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的公西府,搖身一變掛上了“富貴侯府”的匾額。這幾個字出自殿閣大學士穆恭年之手,這位大梁史上最年輕的大學士,兼皇子傅。不出意外,便是將來的太子太傅。於是可謂是字字千金。
朝陽方爬上屋頂,浩浩蕩蕩的宮廷轎輦、車馬鋪滿了富貴侯府前南北走向的大街。臨街小道的尋常百姓,或小商小販都被官兵擋在街外,伸長了脖子想要一睹皇妃的風采,心中對這商賈出身的新晉侯爺滿是崇羨。
“哎,聽說這富貴侯當真是咱大梁第一富賈,如今做了皇商!往後那金玉之財多得數都數不清啊!誰若是嫁進這富貴侯府做了夫人,可不就是在大梁最富貴之人。”
“可不是嘛,爲了迎賢妃歸寧,你沒看見這幾日進進出出的侍從僕人,穿着配飾個個跟小姐少爺似的,連下人都鑲金戴玉,山珍海味的!”
“你們說這作甚!富貴侯年紀輕輕,尚未娶妻,連個妾室都沒有。周邊兒家中有女的,但凡長得有幾分姿色,都求着往那老爺夫人眼前兒送呢!”
“你說這老爺夫人是?”
“自是這賢妃的親生親養爹孃,那纔是讓人眼紅的!膝下就生養了三個,你看怎麼着!一個是皇家的媳婦,一個是當官的大老爺,一個是這富貴封侯的!上輩子是修了什麼福報了呦,這京城裡封了多少拜帖,求這養兒教女之道!”
平日熱鬧的街市,今日是乾乾淨淨的,道上都是官兵。
公西意坐在轎輦裡,撩着簾子往外看,遠處能看到些熙熙攘攘的人羣,全被堵在街外。她想起小時候在慶州,京裡來了個巡撫大人,那時候她也是拉着公西誠在人羣裡看熱鬧。那時候他們才七八歲,一晃二十年就過去了。
她跟樑簡說過很多次,禮數從簡,低調進行。可是樑簡本就是想借這次機會,讓“公西”這兩個字在京城大家大族中生更發芽的。她當然改變不了樑簡的想法,只好在繁雜的虛禮中,一點一點兒往孃家挪動。進了內街,公西意才一衆僕從的環繞中,換了轎子,真真是八擡大轎,威風凜凜的
她回頭看了一眼,才放心。這次樑簡特許,孩子們也跟來了。好不容易出門放風的樑蕭和樑緣,高興壞了。她就怕這倆個瘋癲起來,惹出什麼枝杈。樑應倒是最省心的,一個小大人似的,不僅自己乖乖的,還能看顧着和自己一般大的弟弟妹妹。
轎子落定,公西意只是扶着嬤嬤的手,擡頭間就看見了等在大門外的爹孃。公西子安、公西誠、江豈念、左凌霄、柳含月、木紫和丫鬟小廝嬤嬤侍從……裡裡外外竟站了百來人。她一下車,爹孃就要跪拜。公西意忙去扶,卻被跟來的老公公攔着,在她耳邊提醒道:這君臣之禮是該承的,進了內院娘娘方可還兒女之禮。
許多人,許多眼睛看着,公西意也不便生是非,硬硬承了爹孃兄嫂的跪拜。
唯獨公西誠站着,站在爹孃身旁。公西意裝作沒看見,這隨行的禮官想開口斥責,老太監提醒着,有傷在身暫免禮節,這位可是在朝堂上都沒彎過膝蓋的人,禮官方作罷。
進了內院,隨行的官員全都退避,嬤嬤丫鬟也減了大半。
公西意看着蒼老許多的爹孃,終於還是紅了眼眶,忍着淚跪在地上。公西子安也跪下,他一跪,大半個院子竟沒人敢站着。公西誠別過臉去。
“爹,娘……女兒不孝……”公西意哽咽着,惹得高雨眼淚連連。
公西洪到底是一家之主,雖然感傷,也及時扶着公西意起身。他早已不是公西意記憶裡的那個嚴肅,古板,偏愛的父親,而是一個兩鬢斑白,身子骨不在健朗的老人。他彷彿不會再有力氣對他的兒女吹鬍子瞪眼,他們長大了,父母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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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歸寧,到底還是不能在家中住一晚。
公西意本就厭煩那些俗裡,表面功夫做足後,她不耐地打發了不相干的人。本是一家團圓的好時光,這寶貴的一天,怎麼能浪費在這些事情上?
