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千回去了北京,由爸爸媽媽雙雙護送而去的。P大開學比T大早,但何方宇已經提前趕回學校,他說過要在北京等着賀千回。他做到了。
賀千回初二的時候住過一年校,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現在又是一個人在離家幾千公里之外的北京,要爸爸媽媽怎麼不擔心這個寶貝女兒?臨走前,賀媽媽已經給賀千回買好了幾乎一切日用品,包括洗髮水沐浴露香皂衛生巾,樣樣都足夠她用上一整個學期,看得賀爸爸直搖頭,在旁邊說:“女兒這是去北京,又不是下鄉插隊,瞧你緊張的!”
賀爸爸對女兒的擔心有着完全相反的表現方式。他在把女兒送進P大校門開始,就讓她自己去辦理各種入學手續,自己只是攜着賀媽媽和何方宇在一旁遠遠地看,絕不幫忙。當然,這些事情也並難不倒賀千回。她畢竟是從小到大的學生幹部,不算是完全沒有見過世面上過檯面,再說,大學的迎新生活動多麼周到,師兄師姐並不是青面獠牙夜叉鬼,尤其是對賀千回這樣笑容甜甜的小可人,只恨不能手把手樣樣替她做到。
基本的入學手續辦完,再到宿舍登記入住,就算是告一段落。賀千回是第二個住進她們宿舍的,第一個到的女孩子叫伊露,她是自己一個人坐火車到北京來的,由此贏得了賀爸爸賀媽媽一頓海誇。臨走時,賀媽媽忍不住叮囑伊露說:“你這麼能幹,以後賀千回有什麼不懂事的地方,你多多照顧她吧。”
於是,賀千回和伊露,從此就是最好的朋友。
替賀千回整理完宿舍內務,時間已是中午。何方宇領着賀家三口人在P大里四處轉轉,找地方吃了飯,再順便購置其他忘了準備而賀千回有可能用得着的物品。何方宇雖然上的是T大,但T大和P大離得近,何方宇來過不少次,大致認得學校裡的路。其實賀媽媽在家裡給賀千回準備了那麼多東西千里迢迢拎到北京純屬多此一舉。她是擔心剛到北京人生地不熟,很多東西不知道該去哪兒買,殊不知大學校園就是一座小城市,學生所可能需要用到的東西,校園裡應有盡有,迎新生時爲了方便大家,商店還把生意做到了門外,住宿區的林蔭道上處處都有地攤,省卻了許多尋找的功夫。賀爸爸賀媽媽一路走一路不停囑咐賀千回,自己一個人在北京要怎樣怎樣,上了大學要怎樣怎樣,當然,也少不了對何方宇的一頓囑託。
下午的時候,他們一家去了何方宇的T大,同樣是參觀校園,也去看了看何方宇的宿舍。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都仍是迎新活動。賀千回他們有許多活動要參加,每日奔東跑西不亦樂乎。她同吳愷軒也會合上了,倆人有時一起去食堂吃飯,談論着彼此係裡班裡的各種新鮮事兒。何方宇則陪着賀爸爸賀媽媽在北京城裡好好玩兒了玩兒,趕得及的時候,也會回到P大接賀千回出來在附近吃上一頓好的。賀爸爸賀媽媽都各自同單位請了一整個星期的假,到星期六的時候,應賀千回的要求,他們一家加上何方宇,白天去動物園,近傍晚時就收拾東西奔機場去了。
爸爸媽媽還在北京的這一個星期裡,儘管並不常在身邊,賀千回也一直沒覺得自己是真的長大離家。等到爸爸媽媽真的要走了,她才意識到,自己有一個家隨時可以回、有一雙父母的羽翼永遠覆在自己頭上的時光真的已經一去不復返。去機場的路上,她一直咬着嘴脣不說話,大大的眼睛裡汪着一層淺淺的淚。等到爸爸媽媽都過來擁抱她,然後攜手走向登機口,一邊回頭招手說“妞妞再見”的時候,賀千回眼裡的淚水忽然就瘋漲決堤。她像個孩子一樣,用手背揉着眼睛,抽泣着哭了起來。
然後,眼前忽然一暗,她已經被何方宇拉進了懷裡。何方宇一手撫着她的頭髮一手拍着她的背,柔聲安慰說:“妞妞不哭,乖,還有我在這裡呢!”
