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千回還沒有找到她的獵人或者白鳥,從她身邊自小到大一直圍繞着的男孩子們中。
雖然沒有符合她自己定義的追求者,但賀千回始終是個太有男生緣的女孩子。本來,既然不大可能做她的男朋友,做好朋友就已經是最好的事情了吧?男孩子們如是想。況且,賀千回性格好。她活潑外向,既會玩兒又會輔導功課,還心思細膩,懂得怎麼把人從挫折中開解出來。她很會在適當的時候輕輕撒一個讓你腦袋一熱一顆撲撲跳動的心就軟成一灘水兒的嬌,但在關鍵時刻又很恰到好處地識大體顧大局,絕沒有大小姐脾氣。因爲很真誠地謙和,絕少有女生嫉妒她,而偶爾一兩個嫉妒她的女生也會立時失了人心,因而賀千回的女生緣也完全沒有問題。跟這樣的女生走得近,男生也不會顯得猥瑣。
而在她從小到大那麼多來了又去了的朋友中,有一個一直走到了最後,這一個卻偏偏算是出現得最晚的。
吳愷軒是賀千回初中班上成績最好的男生。他們倆有時候這個拿第一名,有時候那個拿第一名,輪流擔任班長和學習委員,彼此卻不大熟悉。
吳愷軒在女孩子心目中很有些冷傲,賀千回也這麼認爲。他個子比同齡的孩子要高大一些,但他很少像其他高個子男生那樣很體貼地微微彎腰低頭同女生說話。他總是直接垂下眼睛,給人一種斜睨的印象,讓人很不舒服。
賀千回就覺得很不舒服。她是教養很好的女孩子,但不代表她不會自尊心膨脹脾氣不好。從來都只是男生來主動找她熟識,沒有她首開尊口的道理,更何況她討厭吳愷軒這種居高臨下的樣子。因此他們倆同學一年都基本上沒有對過話,畢竟班長和學習委員的職責並沒有很多交集,只是各自對老師負責而已。
他們倆在初一一整年裡唯一的一次交流是在外教課上,而此時初一都已經快要結束了。那節課上,美國老師佈置了一篇看圖說話練習,只根據一匹打着傘的駱駝,編出一個小故事來。
因爲座位的關係,吳愷軒跟賀千回分到了同一組,當然,同一組裡還有別人。因爲吳愷軒和賀千回的英語是最好的,全組的人就都理所當然地仰仗他們倆了。
吳愷軒編出的故事裡,那頭駱駝因爲受到了核輻射,發生了基因變異,從此變得怕曬太陽,就只好打着陽傘去旅行。
而賀千回編出的故事裡,那頭駱駝是從遙遠的撒哈拉沙漠來到中國的遊客,打着降落傘從天而降,卻正好降落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便爲之驚呼:“原來世界都是一樣的呀!”
組裡的同學們,一半覺得吳愷軒的故事更好,另一半卻覺得賀千回的故事更好,雙方相持不下,只好在輪到他們組的時候,對老師說:我們這一組編出了兩個故事,取捨不下,能不能都說一說呢?
那位美國老師大爲驚訝。平常的中國孩子都顯得羞澀,佈置給他們的這些需要面對觀衆的作業,大多都避之唯恐不及,怎麼竟然有還自告奮勇多做一次的呢?
她當然讚許地點頭,連聲說好。
於是吳愷軒跟賀千回先後上臺,講了他們的故事。吳愷軒講完的時候,美國老師豎起大拇指說:“Creative science boy! Funny story!”
而賀千回講完她的故事之後,美國老師激動得滿臉放光,走過來緊緊擁抱了她,說:“Sweet angel girl!This is soooo good!”