她扶着爹孃進了屋,頓時被房屋裡的奢華震撼了。看到她的神色,公西洪將自己的不滿說了出來:“你二哥也該收斂收斂,這傳出去像什麼樣子!”
公西意乾笑,眼睛瞟了一下公西誠,公西誠卻沒什麼反應。
她拿起桌上的白玉酒杯,對着公西子安晃了晃:“大哥,你府上要是多出這麼個物件兒,恐怕就該被樑簡清查了。”公西子安也笑:“我一年的官銀,也買不起這一套奇物。二弟這侯府,當真對得起皇上賜這‘富貴’兩字,也無不妥。”
高雨見一個兩個說話都放鬆下來,她才卸下通身的緊張。
“前些日子,我跟你爹入京的時候,看到大多店鋪,都有着‘富貴’的印,看在眼裡也是撼動的,入了這府邸,硬是比原先大了一倍,連了整條街。府裡這腳下踩得的石頭,都怪叫人不安的。誠兒,爹孃活這大半輩子,別的道理不懂。可這富貴當真的身外之物。只要你們人好,就好。何必被這些物件,勞了心神。”
公西意賣乖一般地坐在了高雨身邊:“娘說的太有道理了,不過二哥這體質比較特別,不富貴的東西呢,他用着過敏,不夠排場的宅子,他住着憋屈。是吧?”
江豈念聽了這話,掩面低笑。公西子安也低頭,輕咳。
天底下敢這麼當面調侃公西誠,獨獨這一個。
“我是爲賢妃娘娘着想,住慣了皇宮的人,怎麼也不能在孃家將就。”公西誠看着公西意的小得意,一臉不屑。
“好了,你們兄妹倆,從小鬥嘴鬥到大。如今一個做了娘娘,一個是侯爺,還沒個正經。”公西洪發話了,全然沒了當年的兇巴巴。
“爹,你們這次就別走了!”公西意撒嬌道,“安姨娘這些年身子不太好,止心也惦記着。你們就在京裡定下吧,我要是想娘了,娘還能進宮陪我幾日。況且哥哥們都在源京,你們回慶州身邊連個人都沒有。”
“爹孃住慣了家裡,還是要回去的。”
“不要,你看二哥這宅子這麼大,這麼空,好東西放着不讓爹孃享用,不是浪費嘛!再說你們要是不想看見二哥,他平日那麼忙,也不會天天在你們面前氣你們的。”公西意晃着高雨的胳膊,高雨有些心軟,卻看着公西洪不說話。
公西誠皺眉,冷冷看了公西意一眼。
公西意變本加厲:“爹孃再不喜歡二哥,也不要遷怒我跟大哥啊!你們不願住這裡,還有大哥的尚書府,那兒離皇宮更近!爹,你就答應我,好不好?”
“你們的孝心,爹孃都知道。但人老了,總想圖個清靜。”公西洪拒絕道。
公西意怎麼說,都說不動。公西子安也跟着勸,連帶着江豈念、左凌霄也說了幾句。
公西誠冷眼看着他們做無用功,才緩緩開口道:“既然爹孃喜清靜,過些日子就遣人送你們回去。不過,方纔在外面……緣緣還吵着要見外祖父外祖母……”
公西意突然就開化了!她忙讓嬤嬤去帶孩子們進來!
