四人高矮不齊,相貌尋常,卻都是百戰餘生之輩,天生一股凜冽殺氣,使人望之生畏。
在莊門外的一棵棗樹下,一個褐衫家丁正在備馬,他年約十七八歲,人生的白白淨淨,斯斯文文,雖然瘦削,卻不顯文弱,腰桿挺拔,相貌堂堂。因見家主陪客出來,趕忙閃避在一旁,低眉垂手而立。
李茂別過衆人正要上馬,忽聽院門內有人叫道:“小骨,馬備好了嗎?”褐衫家丁趕忙應道:“備好了,三娘子。”
聞聽“三娘子”之名,李茂張目望去。蘇振膝下有兩女一子,長女蘇蓉嫁給州司法汪洵爲妻,獨子蘇景在朝中爲監察御史,還有一個小女兒,據說二十出頭了還沒有嫁人。
從莊門裡出來的是一個瘦瘦高高白白淨淨的年輕人,穿着一身圓領青衫,做士子打扮,手持馬鞭走的風風火火,擡頭猛見這麼多人,倒是吃了一驚,連忙退避一旁,低下了頭。
蘇振咳了一聲,不滿地說:“還不過來參拜李押衙。”
年輕人大大方方地上前來,向李茂拱手說道:“蘇卿見過李押衙。”
李茂擡手爲禮,趁勢打量了眼蘇卿,心裡微微一笑:“我當是怎樣一個憊賴人物,二十多歲還嫁不出去,原來也不是什麼三頭六臂、青面獠牙之輩,除了個子高了點,性格潑辣了點,其實長的還蠻不錯嘛。”向衆人環環一揖,打馬而去。
衆人目送李茂去遠,紛紛向蘇振告辭,一時走盡。
蘇卿這才問她父親:“這就是縣裡的那個捉金使嗎?排場不小嘛,四個護兵。”
蘇振道:“人家是正八品的金吾司戈,有護兵怎麼啦。”
蘇卿嘻笑道:“家世不賴嘛,爬的夠快的,是隴西李還是趙郡李?”
蘇振不以爲然地哼了一聲:“他算什麼名門正宗,據說是個還俗的和尚,來路不明的。小人得志,跑來算計我,先是恐嚇,又是哄,又是捧,又是騙,哎呀,我早說嘛這官場就是個大醬缸,任你再清白的人進去,也會被醬的面目全非。”蘇卿道:“那他還真是瞎了眼,敲竹槓竟敲到‘一毛不拔先生’頭上了。”蘇振咄道:“去,有這麼跟父親說話的嗎?怨不得你二十歲了還嫁不出去。”蘇卿道:“別往我身上扯,怎樣,讓他得手沒?”蘇振道:“人都來了,總得給人家一點面子嘛,好在胃口也不大,五千石,再討三百石設棚施粥。”
蘇卿道:“嗬,看不出來有兩下子嘛。買糧就算了,咱們也不是糧商,不幹那囤積居奇的缺德事。只是這三百石賑濟糧,嘖嘖,能從您嘴裡摳出來,哼哼。”
蘇振道:“你懂什麼,區區三百石糧食換一個樂善好施的美名,對你哥哥的仕途是大有好處的。”蘇卿驟然冷下臉來,不滿地哼了一聲,道:“我就說嘛,蘇老財突然變得這麼大方,原來是爲了他的寶貝兒子。既然爲哥哥的仕途着想,索性拿出三千石來設粥棚,說不定主上龍顏大悅,開年就放他個刺史。”蘇振喝道:“胡言亂語。”
望了眼女兒,問:“這又要到哪去?”
蘇卿氣哼哼道:“能去哪,一家子窩着享清福,偌大的家業丟了不管嗎,去城裡布莊。”蘇振見女兒來了脾氣,安撫道:“爹知道你幸苦,可又有什麼法子呢,你兄長遠在長安,你姐姐又嫁爲人婦,爹這一把老骨頭熬幹了也沒幾兩油。再忍忍吧。啊。”
蘇卿柳眉倒豎,恨聲說道:“忍,忍,忍,忍,你只會說這話,我問你蘇御史的妹妹今年都多大了。”
蘇振捻鬚笑道:“不過二八年紀,你急個啥?這兩年正是你兄長髮力之時,做御史的好處就是升轉快,不抓住這個機會往上竄一竄,將來後悔都來不及。”蘇卿點點頭說:“好。”從小骨手裡接過馬,扶鞍爬上馬背,坐穩之後,才轉頭向蘇振說道:“二八年紀那是前年,你女兒今年都十八了!”說過嘴角微微上翹,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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