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對於這一切,對面的顧惜爵至始至終沒有任何反應,淡漠而疏離地坐在那裡,優雅地吃菜、喝酒。猶如一樽精緻而冰冷的雕像。
讓人覺得,什麼狂風暴雨都滲不進他的身軀一般。
突然,太后看向他,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四皇孫去年是坐在哪個位置上的?哀家竟然不記得了,唉,人老了就是沒用。”
顧惜爵淡漠的神情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修長的手緩緩從桌上收回去攏在袖籠裡。
不過也只是幾個眨眼的功夫,他已然恢復如常,只是那雙寒潭一樣的深眸又添了幾分冷凝。
他並沒有擡頭。只薄脣微啓,聲音卻跟眼眸一樣的溫度,冷凝地迴響在大殿內。
“孫兒也記不得自己坐在哪裡了,因爲去年塞北,在除夕夜的時候,驛館被冰雹砸塌了半邊。”
殿內驟然一靜。
連華延帝挾菜的動作都停頓下來。
去年除夕前半個月,塞北忽傳有敵國探子潛入的消息。顧惜爵請纓前去偵查,再次回來已經是兩月之後;
前年臘八節當日,洪洞州出現大批流民騷亂,四皇子顧惜爵受華延帝潛派帶兵前去鎮壓、梳流,一去三月;
大前年十月,遠隔重洋的柔然國聖女及笄日,邀請衆鄰國前去捧場觀禮,大公主華裳和四皇子顧惜爵作爲華國皇室成員代表,坐船千里奔赴,回程路上遭遇風暴,差點葬身海底;
大大前年在軍營受訓,還有大大大前年……
如此數下來,從十五歲冠禮之後,顧惜爵就沒有一年的除夕夜是在宮中度過。
很多年中。你們溫馨舒適奢華的除夕家宴,並沒有他的存在。
然而,沒有人記得,沒有人想起,沒有人不習慣。
感受着殿內的沉寂,顧惜爵緩緩勾起脣角——無情最是帝王家。
當然。他並不在意這些。
但是,也不介意說出來噁心他們一下。
靜默了半晌,終於有了響動。
竟是華延帝第一個開口:“皇兒是我顧家的好男兒,以後每年除夕。朕都要你留在朕身邊過年!只是不知道,朕還能還能陪你們過幾個年唷。”
顧惜爵擡頭看去,那個男人直直看着自己,臉上竟透出幾分滄桑和歉疚。
眸光微斂,他站起身,沉聲道:“父皇言重了!”又看着他,作揖一拜,“父皇龍體康健,春秋正隆,兒臣以後還會有很多個除夕可以侍奉左右,以後父皇莫要嫌兒臣煩悶便好了。”
大皇子本還沒什麼反應,接受到自家母后大人的眼刀,一愣過後才趕忙站起來,學着顧惜爵作揖一拜,呵呵道:“對啊對啊,父皇一代明君,必然是洪福天,壽與天的!兒臣等要年年歲歲陪父皇過除夕,父皇一定會看到咱們顧家兒孫滿堂的!”
華延帝露出了愉悅欣慰的笑容。
哪個皇帝不愛聽這種話?這個大兒子雖一無是處,但這一點還是可取的。
其妃嬪也是有眼力見的,看到這場景,連忙拉着公主或皇子座位上站起,朝向皇帝盈盈一拜,整恭聲道:“皇上洪福天,壽與天,兒孫滿堂!”
除夕家宴如此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一場“祝壽宴”。
然而這卻大大愉悅了龍顏,華延帝終於朗笑出聲,擺手道:“好好好,你們不愧都是朕的家人,朕心甚慰!都坐下吧,今年的新春禮物,人人多一份!”
衆人面露笑容:“謝皇上隆恩。”
太監公公趁機笑曰:“皇上,第三輪菜是否要上了?”
“自然!”
於是,一羣宮女再次魚貫而入,將殿內各桌上其實還並未動過多少筷子的餐盤碗碟收走,重新換上一道道熱氣騰騰的新菜餚。
華延帝看着面前的六道菜,老臉又是一崩,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都最後一輪菜了,還不給老子上點好菜,簡直太欺負人了!