全班同學熱烈鼓掌,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賀千回。他們都從老師的反應裡明白了,賀千回講了一個更加動人的故事,而他們自己馬上也就這麼覺得了。
賀千回回到座位上的時候,一瞥眼正看見吳愷軒在盯着她。他的臉上沒有笑容,但是目光已經溫暖了許多。他有一雙濃黑的眼睛,溶溶的像一池深不見底的水。
賀千回上初二的時候,學校開始要求學生們每晚到校上晚自習,家住得離學校遠的孩子都要搬到宿舍裡住。賀千回家已經落在了學校劃定的足夠近的區域之外,只好又是新奇又是依依戀家地去住校。
學校也是新蓋的宿舍樓,配套設施還沒有徹底完善,住校的第一天,竟然就停了水,只得打開了大廣播,通知學生們自己拿着桶到教學樓提水。
賀千回是學校文學社的編輯,那天正好有工作,回宿舍晚了,同學們已經提完了水。女孩子力氣小,有要好男同學的,都叫了男同學去幫着提水;沒有的或者不好意思叫的,也大多都是兩個女孩子提一桶水。賀千回當然不是找不到幫忙的人,但她覺得自己力氣將將也夠了,再說,她願意顯得能幹,一點不嬌氣,就自己一個人拿了桶到教學樓去了。
裝了大半桶水的鐵桶,分量當然很不輕,尤其是對一個只有13歲小巧玲瓏的女孩子來說。賀千回咬着牙抿緊嘴脣,奮力往宿舍方向走,同時儘量維持好平衡,避免桶裡晃動的水潑出來。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她就已經氣喘噓噓。但她盡力壓制着自己一聲不吭,在心裡面給自己打氣:加油,你一定行!
就這樣又走了幾步,忽然手裡一輕。賀千回驚訝地擡頭看見吳愷軒從自己身邊大跨步走到了前面去,而那個沉重的水桶已經輕輕鬆鬆提在了他的手裡。
那天晚上,同宿舍的女孩子圍住賀千回七嘴八舌:“天哪,你居然把那個冰人融化啦!”她們像一羣春天裡的小鴨子一樣,熱熱鬧鬧吵了又吵,直到已經熄了燈,宿管阿姨跑上樓來咚咚咚地砸門:“安靜!再吵就給你們宿舍扣分,還要罰明天早晨繞操場跑十圈!”
吳愷軒果然像被融化的冰塊兒一樣,從此變得能跟大家打成一片了。他還是不會太張揚,但他的低調已經讓人覺得不是冷傲,而只是矜持內斂而已。
住校的第一週還是學生們的適應期,沒有安排早鍛鍊,從第二週開始,就每天六點半吹起牀號,打發孩子們五分鐘內下樓集合,有點半軍事化管理的味道。剛開始的鍛鍊項目還算溫和,只是做廣播體操,不用跑步,但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雷厲風行的起牀的孩子們頓時亂成了一鍋粥。因爲吹起牀號的同時才供電亮燈,時間本來就倉促,大家還都睡眼朦朧搞不清楚狀況。在這種情形下,賀千回第一天就出了個小小的事故。
其實很多人都一樣,晚上睡覺前就把衣服胡亂一脫順手甩開,脫下的那一剎那,衣服就已經反了過來,裡子在外。但大多數女孩子還是會小心翼翼,出門前多檢查幾遍自己的儀容,避免出了洋相。可那不是賀千回的習慣。有晨練的第一天,她滿心裡只擔心着遲到,號一響馬上把衣服往身上一套就一馬當先衝下樓去了。
九月的天還算亮得早。出門的時候剛剛濛濛地升起晨暉,等來到操場,就已經是淡灰色的世界,什麼都看得清了。賀千回站在隊列裡等着音樂響起,卻忽然聽見一個女生尖聲的大笑說:“哈哈哈……賀千回、賀千回的衣服穿反了!”
大家哄的笑了起來。賀千回低頭看看自己,再回頭看看他們,就吐吐舌頭也咯咯地笑了起來。她那時候個子已經不算高,在隊伍裡的位置頗爲靠前,大家都看得見她,尤其是集中在後面的男生。大家的鬨笑聲剛低下來,賀千回就聽見一個正在變聲期略顯低啞的聲音說:“盧靜的衣服也穿反了。”
這回,大家的鬨笑聲更響,因爲盧靜,正是剛纔說賀千回穿反了衣服的那個女孩子。一片鬨堂大笑中,盧靜“啊”地一聲慘叫,拔腿就往教學樓裡跑,經過賀千回身邊時,還快速問了她一句:“我去換衣服,要不要一起?”
