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廢帝

麗椒閣中,謝林媛正立在書案邊,揮毫潑墨,描繪着一副池塘小景。

宮女荷香走進來,輕聲道:“娘娘,雲姬回來了,弄了一身的墨汁,聽鳳舞說,是被殿下責罵了。”

謝林媛雅緻的面上露出一絲微笑:“她今天公然在御花園跟秦王不清不楚的,殿下自然要生氣。”

“是呢,早有傳說,說秦王在瑄華宮的時候,就跟淑妃娘娘要過雲姬,淑妃不肯給。卻沒想到,最後來了東宮。”

“哼!也不過是個攀龍附鳳的俗氣貨色。”謝林媛擡手又在畫上加了幾筆:“剛見她,還以爲能跟太子妃一爭呢。”

“雖然有瑄華宮背景,但殿下最忌諱的就是那裡了,自然討不到好。”荷香說着撇撇嘴:“不過白天可惜了,殿下若當場責備她,纔有好戲看。”

“可是,殿下向秦王發火了。”謝林媛道:“殿下別看平日裡冷冰冰的,卻是個愛面子的人。斥責雲姬,自然要等回了府,關起門來。”

謝林媛說着,突然皺皺眉頭,伸手將那幅畫撕掉。

荷香急忙上前收拾:“怎麼?娘娘又沒畫好?”

“哼!不過是一幅未完成的小畫,那其中神韻,爲何如此難學呢?”

荷香安慰道:“娘娘丹青功底深厚,若不是殿下不捨得將畫給娘娘多看幾眼,娘娘豈有學不會的道理。”

收拾了殘紙又道:“只是奴婢不明白,殿下的藏畫那麼多,娘娘爲何單單要臨摹那副沒畫完的話呢?”

“你懂什麼,那幅畫對殿下來說最重要了,若是我能臨摹出來……”謝林媛咬咬嘴脣,將後半句嚥下去,沉聲道:“須得找個機會再看看那畫才行。”

黑夜裡,烏雲悄悄地遮住了月亮,北風呼呼地吹了一陣,便飄起雪花。

晉安城往北二十里名爲文井的山上,幾匹馬在風雪中奔馳在山路上。那些馬匹都氣喘吁吁,口鼻處掛着厚厚的白霜和一串串冰溜子,顯見的已經奔波多時。

馬上的人都是商人打扮,領頭的奔上一個轉彎處,眯着眼睛透過風雪往山上望去。

不一會兒又折返回來,對隊伍中身着貂皮大氅的人道:“老闆,前面彎路盡頭便是了,在下已經看到廟宇飛檐。”

那身着貂皮大氅的人點點頭,幾個人又重新上路。約莫在山路上又奔馳了半個時辰。行至路的盡頭,一座蒼涼肅穆的廟宇赫然立在昏暗的山坳裡。廟宇山門上面一塊木匾,上書“淨禪寺”。

雖然山門和牆壁已經有些破敗,但寺廟規模還是不小,層層疊疊的房檐一直延續到山上。

爲首的那人下了馬,在山門上很有規律的敲了敲,山門吱呀一聲,開了個縫。一個居士模樣的人看見那首領,立刻激動道:“褚將軍!”

“張大人,趕快開門,赤帝到了。”

雪已經停了,風卻更緊。淨禪寺外面立着的幾個和尚搓搓凍僵的手,警惕地看着寺外。

寺廟後山一個隱秘的院子裡,正房廳堂中燭光搖曳,那身着貂皮大氅的人已經換上常服,端坐在中間的太師椅上。

那人站着一張線條剛硬的面孔,兩道濃黑眉毛下面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眼仁很小,眼白很多,顯得陰鷙詭譎。

他左眉毛處有一條斜向的疤痕,在他膚色偏深的面孔上十分明顯。

“臣等叩見赤帝陛下,赤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幾十個居士和和尚裝扮的人跪在地上,對着此人行三拜九叩大禮。原來此人便是廢帝王靖——那個自詡爲赤帝的亡國之君。

緊跟在他身邊,被稱爲褚將軍的,便是西燕曾經的衛國將軍——褚連橋。

見衆人都已就位,褚連橋開對方纔開門的那位道:“張大人,陛下想見見季家軍那幾位。”

“已經在外面候着了。”

被稱爲張大人的,名叫張雲昌,曾經是西燕吏部郎中。當年因爲家中禮佛,曾經歷代資助淨禪寺,跟這裡的方丈頗有交情。

晉安淪陷後,張雲昌便帶領晉安城中殘餘的廢帝餘黨,躲進這裡。由於淨禪寺地處偏遠,文井山路險峻,寺廟裡面又格局複雜,所以王靖便將這兒當成一個反大魏的大本營,悄悄發展起來。

幾個小販打扮的人被外面的和尚推進來,爲首的胖子一見到王靖,立刻“撲通”一下跪下來,聲淚俱下地道:“陛下——金忠無顏面對陛下!無顏面對季家軍三萬將士!臣下只恨自己不能手刃司馬燦,以死報效陛下!”

“那你爲何還活着!”王靖的聲音沙啞地響起,彷彿一把矬子挫在鐵器上。

金忠一愣,滿臉涕淚地僵在那裡。一雙小眼睛巴巴地瞅着王靖,驚恐從黃豆大小的眼仁裡擴散開來。

褚連橋面色冷峻地朝張雲昌使個眼色,張雲昌揮揮手,身後幾個和尚打扮的立刻一擁而上,將金忠拖了出去。

“陛下饒命!陛下——請再給微臣一個機會!陛下——”金忠殺豬般的嚎叫漸漸遠去,接着戛然而止。

廳堂中鴉雀無聲,其餘跪在地上的人們都大氣不敢出,低頭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王靖鷹眼微睜,掃了下那些跪着的人,沉聲道:“誰是邢錚?”