目光朝底下一瞥,落在顧惜爵的桌上。
“爵兒,你那道菜是什麼?朕沒見過,看着挺好的。”
顧惜爵挾菜的手頓在那餐盤之上,轉頭看到的就是自家老爹伸長了的脖子和落在菜上的灼灼目光……真是不由失笑,好歹您也是皇帝啊,能不能矜持點?
“父皇,這是煨烤五柳全魚,您要不要來一點?”顧惜爵淡笑道。
“要要要!”華延帝忙點頭。
顧惜爵看了一眼他身旁的一臉着急的總管公公,道:“不礙事的,五柳全魚跟旁的魚不太一樣,且聽說這魚的烹調方法比較別緻,極好的保持了原汁原味,雖說是‘煨烤’但並不油膩。”
華延帝聞言眼睛亮得不行,隨即又朝總管公公板起臉:“聽着沒有?還不快給朕來一點!”
總管公公內心那個無奈啊無奈,攤着一個吃貨皇帝主子,就是這麼酸爽。
拿碗給挾了三塊魚肉,華延帝迫不及待地吃起來,這魚肉鮮香,油潤滑嫩,酒香氤氳,還有淡淡的荷葉香氣,果然濃而不膩,滋味獨特!
看到他吃得滿足,顧惜爵又瞧了瞧桌上的另外兩道菜——桃花雞子和瑪瑙斑鳩片,各勻了一些,送到華延帝面前,笑曰:“父皇可以過過嘴癮,但多吃是不行的。”
能過過嘴癮就行!華延帝當然樂得不行,也許是別人鍋裡的食物總是比自己的香的關係,他覺得顧惜爵桌上的這幾道菜竟然都無比美味,平時御膳房好像都沒有做出這麼美味的食物!
“你的菜是御膳房的人做的嗎?”他不禁發出疑問。
“是的父皇。”
“今兒這裡的菜都是御膳房做的?”他又問身旁的總管公公。
“回皇上,自然都是。”
“那爲何朕感覺爵兒的菜風格不太一樣呢?”
“父皇,應該是這樣的,兒臣今夜的菜,是由御膳房新晉的御廚所做,而您的菜,應該還是由御廚統領親手烹飪的吧?自然是不能相比的。”
“新晉御廚?哦,就是那今年御廚選拔賽選上來的?”
“是。”
“那看來他們水平還真不錯,不過這麼久了,朕似乎還未曾嘗過他們的手藝啊。”
“呃皇上,新御廚進宮,起碼要半年後纔有爲您掌勺的資格。”公公抹汗。
“哦,這朕倒是忘了……不過誰立的這規矩?沒有道理。”
“……”公公繼續抹汗,不知道怎麼接口了,難道還能說這規矩是先皇立的?
還他沒有繼續糾纏這事兒,只是又問:“皇兒這些菜好像是你特意點的?”
顧惜爵答道:“兒臣最近身體也是初愈,御膳房送來菜單,兒臣看到這幾個菜式比較新穎而且清淡,還挺有胃口的,便點了。兒臣也想順帶驗證一下由我們選出的這批新御廚的手藝有沒有失準,不過今日能得父皇誇讚,看來不用擔憂了。”
華延帝點點頭:“不錯不錯,這幾個菜都不錯。”狀似隨意道,“他們中還有誰的菜是這些新御廚做的啊?朕想看看。”
公公嘴角抽了抽,您想搶吃的就直說。
“回皇上,老奴得看看今晚的菜單。”
這麼多道菜,他哪裡有辦法記住是誰做的?而且,也不全都是他安排的!
不過,不等他看完菜單,就已經有人將自己桌上的菜端上來了。
觀妃的:“皇上,這是——松子茶燻肉,臣妾挑的,好像是那位名叫萬韌的新御廚的菜呢。”
容妃的:“皇上,臣妾這道菜也是選自那幾個新御廚的,您瞧瞧——琥珀鴨腰,多好看!”
麗嬪的:“臣妾這兒竟有兩道菜都是呢,別說,嚐了兩塊,味道真是可口。”
……
看着華延帝興趣盎然地吃起了她們的菜,其它沒能“獻菜”以悅君心的人暗惱不已。
媽蛋,誰能想到事情這麼戲劇化,皇帝竟然對幾個新御廚感起興趣來了?也不知道該說那幾個新御廚新年新氣象呢還是該嘆皇帝的一顆吃貨君心太難測!tut
皇后娘娘不甘示弱,在等到皇帝終於吃飽喝足揉着肚子的時候,突然說道:“皇上,還有甜品呢,今夜的甜品都是臣妾安排的,要不要上?不過您這……似乎又吃得太多了!”