她一個二十七八的撒嬌有什麼用,讓小一輩兒的來啊!公西子安也是一愣,轉而看公西誠,眼裡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孩子們在偏房裡早就等得不耐煩,大人們說話他們又不敢硬闖進來。這邊嬤嬤一招手,他們就像是撒歡的小鳥一樣,撲棱着翅膀就涌進來。屋子裡頓時就充滿了生機。
蕭兒的速度,一直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
他是一點兒都不認生,見了公西洪和高雨,就像是嘴上抹蜜了一樣。就算是公西洪,也經不住這小外孫的糾纏。而緣緣,一口一個外祖母,眼睛卻一直盯着公西誠。時不時還在高雨耳邊說些二舅舅的好話。
比起這兩個沒規沒矩的,其他孩子就安分多了。公子澤夏已是個十四歲的翩翩少年,舉止談吐都有着良好的教養,更是把公西子安的儒雅和江豈唸的才氣聚在一起,隱隱都有了尚書府大公子的氣場。而公子澤敏。小澤夏兩歲,稱不上是大家閨秀,卻也是小家碧玉的淑女。
這兄妹倆,先是給公西意行了禮,然後又拜見了祖父祖母和二舅舅。
公西意看着眼前這一對兒少男少女,心中早就讚許不已。這麼一比,自己這對兒女卻當真的野蠻了一些,沒什麼禮數和規矩。想着她竟有些羞愧,同樣是做孃的,江豈唸到底比自己有能耐啊。想着想着,她不願埋怨自己,索性把錯處推到樑簡身上去了。子不教,父之過!對父之過!不是她的錯!
之後是木紫所出的公西澤延,因爲是樑慕城的伴讀,她在宮裡時常見到,偶爾也會把他和慕城叫到上水宮來用膳。也不知是爲何,澤延的性子,在同齡人中並不討喜。除了樑慕城與他親近,其他孩子都不與他玩耍。蕭兒和緣緣她能想通,樑應貌似也不與他相熟。公西意縱然覺得可惜,卻也勉強不來。
最小的一個,就是柳含月所出的公西澤瑜。這孩子見什麼都膽怯,尤其害怕公西誠。這兩年也在宮裡伴讀,應兒倒是挺護着他的。
屋裡多了七八個孩子,一時間熱鬧的厲害。
公西意總擔心蕭兒欺負其他人,果然這會兒一放鬆,蕭兒就把澤瑜給惹哭了。
柳含月心疼自家兒子,攔在懷裡哄着。公西意伸手就要教訓樑蕭,樑蕭哪裡是公西意管得住的,他一溜煙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氣得公西意想揍他。
這時,就聽見外面樑蕭嗷嗷叫的聲音。
“你鬆開我,母妃抓到了會打爛我的皮的!”樑蕭叫嚷着,公西意卻好奇是誰來了。
一隻手掀開簾子,另一隻手抓着樑蕭胳膊,把樑蕭給拖進來了。
“媽咪!”這開口的男孩兒眉目都像極了公西意,只是膚色比以前黑了許多。
公西意一見,笑逐顏開:“藥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半年前藥藥只是說,要回達烏給塔塔那匹狼治病,一去就是大半年。如今回來,不僅人長高了,皮膚也黑了些許。看他抓着蕭兒的姿勢,像個小男人。
樑耀束着發,穿着利落,腰間甚至配着銅劍。明明比公西澤夏小四歲,可個頭卻相當。站在公西意身邊,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球。
沒等樑耀問人,緣緣就從高雨的膝蓋上跳下來。撲到樑耀身邊:“藥藥!你總算回來了!我在宮裡好無聊,這次可不許把我留在宮裡。”公西意敲了樑緣的腦門:“叫哥哥!沒大沒小的。”樑緣從小與樑耀一起在外面長大,比起樑應和樑蕭,要親近許多。
樑耀把樑蕭提到公西意麪前,纔對着家裡的一衆長輩見禮。
公西洪提醒道:“意兒,你也該爲樑耀打算一番,他的身份……”
“爹——我知道。”公西意不願在孩子們面前說這些,打斷了公西洪的話。
屋子裡一片其樂融融,和孩子們的喧囂吵鬧。公西意想着孃的身體不好,一個時辰的功夫,就讓公子澤夏帶着弟弟妹妹們出去玩鬧了。這屋子裡纔算清淨些,而公西洪畢竟是捨不得這子孫滿堂的天倫之樂,才答應在這京城定下。