賀千回搖頭說:“不了,反正也沒一會兒,而且大家都看見啦,等做完操回宿舍再慢慢換吧。”
盧靜對她無話可說地一跺腳,跑得更快了。等她換完衣服從衛生間跑回來的時候,大家已經在做廣播體操的第一節了。其實這就是賀千回擔心的關鍵啊,她不願意因爲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情而違反紀律。
不過,剛做完操一解散,賀千回登時就跟上了發條似的,騰的一下拔腿就跑。幾個男生在後面高聲衝她喊:“賀千回,這下子你又急什麼了?大家都知道你穿反了衣服呀!”
賀千回回頭,也高聲回答:“可是你們還沒知道我褲子也穿反了呢!”
大家聞言,趕快再一看她的褲子,果然,不仔細觀察還真沒注意,也是裡朝外啦!
這段對話聲波所及之處,一大撥人嘩的一下笑彎了腰,賀千回也一邊繼續跑一邊大笑着回頭衝他們招手。這傢伙,也不知道她是傻大姐呢還是怎樣,穿反褲子的事情,不說誰知道?
但吳愷軒知道,她是幽默。其實她並不需要他剛纔出聲替她指出盧靜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可他就是願意這麼做。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學校覺得學生已經適應了早起晨練的生活,就開始安排他們出去跑步。學校附近有一個小湖,周圍頗爲幽靜,沒有繁忙的交通,於是體育老師每天帶隊出去,繞湖跑一圈。
孩子們都不愛長跑,何況是大清早的起來,但能出校門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能買到各式各樣豐盛美味的早點。賀千回就總是換着花樣吃,今天是小籠包,明天是糯米飯,再後天就是豆漿油條。但她痛恨晨跑,每年的800米考試是她最頭疼的事情,就是這樣,她還是寧願不及格不拿三好學生,也不要練習。
其實賀千回身體也不弱,她不是那種會跑着跑着就暈倒的林妹妹型女生,再說她也不胖,不是因爲體重拖累難以勝任。賀媽媽總結說——她就是不上心!不喜歡做的事情,一點點苦也不願意爲它吃,所以從來沒有發揮出全力。
此話有理。賀千回每次跑完800米都只是喘喘氣,而別的女生往往覺得天旋地轉,甚至腿都軟得不能走路,需要被別人架着回去。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經常能跑到滿分,而賀千回老是要補考。
賀千回補考800米的時候,場面總是頗爲壯觀。空蕩蕩的跑道上就她一個人吭哧吭哧地在掙扎,而差不多全年級的人——尤其是男生——都密密麻麻擁擠在二樓的走廊上衝她喊:“賀千回,加油!賀千回,加油!”好一個聲勢浩大人氣鼎盛的拉拉隊。賀千回總是哭笑不得地無奈。她也不願意這樣被人看熱鬧啊,儘管、儘管他們好像都是好意。
初二以後,吳愷軒總是跑到場邊去陪她補考。剛開始,他只是站在一旁不停給她提點打氣,後來就忍不住跟着她一起跑了起來,直到把她帶過終點。有了吳愷軒的陪伴,雖然賀千回的800米成績也並沒有多大的進步,但她覺得補考已經變成一件不那麼難堪的事情了。
就是這樣,賀千回討厭長跑,更討厭晨跑。不久她聽說學校階梯教室的鋼琴開放給住校的學生練習,她就報了名,而且專門選了早上6:30開始的時段。這個時段因爲太早,通常沒有人願意選,畢竟晨練雖然討厭,還是可以偶爾裝裝病逃掉的,而如果自己給自己攬了一件事兒,不做就浪費掉了。
賀千回不怕早起,她從此每天六點整起牀,在同學們尚且暢美的微鼾聲中摸着黑梳洗完畢,就去了階梯教室。
不過,這樣一來,她也吃不到校外林林總總的早餐了。
隔幾日吳愷軒發現了賀千回晨練的缺席,跑來問她是不是生了病,才知道她只是永遠地當了逃兵。
吳愷軒無奈地嘆口氣,搖搖頭。從第二天早晨開始,就每天有熱乎乎的校外早餐送到琴聲洋溢的階梯教室。吳愷軒會拉小提琴,那個週末從家回來,他就提了琴盒,每天送完早餐,順便在那兒拉一會兒琴。
他們倆第一天一起練習的時候,都很不習慣。並肩走出階梯教室的時候,賀千回對吳愷軒說:“我從頭到尾只聽得見小提琴的聲音,完全不知道自己彈得怎樣。”吳愷軒低頭對她笑,說:“我也一樣,耳朵裡只聽得見你的鋼琴聲。”
那一年,賀千回考過了鋼琴八級,從此就沒有再繼續往更高的程度練習。她體型太小,以至於手也小,這很限制了她在鋼琴上的造詣,儘管她對音樂依然具有良好的感覺。每次彈八度音的時候,她都特別吃力,明明已經拼命把手掌張到最大,還是會很容易帶到旁邊的鍵;因爲同樣的問題,她處理音階還可以,琶音彈長了也容易垮掉。加上她體力不夠,快速的曲子長一些的話,彈到後來她就會無力處理出適當的強弱變化。
於是她決定不再勉強自己,從此只多多演奏她能夠彈得極美的柔緩抒情曲。
初二結束之後,因爲搬家,賀千回住到了離學校足夠近的地方,而吳愷軒仍然住校,他這一住校就一直住到高中畢業。
以前他們都住校的時候,週末總是一起騎車回家。賀千回不住校以後,天天要回家,吳愷軒就有些擔心她晚上下自習後路上的安全,每天放學都要問一聲:“今天和誰一起走?”或者,“今天還和那個誰誰一起走嗎?”
