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皇帝就該有皇帝的樣子,皇帝應該是什麼樣子,故漢前唐都有成例可循,李茂不想因一己喜好壞了一千年來形成的規矩,卻也不想完全做個循規蹈矩的皇帝。
既然有了機會,爲何不做一些改變呢?
前唐遺留給他的宏大宮殿、光華璀璨的禮儀制度,他統統予以繼承,這是文化的精華,棄之可惜,便是被李瀍丟棄的儀仗也被他撿了起來,在大朝會和慶典時拿出來風光一下,秀一秀,找一找君臨天下、萬物我有的那點意思。
其他時候還是要低調、還是要節儉。既然皇帝一做就要做一輩子,還要子子孫孫地做下去,那就必須做好,官做不好可以回家種地,皇帝做不好又哪有地種?自己是開國之君,萬事開頭難,新帝國以何種方式運轉,皆需由自己一手規劃,自然是很不容易。
既然很不容易,就更加需要戰戰兢兢,謙虛謹慎。
一座太極宮就已經夠奢華了,再加上一座大明宮,不說別的,單一年的修繕費用就得有多少,這麼多宮室無人居住,會衰朽的很快,那也是一種巨大的浪費。
李茂站在高高的宮臺上,遠眺金碧輝煌的宮苑,沒有旁人想象中的狂喜,而是滿心的惴惴不安。
“割天下而奉自己,一身,一家,一族,天下瘦而皇家獨肥,待到盡天下之力也供養不起皇帝、皇室和皇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時,便是天崩地裂之日。
“縱觀古今,國家或亡於災害,或亡於民亂,或亡於外敵入侵,或亡於內訌。小國易亡於災害和外敵入侵,大國多亡於民變和內訌,不管是災害、民變、內訌還是外敵入侵,其實統統都是表象,國家的崩潰實質都是財政的崩潰,尤其是像我大燕這樣的國家,帝國幅員遼闊,禮樂昌盛,文明璀璨,百姓衆多,物產豐厚。國家年年有災,卻不可能舉國同時有災,國或有民變,卻不可能舉國皆叛。有山川河流之險可以憑依,轉圜餘地極大,外敵入侵可逞一時之能,輕易卻是滅不了這個國的。最要防備的是內訌,再厚實的家底兄弟們自己內訌不休,早晚也得完蛋。
“民諺有云: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過日子離不開錢,治國更離不開錢,國家要穩府庫就不能是空的。偌大的國家,每年的田租稅賦數以億萬計,爲何會空,很關鍵的一環就是勞心食利者的數量大過了勞力者的產出。人多好種田,人少好過年。反過來,種田的人少,過年的人多,那就不得了,這個家早晚給吃窮了。
“前唐滅國前,內外倉庫一文錢都拿不出來,末代帝后行婚禮,連僱人擡轎子的錢都拿不出來。原因何在?各處宮室裡人口動輒數萬,皇帝一頓飯億萬錢,隨手賞賜億萬錢,買匹馬億萬錢,養一年又是億萬錢,費用浩大,毫無節制。官僚機構疊牀架屋,惡性膨脹,冗官冗員極多。軍隊臃腫不堪,長慶初年,全國在籍軍馬九十六萬,開元天寶年間,也不過才五十萬人。吃閒飯的人多了,幹活的少了,天下穩定的基石便被動搖了。
“這就像是一個人,身子被淘空了,尋常一場風寒就要了他的命,隨便摔上一跤也能要了他的命。節慾養身,強身固本,纔可以多活幾年。節制固本,國祚纔可綿長。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苦日子過慣了,過好日子,很容易接受。好日子過慣了,再過苦日子就難了。這是人的本性,想改談何容易,所以最好是從一開始就過苦日子。”
“但問題是,明明有好日子過,爲何要過苦日子,靠自覺?一人,一時可以,長遠看肯定是靠不住的,那就得有外力督促,你們是皇帝的兒子,親王、郡王,普天之下誰能管束?若在加上我這個皇帝,和你們的母妃們,誰能管束,誰敢管束?我現在還算清醒,你們還沒有嚐到權力的甜頭,把自己的手捆起來,不要去碰那個誘惑。這不是自虐,這是爲了長遠,我再捆縛你們的手腳,你們還是天潢貴胄,你們仍然可以過着比這個世上絕大多數人都要富貴快樂的生活,而且你們什麼都不必做。僅此一點,就羨煞了天下人。”
太極宮東面的東宮弘文館內,德王李銘、渤海郡王李遵、襄陽郡王李軌、臨川郡王李海、宣城郡王李儉、永安郡王李慕賢、遼東郡王李長樂,正襟危坐,聆聽父親皇帝的教訓。
弘文館是爲親貴子弟所設的宮內學堂,朝中三品以上官員子弟經測試後,方有資格進入學習。這裡的教師都是鴻學碩儒、高官大匠、名宿豪傑。所教的內容也非一般士子讀的經史詩文,而是包羅萬象,十分龐雜,但中心只有一個:治國。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將接過父輩的旗幟,在權力的海洋裡暢遊到死。李茂諸子暫時也在弘文館裡讀書,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將成爲一代賢(閒)王,終生與最高權力無關,他們在此讀書其實是在陪太子讀書,只是誰是太子暫時還沒有定論。
因爲國務繁忙,李茂極少有時間來檢查諸子的學業,這日好容易得空出來,本意是來檢查諸子的學業,卻被李銘反客爲主,將了一軍,讓皇帝老爹彙報起他的治國理政思路來了。
新朝初立,天下尚未真正統一,皇帝卻已經開始在限制權力,不僅是朝臣權力,連皇權本身也在限制之列。諸王在弘文館讀書,與其他學生同時同住同上課,並無任何特殊優待,親王、郡王們混到這個份上,對皇帝老爹的不滿就不只是心裡腹誹了,李銘此番“挑頭鬧事”就是要弄個明白。
李茂說完這一大段話,接過蔡文才遞過的茶,呷了一口。諸子緊急嘀咕了一陣,推舉李慕賢首先開炮。
李慕賢是李銘一奶同胞的兄弟,李銘話少深沉,李慕賢話多開朗,太子名分未定,諸王都憋着一口氣在爭,唯獨李慕賢雲淡風輕,什麼都管,依舊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衆人推舉他出頭,他就站了起來,問:“天下是父皇千辛萬苦打下來的,這天下自然該我李家來坐,如此苛求自己,自縛手腳,豈非便宜了外人?兒子愚鈍,請父皇點醒。”
李茂點點頭,對德王李銘說:“你來給老三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