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與伏鬼聊就是了,我在旁也沒用,剛好在屋中休息也是正好。”
僅是片刻,鳳瑤出了聲。
顏墨白溫潤點頭,再度道:“我去去便回,不會耽擱太久。”
說完,擡手摸了摸鳳瑤的腦袋,隨即便起身出屋。
屋內氣氛就這麼突然一下子沉寂了下來,無聲無息之中,竟是極爲難得的透出了幾分清冷。鳳瑤眉頭一皺,倒是有些不喜這般獨處一室的感覺,只道是與顏墨白膩在一起久了,便也習慣了他隨時在旁陪着的安穩感,如今他不過是稍稍出去一會兒,她心頭就會有些空蕩的感覺,如此,是不是如今的她太過敏感了?
思緒至此,鳳瑤心有愕然,卻又待思量片刻,終還是全然將所有的心思都壓了下去,兀自等待。
半晌之後,顏墨白就歸來了。他出門時說的是去去就回,如今當真是如約的去去就回。
眼見他進來,鳳瑤纔回神過來,擡頭朝他笑。
他上前來便輕輕將她擁住,垂頭在她額頭落下一吻,隨即也未說什麼,僅是要帶着她一道上榻休息。
他如常的爲她掖了掖被角,如常的拂滅了燭火,待得滿室漆黑成片之際,他僅是一直將鳳瑤擁着,不曾如前幾夜那般要她。
鳳瑤在他懷裡也睡得安穩,一宿無夢。
日子就這麼平靜如水的過着,朝堂無事令鳳瑤憂心,但凡稍稍有棘手之事,幼帝也會專程出宮來得攝政王府,虛心向顏墨白請教。顏墨白也非往日對幼帝那般嚴苛,更多的是溝通與傳授,是以每番幼帝來,他便會耐着性子對幼帝上一趟朝堂之課,幼帝每番聽後,都會受益匪淺,而後面露滿意與受教之色離開。
如此一來,時日稍稍一長,幼帝對顏墨白越來越崇敬,顏墨白對幼帝也越來越親近。
相較之下,許儒亦自然就稍稍失了寵,不再如往日那般被幼帝依靠。
終有一日,許儒亦來了攝政王府,專程拜訪。
鳳瑤不打算與許儒亦相見,留得主屋與悅兒等人玩耍,獨留顏墨白一人在王府大堂與許儒亦同桌而坐,共享夜膳。
只是,許儒亦卻未有半點的食慾,扭頭朝顏墨白望來,眼中深邃重重,開口便朝顏墨白問:“攝政王近些日子可是對微臣不滿?”
顏墨白眼角一挑,笑得漫不經心,“皇傅此話何意?”
許儒亦淡道:“皇上近些日子對微臣不再親近,一切禮數止於君臣,再不如往日那般親近。若不是攝政王在皇上面前說了什麼,皇上怎會如此對待微臣?”說着,神色微動,嗓音稍稍一挑,繼續道:“微臣對大旭也算是兢兢業業,縱是未有攝政王這般通天之能,但也是衷心入骨,如今攝政王有意讓皇上疏離微臣,究竟何意?”
顏墨白輕笑一聲,“本王不過是想爲皇傅減輕減輕些負擔罷了,皇傅竟還不樂意了?”