一個身材健碩的年輕人擡了擡頭道:“回陛下的話,微臣是邢錚。”

王靖打眼看去,只見那年輕人膀闊腰圓,劍眉星目,即使是一身布衣,依然英氣十足。

“你就是以一人之力,狂殺齊建業淮南軍數十人,將副將金忠救出來的那個校尉?”

“情勢緊迫,微臣只是盡一己之力。”

“聽說當初你也曾力勸季傳海不要跟齊建業走得太近。”

“微臣人微言輕,季將軍並未理會。事後,微臣一直在自責,想當初若是拼死勸諫,也不至於……”

“愚鈍貪婪之人,是聽不進去勸諫的。”王靖說罷,對褚連橋點點頭。

褚連橋立刻道:“陛下有旨,邢錚功勳卓著,又有以一當百的勇猛,特提拔爲左武大夫,駐守淨禪寺營,聽候張大人調遣。”

邢錚一聽,立刻叩首道:“炎帝萬歲!萬萬歲!”

一番獎賞懲罰,諸位人等散去,只留下一些要員在廳堂中。

王靖冷冷地看着張雲昌問道:“宮中縱火計劃如何失敗?”

張雲昌額上冒出冷汗:“全嬤嬤不敢自己動手,怕會暴露,便找了個替死鬼。誰知道那孩子失手點着自己,闖了禍。”

“哼!全嬤嬤這老貨,不是自詡功高蓋主,死忠太后麼?到節骨眼上也不過如此。”王靖嘲諷地笑笑:“不過這計劃朕原本就覺得太過愚笨,司馬燦並不爲懼,要下手,還得從司馬明昊身上。”

“可是司馬明昊爲人冷酷、治下嚴謹,又沒有其他嗜好,很難接近。”張雲昌嘆氣道:“曾經好不容易送進去一個彈琴的明珠,卻被太子妃廢了手腳趕出來。”

王靖面色一沉:“太子妃?莊卿則家的那個悍婦麼?”

“正是。”

“哼!司馬明昊真是陰險,居然利用莊秀雯的善妒來解決掉明珠。”王靖沉吟道:“不過,是人就有弱點,他司馬明昊也不是神明,總會有軟肋。”

“不過……”王靖眼神陰下來道:“此事要暗中調查。”

張雲昌不解地道:“陛下,請明示。”

“朕懷疑,咱們這些人之中,有大魏奸細。”王靖道:“聽聞上次齊建業之所以突然反水,是因爲有人上摺子彈劾他貪贓枉法、勾結逆黨。”

“確實如此。”張雲昌道:“微臣打聽到似乎是莊卿只是自己的學生——曲州刺史所爲。”

王靖面色陰沉,緩緩地道:“但你們有沒有想過,曲州雖然距離淮南州很近,可是曲州刺史有天大的本事也斷不可能將齊建業的底細徹查那麼清楚。”

張雲昌思忖一會兒,恍然道:“陛下是說,咱們這邊有人將那些證據通過什麼途徑告知了曲州刺史?”

“正是如此。”王靖冷冷地道:“若非是齊建業自己那裡被埋了眼線,便是季傳海這邊被釘了細作。”

“是,臣等定當細細偵查,將這細作揪出來,爲兩萬將士報仇。”

數日後,晉安東宮侍妾宅院。

雲姬走到門外,看着晴朗的天空。

“姑娘,若不然,咱們去御花園走走?”鳳舞道:“好久沒去過了。”

雲姬思忖一刻,搖搖頭:“還是算了。”

鳳舞知道她因爲上次御花園的事情心有餘悸,便也沒再多說,只道:“那姑娘站一會子就進去吧,雖說懶姑娘那藥的確神效,傷已經不礙事,可外面凍得透心涼呢。”

“這就覺得冷了,若是上山,又該如何?”冷冷的聲音從門外飄來,司馬明昊邁步走進院子。

“奴婢見過殿下。”雲姬面上不禁一紅,自那日在書房親密之後,雲姬便未能再見司馬明昊。

今日見到,卻又想起那日的事情,不禁拘謹起來。

司馬明昊卻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般,打量一下雲姬:“這披風着實薄了些,確不抵寒冷。”說罷向路元裡揮揮手。

路元裡急忙捧着一個大托盤走上前道:“雲姬姑娘,這是殿下賞給您的雪狐大氅,您要不要試試。”

雲姬有些納悶,不知道司馬明昊爲何突然要賞自己這大氅,正猶豫着,鳳舞卻已經歡喜地接過來,展開大氅披在雲姬身上。

那是上好的雪狐皮精挑細選出來的,只留腹部最溫暖厚實、絨毛最多的一塊拼接而成。

大氅的面料則是上好的妃色錦緞,繡着淡青的小花,既高貴又雅緻。

方披上身,雲姬便感覺一陣暖烘烘的,連手爐也幾乎不用了。

“喜歡麼?”司馬明昊冷聲問道。

雲姬羞澀地點點頭,雖然有些唐突,但這麼好的東西,哪兒有不喜歡的道理。

“那就好,本王這些日子都忙於朝政,未能見你。今日有空想去散散心,你可願意同行?”

“奴婢麼?”雲姬不禁一陣高興,總算可以出去走走:“要去哪兒?御花園麼?”

司馬明昊面色一冷:“你那麼喜歡那個地方?”

雲姬趕忙壓住心情,低頭道:“不是,是殿下說出去散心。”

“你只跟着來就是。”

司馬明昊說着轉身往外走,雲姬急忙跟在後面。

剛纔還問雲姬意見,其實根本沒有選擇的機會。不過雲姬沒所謂,只要能出去,不憋在這東宮裡,她什麼都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