公西洪是想着住在尚書府,高雨卻想留在小兒子身邊。兩人一商量,公西洪頭一次聽了夫人的話,心裡想的卻是不能駁了皇上的面子,畢竟誠兒也是皇帝賜封的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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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用膳的時候,公西誠親自做了安排。孩子們都被置在了下廳,飯菜的口味也更合他們。而上廳的座次,也沒過多講究。公西意陪坐在爹孃的左手邊,公西誠挨着公西意坐下了。公子子安坐在了右邊,再右依次是左凌霄、江豈念、柳含月、木紫……本來媳婦們是要站起來佈菜的,卻被公西意給免了。她只想着大家一起開開心心吃頓飯,不想有太多的規矩。
一天下來,這左凌霄特別的安靜,跟公西意印象裡的大不一樣。
可是公西意下一秒就打臉了,左凌霄突然開口道:“二舅爺早該到了娶親的年紀,上個月見到我爹時,說起我姑媽那一房有個嫡女,年方十八……與二舅爺……”
公西意一聽,就覺得左凌霄踩地雷了。
高雨聽了,心裡卻高興。她之所以願意留下來,還有一件大事,就是誠兒的婚事。女兒如今都是四個孩子的娘了,兒子卻連個姬妾都沒有,怎能不讓人操心。
“你嫂子說的是理,你也該想着娶妻了。”
公西誠放下手中的筷子,小酌一杯清酒,沒說話。公西意以爲他被逼婚不高興了,連忙打岔,結果高雨一句:“意兒,你別護着他。這都多大的,身邊連個人都沒有。”
公西意只好咽食,沉默,心裡爲公西誠的耐性祈禱。
“我在源京只是行商之人,此事不如交給大哥。”公西誠突然開口說道,“爲親弟弟挑一門可靠的親事,該是難不倒尚書大人吧?若是大哥也覺得嫂子說的那人不錯,那就挑個日子下聘好了。大嫂,你那姑媽的嫡女……該給多少聘禮,你說了我心裡纔有數。”
左凌霄大喜,正要開口。卻被公西子安打斷:“你今日的身份,不同於往日,結親之事,要慎重。此事我私下再與你細說。”
“子安……”高雨有些不安。
公西意笑着打岔:“娘,吃這個,這個可新鮮了。二哥的婚事,還用你們操心嗎。這源京裡的小姑娘想嫁進侯爺府的,都排着隊呢!我要不是公西家的姑娘,我也是要哭着喊着來當爹孃的兒媳婦呢!”
“胡說!”高雨笑道,“從小就會胡說!”
公西誠看了公西意一眼,冷冷道:“公西家的,哪一個敢娶你?”
公西意怒視公西誠。公西洪正色道:“誠兒卻是該娶妻了,你大嫂說的人固然是好,可是爹還是希望,你娶個尋常人家的普通女子,娶個和你心意的。這事兒子安就別管了,公西家祖上到底是商販起家,不與官家沾親纔是好事。”
“爹——你這麼一說,我跟大哥成什麼了。”公西意不滿。
“你二哥縱然封侯,也是商人。官商勾結是大忌,聯姻更是大忌中的大忌。你們兄妹三人,既走了不同的路,不求你們相互扶持,只願你們各自安好,勿牽連彼此。”
公西意沉默了。
公西洪放下碗筷,端正坐着道:“你們是兄弟,子安……縱然誠兒做錯了什麼,爹不求你像意兒那般護着他,但也別害他。天大的道理,也沒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公西意猛然擡頭,她以爲爹孃不知道的。原來,他們都知道了。
“要是做不來兄弟,那就不要往來,既然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就該坦誠些。你們小時候,爹都是怎麼教你們的,到頭來,還不如意兒一個女孩子。”
公西子安“噗通”跪在地上:“兒子知錯了。”
公西洪僵持着不動,公西意暗自拽了拽公西誠的衣袖。良久之後,公西誠才淡然開口:“爹,朝堂的水比這從商,要深許多。很多事情,大哥也是身不由己。”他看着公西意的眼睛,心中一片安然。別人怎麼對他,他都無所謂。
至少蜥蜴,是願用命救他的,這就夠了。
若是這麼說,能讓她安心,他可以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