他言笑晏晏,但脫口的語氣則分毫不掩的卷着幾道戲謔,儼然是笑裡藏刀的模樣。
許儒亦的嗓音越發一沉,“是否是真正想爲微臣減輕負擔,攝政王心裡最是清楚。且明人不說暗話,風風雨雨都已過了,還望攝政王莫要在微臣面前拐彎抹角,你若是要防着微臣,亦或是要因長公主之故而刻意懲處微臣,直說就是。微臣也不是死皮賴臉之人,只要攝政王與長公主雙雙不願微臣再接近皇上,微臣定也不會賴着皇傅這個位置不走。”
話一到這兒,許儒亦着實是有些低怒了。
幼帝這些日子經常將顏墨白掛在嘴上,但凡有了什麼棘手之事,再不會找他相商,反倒是親自要出宮尋顏墨白商量。如此,他許儒亦夾在中間自然是不好受。他也並非是真正留念官位之人,一旦顏墨白承認說要擠兌他,且鳳瑤也不打算管的話,他自然無心再留朝堂,但如今鳳瑤都未開口,顏墨白卻單獨故意的對他算計,這口氣,他自然是不想委屈的忍下。
“皇傅好歹是爲官了這麼久,竟還未看清真正的官場與帝王之道。”僅是片刻,顏墨白慢條斯理的出了聲。
許儒亦微微一怔,沉着臉道:“攝政王有話不妨直說。”
顏墨白勾脣笑笑,“幼帝身爲大旭帝王,雖要培植心腹,但自然,不可過度依賴心腹。亦如皇傅你,幼帝若過度依賴你,信任你,只要一眼不見你便心生不安,如此一來,幼帝永遠都長不大,且隨時隨地,任何時候,都極可能被你隨意控制。如此之險,幼帝如今看得懂,分得清,幼帝如今稍稍對你疏離,並非是本王從中使壞,而是,幼帝長大了,心智成熟了罷了。他啊,是有意想當個好皇帝,當個不被人隨意困住甚至算計的強者,而你許儒亦,只是他帝王之權的墊腳石而已,甚至不僅是你,連帶本王,鳳瑤,都是他王權的墊腳石。我們的目的,都是要讓幼帝徹底的強大,如是而已。”
說着,嗓音稍稍一挑,“本王這話,皇傅可明白?你口口聲聲說衷心於幼帝,那你是想讓他變成一個隨時依賴你的懦者,還是,心腹成片,滿手風雲威儀的強者?”
許儒亦頓時被他這話噎住,面色複雜洶涌,一時之間,道不出話來。
顏墨白目光將他掃了幾眼,慢悠悠的繼續道:“今夜既是說到了這些,念在皇傅也曾爲鳳瑤分過憂的份兒上,本王也不防再提醒皇傅一句。再年幼之人,一旦被捧上高位,都會有防人之心,猜忌之心,甚至,還有磅礴的野心。伴君如伴虎這道理,亙古不變,皇傅可要謹記於心,莫要覺得君王如今對你極好,你便以爲你日後當真可以高枕無憂。有些時候,皇族的弒殺就是這般狠毒,你若沒有本王這等骨氣與本事,那你就最好是居安思危,早作打算。就如,幾年之後,或是十幾年之後,大旭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之際,你許儒亦,務必要懂得舍官,莫要再任高位。你若沒能耐坐穩高位,沒能耐擺平一切的風波詭異,那你就最好,適時退身,撤出朝堂,做個不問政事的閒散之人,許是那時,君王會感念你往昔的付出,對你心懷感恩,一直崇敬在心。”
冗長的一席話入得耳裡,宏偉磅礴,無疑是顛覆了許儒亦的所有心神。
他終究還是目光短淺了。此番過來本是要找顏墨白說清楚,未料竟被顏墨白說了一通。
他也的確是沒有顏墨白的心胸,沒有他通天的能耐,更沒有他這般縝密的心思,他甚至從來都不曾真正考慮過他的退路,不曾考慮過所謂伴君如伴虎的艱難,而顏墨白所言的這一切,恰恰在他心頭給了他重重一擊,令他滿心的震撼,也徹底的,幡然醒悟。
此時此際,他再度抑制不住的對顏墨白心生崇敬。
難怪他當年會在先帝面前混得如魚得水,做個攝政王都能將朝堂全數控制在手,隨意玩兒轉,如他這般縝密的心思,瞻前顧後的細緻,全然是他許儒亦學不來的。也亦如他說說,他許儒亦沒有坐穩高位的能耐,沒有能夠解決一切憂患的本事,是以,這點也註定他不能一直在幼帝身邊呆着,不能處理好一切刀刃上的艱難之事,如此,他終究得中道退場,不爭不搶,從而,給幼帝留個最後的好印象。
思緒翻騰,許儒亦呆然坐着,回神不得。
顏墨白慵然的朝他凝了半晌,才擡手執起酒壺,親自爲許儒亦滿上了一杯酒。
“有些事,本王點到爲止,皇傅是個聰明人,自然知曉其中深意。呵,罷了,此際便也莫要再多想這些事,皇傅既是來了,總得飲酒吃菜一番纔是,免得外面會傳閒言碎語,說本王對皇傅極是刻薄,連皇傅入了攝政王府都不願請你吃頓飯,呵。”
這時,顏墨白再度道了話。
許儒亦這纔回神過來,緊着嗓子道:“如今憑王爺的身份,誰人還敢言道王爺的不是。”
顏墨白勾脣而笑,“天下小人那般多,背地裡說本王不好的也大有人在。”他回得隨意,說着,便擡手將酒盞舉起,朝許儒亦晃了晃。
許儒亦強行斂神收心一番,也不再耽擱,端了酒杯便朝顏墨白手中的杯盞輕輕一碰,滿目認真厚重的朝顏墨白望着,一字一句的道:“今日聽攝政王一席話,甚是受教,微臣,先乾爲敬。”
說完,擡頭一仰,便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顏墨白懶散自若的端着酒盞輕飲一口,“喝酒傷身,皇傅無需飲盡,只需隨意一口,盡興便成。”
奈何許儒亦並未真正將他這話聽入耳裡,心境也大受改變,莫名其妙的竟是想多喝些酒,他開始端着酒壺重新爲自己倒滿了一杯酒,僅道:“攝政王的酒醇厚甘甜,極是好喝,在下想多喝一點,攝政王該是不會介意吧?”