其實在座這些人,大多數對於吃這件事絕對沒有太多的執念,起碼絕不會當做人生的主要興趣,他們每天都錦衣玉食,又沒有什麼可以消耗的事兒幹,所以再好的食物也吃不下不少。
菜過三巡,他們大多沒有吃多少就已經飽了。
其實真不是很想吃什麼甜品。
但是,架不住他們有一個胃口極好極大的“饕餮”君上啊!
比如此時,“饕餮”君聽了皇后的話後就瞪起了雙眼:“什麼叫朕吃得太多?朕今晚如此剋制,到現在肚子還空了一半,就指望飯後的甜品了!你們還打算連朕的這點愛好都剝奪?”
皇后娘娘有些怔住,不過很快反應過來,心情有點哭笑不得。
好罷,這麼多年夫妻,難道還不習慣他這德行嗎?
看了一眼太后,太后她老人家也是一臉無奈,但還是點了點頭。
皇后便朝身後的嬤嬤招了招手,嬤嬤走出殿去,不一會兒,上菜宮女們又進來了。
甜品,除了上首的皇帝、太后和皇后三人是每人兩道,底下的其他人都是一道。
華延帝眼前的羊脂白玉方盤中,是一塊塊斜斜疊成兩列的棕色方形餅乾,咋一看起來,餅乾的表面都是小小的顆粒,沒什麼特別的,甚至可以說賣相粗糙。
只不過,他還並不知道這種東西叫做“餅乾”。
有些奇怪地拿起一塊來,翻看了一下,問道:“這是什麼?朕怎麼沒見過?”
皇后笑笑道:“這叫做‘餅乾’,是近日後宮的一款新型點心呢,皇上自然沒見過。”
“嗯,不過看起來不怎麼好看,也沒甚香味。”華延帝有些嫌棄道,不過吃貨的本質還是讓他將餅乾放進嘴裡,初一嚼卻是蹙眉,“乾巴巴的!”
不得不說,這位皇帝雖然是個吃貨,但也絕對是個嘴巴極其挑剔的吃貨,對於這種好幾秒還沒吃出什麼味道的東西,他已經極快失去了興趣,不過就在他即將吐掉的一剎那,這餅乾終於爭先迸發了它應該有的光輝滋味——乾燥卻不失酥脆,濃郁而原始的黑豆香!
華延帝嚼着的動作停頓了,雙眼微微發亮,這東西……還挺特別!
將手中剩下的半塊扔進口中,愈嚼愈香,愈香愈想嚼……沒幾個眨眼的功夫,盤中一列的七八塊餅乾,已經空了,只剩另外一列。
“皇上,味道怎樣?”皇后故意詢問道。
“很獨特。”華延帝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
“呵呵皇上,您可是能嚐出裡面都有些什麼東西呢?”
“似乎……有紅豆、黑豆、紫米、高粱、大麥!可對?”
“皇上真是厲害。”豆歲農亡。
“這算什麼。”華延帝頗爲得意的摸摸下巴,“不過,這餅乾到底是什麼?”
“這款餅乾叫‘粗糧餅乾’,據《黃帝內經》記載——五穀爲養,五果爲助,五畜爲益,五菜爲充,這種餅乾幾乎沒有糖分,可是對於身體非常有益的呢,平日裡多吃能預防很多疾病。”
“皇后誇張了吧?”