何方宇這一摟,就再也沒有放手,一路上摟着賀千回的肩膀回到P大的。賀千回隱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不妥。但此時的她實在有些脆弱,沒有了父母的羽翼,何方宇寬大溫暖的懷抱彷彿已是最大的安慰。何況,如果自己掙脫了他,倆人就會很尷尬吧?賀千回不知道怎樣拒絕何方宇對她的好,畢竟,她從來沒有拒絕過,也從來沒有遇到過應該拒絕的狀況。
下車時天已經黑透了。P大的校園裡到處只是幽暗的暖桔色路燈。頭兩日的一個晚上,賀千回吳愷軒同他們T大的幾個同學聚會,一個T大的男生就說:“怪不得P大這麼風花雪月呢!晚上是這樣的燈光,讓人不想入非非也難。”當時他們正從P大西園走過,那裡花樹成蔭,迴廊曲水,好似公園一般,許多情侶分散在陰影裡,正如膠似漆地擁抱接吻。賀千回是這組小聚會裡唯一一個女生,只好偏着頭裝看不見,但只是驚鴻一瞥,那些山無棱天地合的場面還是轟隆隆地撞到了她的心裡來,讓她臉熱心跳無地自容。可與此同時,她又那麼清楚地感到,她也想要這樣一段愛情!
賀千回偎在何方宇懷裡走進了校門,立即覺得腦袋轟的大了。她不敢同任何人目光對視,覺得好像滿校園的人都在看着她,這樣地被一個男人摟在懷裡招搖過市。她僵着上身不敢動,哭泣早已止了多時,她恐怕都已經忘了剛剛纔同父母撕心裂肺地告別,而完全陷落在了眼下這個奇怪的境地裡。
何方宇卻好像十分坦然的樣子。他低頭看了看賀千回,下巴擦到了她的頭頂,她立即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那樣,瑟縮了一下。何方宇便開口打破了兩個人之間令人難堪的沉默,他說:“妞妞,你知道我宿舍的兄弟都怎麼說你的嗎?”
賀千回立即被這個話題盪開了注意力,擡起頭撲扇着一雙秋雨裡洗過的星子般熠熠生輝的眼睛,好奇地問:“怎麼說的?”
何方宇說:“他們說,你那個小妹妹長得真像李亞鵬版《笑傲江湖》裡的小師妹嶽靈珊啊!”他低下頭問:“有人這麼告訴過你嗎?”
賀千回點頭說:“有,以前我們中學的男同學好像都這麼說,但女同學不覺得,我也不覺得。那你呢?你也覺得我像她嗎?”
何方宇眼睛亮亮地望着她說:“嗯,我也覺得,不過,你比她更美。”
賀千回立即低下頭,羞得快要窒息了,趕忙嗔怪着說:“你亂講,一聽就是假的!”
何方宇還故意問:“怎麼?你是不是覺得她不如你漂亮,所以不願意像她?”
“哪有!”賀千回急了,趕緊擡起頭來澄清自己:“我倒是覺得她好看得不得了呢,她是那部小說裡我最喜歡的女孩子,有人說我像她,我開心還來不及,只是不好意思承認罷了。”
這句話很誠實,倆人忍不住相視着笑起來。何方宇率先斂了笑容,正色問她:“妞妞,你爲什麼喜歡嶽靈珊?是僅只喜歡她的長相,還是另有別的原因?”
賀千回想了想說:“我……我很羨慕她,她是很幸福的女孩子。”
“幸福?”何方宇一愣,“你有沒有搞錯?嶽靈珊的命運多悲慘,你居然覺得她幸福?”
賀千迴天真地說:“可是有令狐沖那麼愛她呀!我覺得令狐沖直到最後,跟任盈盈在一起了,所愛的都還是嶽靈珊。他永遠都不會忘得了她。有一個這麼好的人這麼愛自己,難道還不夠幸福嗎?”
何方宇苦笑一下,心想這個小丫頭,還不知道幸福爲何物呢!他對賀千回說:“可是嶽靈珊自己不愛令狐沖,令狐沖再愛她,又有什麼用?嶽靈珊自己一定不覺得幸福。”
賀千回仍是搖頭不同意:“她生前不懂事,也許不覺得幸福,但死後就一定明白了。令狐沖在她墳前陪了那麼久,只爲了不讓她孤零零一個人躺在那裡覺得害怕,我看到那裡的時候,都快要感動死了,覺得那是我看過的最感人的故事!”