問得多了,賀千回覺得好笑,還說過他一次:“你這個人,羅羅嗦嗦還挺有母性!”吳愷軒閉了嘴,無辜地看着她惡意嘲笑得逞之後開心的笑容,不知道要怎樣反駁纔好。
其實吳愷軒跟賀千回不算同路。一起回家的時候,走賀千回的這條路,吳愷軒等於是繞遠了一倍。但他說,已經在學校裡關了一週,正好走一條全市最美麗的路,可以放鬆眼睛和心情。
這座城市終年多雨,尤其在春天裡,放晴的天氣稀罕得仿若奇蹟。賀千回不愛穿雨衣,她總是嫌悶得慌。雨大的時候,雨衣的用處根本不大;雨小的時候,反正空氣也潮溼,穿不穿雨衣,一身的衣服也從裡到外都是潤的,回家總免不了一番洗澡換衣服。
而且賀千回的右眼有點近視,程度不深,不足以戴眼鏡,但過街的時候往左邊扭頭看車,寬寬大大的雨衣帽往往就順勢遮住了她的左眼,使得她只剩下一隻右眼,世界蒙上了一層磨砂玻璃,美麗,卻不安全,迫得她總要頻頻地用手去撩開雨帽,或者舉着一隻手停在那裡,多麼麻煩。
其實她回家的路上,至少有一段路,是有至少兩個男生跟她一起的。他們一左一右把她護在中間,她不用自己看路也無所堪虞。但無論過多久,賀千回也沒法習慣不自己看路。借用別人的眼睛,會讓她覺得惶恐不安。
日子長了,賀千回索性再也不帶雨衣,走路的時候下雨,她就淋在雨裡走。有一個週五的下午,賀千回和吳愷軒一起回家的路上,下起了瓢潑大雨。
在春天裡,這樣的雨罕見,而這根本不是可以不穿雨衣淋着走的雨。吳愷軒要賀千回穿他的雨衣,賀千回怎麼也不肯。她溼淋淋的臉龐瀟瀟灑灑地笑,什麼也無所謂的樣子。吳愷軒嘆一口氣,把自己的雨衣也解下來,團成一團塞在車筐裡。賀千回知道他是礙着男孩子的身份,不好意思自己穿雨衣讓女孩子淋雨,覺得非常內疚,拼命勸他穿上雨衣,而吳愷軒就是不肯。賀千回沒有辦法,因爲只有一件雨衣,她穿了吳愷軒也是淋雨,她不穿吳愷軒也是淋雨,又能怎麼辦呢?
他們只好一起淋雨,一直走到分開的岔路口。賀千回下了車,叫吳愷軒穿上雨衣再走,但吳愷軒只是笑着衝她揮手說再見。他說:“我發現這樣雨中騎車還真是比穿着雨衣酷多了,以後我就這樣了!”
賀千回只好也笑着跟他說再見。她走了一小段之後,忽然心裡一動,回頭遠遠地望過去,看見吳愷軒正一隻腿把車撐住停在路邊,往身上重新套着雨衣。賀千回笑一笑,對自己搖搖頭,覺得心裡很感動很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