“皇傅都說到這程度上了,本王自然不介意。倘若皇傅願意的話,本王也可重新送皇傅兩罈子酒,任皇傅帶回家中去。”
顏墨白慢條斯理的回了話。
許儒亦擡眸朝顏墨白迅速掃了一眼,而後便垂頭下來,未再言話。
兩人就這麼突然陷入了沉默,顏墨白慢騰騰的用膳,許儒亦則是心事重重,一杯接着一杯的飲酒。則待一切完畢,顏墨白吃得飽腹,許儒亦卻是喝得酩酊大醉。
待差人將許儒亦送走,又附帶贈了許儒亦兩罈子酒,一切完畢之後,顏墨白纔回得主屋,則見鳳瑤正坐在軟塌,眉頭緊皺,臉色竟是有些發白。
他臉色頓時驟變,瞳孔一縮,捉緊了鳳瑤的手便極爲緊張的問:“鳳瑤,怎麼了?可是身子哪裡不舒服了?”
他嗓音都抑制不住的有些嘶啞,只因與鳳瑤重逢不易,失而復得不易,再加之鳳瑤往日心疾之症極爲嚴重,後來雖是被抑制了,但也並非是全然大好,再加上鳳瑤曾經腹部受過劍傷,又墜過崖,泡過幾日的冷水,他極怕極怕鳳瑤的身子會出任何問題,從而令他來不及去搶救什麼修補。
鳳瑤額頭上都已冒了些冷汗,下意識擡頭朝顏墨白望來,順勢將顏墨白的所有表情全數收入了眼底。
“墨白,你莫要擔憂。我只是肚子有些不適,想噁心發吐。許是今日吃了些糕點與水果,涼着了肚子吧,休息休息就沒事了。”僅是片刻,她強行按捺着肚中的翻江倒海,極是艱難的朝顏墨白出聲寬慰。
只是她越是這樣,顏墨白便越是心疼擔憂。
此際也顧不得鳳瑤的話了,當即將鳳瑤整個人都裹入懷中抱緊,扭頭朝屋門望去,大喝一聲,“伏鬼,傳太醫來!”
他臉色極其不善,身上所有的雲淡風輕與儒雅的氣質全數崩散,以至於太醫被推進屋門時,眼見顏墨白渾身冷氣,嚇得渾身哆嗦,而後癱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喚,“老,老臣參見長公主,參見,攝政王。”
不待他尾音全然落下,顏墨白已冷着嗓子道:“過來,爲長公主把脈。”
太醫咬牙強撐着起身,戰戰兢兢的挪身往前,待跪在鳳瑤與顏墨白麪前,哆嗦的想要拿出藥箱裡的紅繩爲鳳瑤把脈,卻是未待他將紅線的結頭理順,顏墨白已清冷如冰的再度道:“直接上手把脈!”
短促的幾字,差點將太醫的魂兒都震掉。
他的確是太怕這攝政王了。一如既往的怕。
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深吸了兩口氣,才穩住心神,隨即硬着頭皮的擡着兩根指尖稍稍往上,搭在了鳳瑤手腕的脈搏。
他心口一直在陡跳,卻又不敢在把脈之事上有半點的疏忽,整個人渾身緊繃,思緒與心境猶如水火在肆意的碰撞與交融,則是半晌後,他當即震撼的擡頭朝鳳瑤望來,卻是方巧這時,鳳瑤胃中澎湃翻涌,一時之間未能忍住,頓時彎身朝旁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