何方宇堅持說:“讓別人感動又有什麼用呢?妞妞,嶽靈珊不幸福,令狐沖也不幸福,他們是兩個苦命的人。”
賀千回還要說什麼,擡頭卻看見何方宇的眼睛裡潤潤的,目光無限溫柔,溫柔得就像——賀千回忽然大吃一驚,不知道爲什麼,她覺得他的目光,溫柔得就像一條纏綿的蛇,此時正一點點靠近過來,要張開嘴把她一口吃掉。這個話題太危險了!賀千回也來不及細想到底是什麼樣的危險,只直覺地感到不能再繼續下去,否則自己就要逃不出來了。她急急地開口,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說:“行了行了,傻不傻呀?咱們倆爲了一個編出來的故事,在這裡吵架嗎?”
何方宇卻站定了,不讓她逃開。他的目光仍是溫柔纏綿,卻多了幾分凌厲和堅韌,滑膩膩的蛇變成糾結的繩索,將賀千回捆縛得動彈不得。他那條始終摟着賀千回肩膀的胳膊忽然一用力,就把賀千迴圈到了他的面前,被迫地同他面對面站着,而另一條胳膊也伸出來,然後兩隻大大的手掌,抓住了她圓潤的雙肩。他低下頭來,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妞妞,你就是我的嶽靈珊,我就是你的令狐沖,你,求你,不要愛上林平之!”
賀千回整個人都驚呆了,只覺得腦子裡一瞬間就灌滿了沸騰的漿糊,一注熱流從頭頂傾瀉而下,經過的每一個毛孔都如同她吃驚的嘴脣,呆呆地咧開變成小小的O型。全無經驗的小女孩兒卻並不知道,這樣一副情態,正是最魅惑的姿勢——何方宇不容她反應過來,立即垂下頭吻住了她的嘴脣,將她所有的疑惑不解、或許還有反對,都鎖閉在了喉嚨裡。他膠着着她的嘴脣貪婪地吮吸了一會兒,才輕輕放開,雙手卻越發地收緊,將她牢牢地擁入懷中,那麼欣慰那麼滿足地長嘆了一口氣:“妞妞,我等了你這麼多年,你終於長大了!妞妞,我太幸福了,你呢?”
說完這句話,他的上身略略後仰,托起她的臉來看着她的眼睛。賀千回仍是覺得有一千列火車在她腦袋裡飛馳着橫衝直撞,嘴脣徹底麻木了,但同時又好像變得極爲敏感,再用隨便什麼東西輕輕一碰都會高高地腫起來。而面對着何方宇期待的眼神,她只能胡亂地點點頭。何方宇舒一口氣,重新把她擁入懷裡。她覺得他的身體忽然繃得很硬,每一塊肌肉都像石頭,七月裡陽光下的石頭,火一樣地發着燙,燒得她看不見了自己——無論是外表,還是裡面的那顆心。
這天晚上,賀千回生平第一次嚐到了失眠的滋味兒。她好像一閉上眼睛就開始做夢,亂七八糟沒有情節的夢,彷彿只是無數張臉,何方宇的,吳愷軒的,甚至還有丁俊的,忽大忽小地閃爍,水泄不通地漂浮在她周圍,吸噬掉所有的空氣。每一分每一秒,她彷彿只要一睜眼就能醒來,但她害怕醒來,因爲只要腦袋一開始正常工作,她就只聽得見一個聲音,在她耳邊不停地說:“你的初吻就這樣沒有了嗎?你的初吻就這樣給了他了嗎?真的就是他了嗎?你喜歡他嗎?你愛他嗎?你從此就是他的女朋友、他就是你的男朋友了嗎?……”
睡到後半夜,賀千回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了起來。失眠就會感覺到飢餓,但賀千回完全沒有起來吃東西的慾望。她一想到食物就覺得想要嘔吐,厭煩得無法形容。熬到天快亮的時候,她的胃終於尖銳地痛了起來。她翻個身,再掙扎地睡了一會兒,終於耐不住地起了牀,看見鏡子裡自己的臉,有點發青,兩頰彷彿陷進去了一塊兒。她本就看起來很小,這下子顯得更加楚楚可憐,像是在十四歲的雨天裡丟了鞋子赤腳站在水窪裡的小女孩兒。
賀千回想:沒有餘地了,我讓他吻了我,就是接受了他,也承諾了自己。給出去的承諾已經不能收回,況且,他是這麼多年的方宇哥,拒絕了他,我就永遠失去了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