“呵呵臣妾也是聽人家廚師說的呀,不過臣妾問過御醫,御醫也說像大米和麪粉以外的這些糧食,多吃確實有益身體,這餅乾可是一點麪粉都沒有的。”
“如此啊……倒是有些意思!”華延帝笑道,“美中不足的,是太乾了些。”
“皇上,幹了也有喝的呀。”
華延帝這才注意到另一道甜品,裝在青花瓷盅裡的“香蕉西米羹”。
雖說是羹,但稠而不濃,入口如綢緞般絲滑,熱中帶着絲絲的涼意,微甜不膩,很是解渴。
華延帝極爲滿足地舒了一口氣,對着皇后讚了一句:“皇后甚得朕心。”
皇后溫柔地笑了。
這次皇后安排的甜品,令大家都挺滿意的。
皇后的甜品,是一盤“玫魂果炸”,色澤黃亮,鬆脆泌香;一杯“白蘭果汁”,甘醇清鮮,色澤素雅。
太后的甜品,是一盤“茄汁薯棗”,甜中帶酸,香脆油潤;一盅“鮮果明珠羹”,色形鮮豔,明珠滑韌,配以鮮果,果香濃郁。
大皇子的甜品,是一盤“桔絡丸子”,黃白相間,色調明快,湯糰滑糯,清甜可口。
觀妃的甜品,是一盤“酥蜜鮮果夾”,狀若金丸,甜綿香酥,口感獨特。
容妃的甜品,是一碗“蓮篷豆腐羹”,豆腐鮮嫩,蓮蓬清香,味形俱佳。
寶裳公主的甜品,是一盤“奶油芙蓉包”,奶香濃郁,皮薄餡甜,筋軟清香。
……
華延帝不禁道:“御膳房此次的甜品,倒是挺別出心裁的。”
皇后卻笑道:“皇上錯了,這些甜品可不是你們御膳房出的。”
華延帝奇怪:“哦?不是御膳房做的,那是誰做的?”
寶裳公主脆聲搶答道:“父皇,兒臣知道!這一定是司膳司做的!”
華延帝看向皇后,只見皇后笑着點了點頭。
“寶兒是怎麼知道的呢?”
“因爲兒臣吃的這種包子,只有司膳司的連大人才做得出來!”
“司膳司的連大人?”華延帝更好奇了,“聽寶兒這麼說,感覺這位連大人似乎很厲害?”
“是啊父皇,連大人是咱們皇宮裡做甜點最厲害的!”
自上回到如今,寶裳公主這個“甜點狂人”已經徹底被連子心的甜點征服了,淪爲腦殘粉。
陽妃覺得自己女兒太誇張了些,忙笑道:“這位連大人的甜品確實做得不錯,最主要的是新意較多,寶兒小孩子家,難免比較偏愛。”
寶裳公主撅了撅嘴:“父皇,您可不知道,連大人把高麗國的小公主都氣得哭鼻子了呢!可好玩了,您要不要聽兒臣講講?”
陽妃忙嗔她道:“寶兒不要胡鬧,你父皇纔不要聽你講這種事呢!”
華延帝寵小女兒,這會兒的閒情逸致也多,便笑道:“無妨,父皇想聽聽,寶兒說吧。”
寶裳公主很高興,很快便將那次和高麗國小公主鬥氣的事情一一說了。
這事兒,後宮的衆多的妃嬪都知道,但華延帝是日理萬機的人,又怎麼會有人拿這種小事兒跟他說道過?不過這會一聽,他倒是想起,似乎略略聽那高麗國使臣提過一嘴他們小公主被“欺負”的事,當然他們也沒有計較的意思。
如今聽來,原來還有這麼個過程。
他又忽的想起什麼,問道:“這位女官,莫非是今年御廚選拔賽的頭名,有極品皇帝舌那位?”
皇后笑道:“是呀,還是皇上您欽封的官呢。”
華延帝眯着眼笑笑:“朕倒是把這茬忘了,呵呵,可惜是女官啊,便宜了你們後宮了。”
太后也笑起來:“噢,就許你們御膳房人才濟濟,就不許我們尚食局有個好的?”
衆人一陣鬨笑。
自他們談論起“司膳司連大人”開始,顧惜爵就一直靜靜聽着,偶爾會不自覺地勾起嘴角。
原本他對甜品是感到意興闌珊的,但聽說這是她做的,竟也有了幾分胃口。 舌尖上的皇后:
從碟中捻起一塊葡萄乾玉米餅,放進嘴裡,眸中不由浮上淺淺笑意。
這還真是她做的。
他嘗得出來,裡面有她的味道。
卻忽而一怔,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扔下玉米餅乾,推遠,他是不喜歡這味道的。
看向窗外,月色如鉤,寒風凜冽。
這除夕夜,她在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