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看過五姑娘,兄妹兩人出來時候,西窗口投進一抹安靜的光,照在窗前插梔子的瓷瓶裡,正廳裡不見老太太與大房幾人折騰的身影。
大爺陪着服了藥正昏睡的五姑娘。他們不好在裡頭打攪,便退出來,到廳裡坐一坐。
七姑娘捧着消暑的酸梅湯,茲茲吸氣兒,用得格外滿足。“二哥哥棄武從文,可惜了呀。從前不知你腿腳這樣厲害,莫不然與你頂嘴那會兒,必定離你三丈開外。”勺子敲在碗沿上,她偏着腦袋衝他眨眼,眼裡滿滿盛着笑意。
看她還有心思說笑,姜昱冷着個臉,肅然端看她片刻。“不覺委屈?那番話於女子已是刻薄之極,你這叫人光火的性子,還待容忍到何時?”
七姑娘嘴裡含着酸酸甜甜的湯水,這酸梅湯是用井水鎮過的,從喉嚨順着溜進肚子,渾身毛孔都舒張開,真是沁人心脾。明白姜昱這是還沒消氣,趕忙嚥下去,拽着他袖口,撒嬌左搖右晃。
“就算要計較,也得分人,是不是?真要認真聽進了耳朵,從小到大,多少不中聽的話,肚子撐成了球,也不夠我慪氣的。”
說着又往嘴裡喂一勺,秀氣的眉眼舒服得眯起來,“與其肚子裡存氣,不如多填些自個兒愛用的,像是八寶鴨子,芙蓉蝦球,這酸梅湯也成。”
她日後是要進京的,還能跟南陽扯上多大幹系?說不得一輩子再不回來。對於往後再難相見之人,本也沒有多深厚的情分,凡事兒聽過也就罷了。
上輩子聽人說過,人的一生,分好幾重境界:看見、看透、看淡。她深以爲然,只是這境界,換了她身上,因着職業的緣故,更適合“看見”與“看不見”——是否願意去看,或是看見了假裝從沒有看見。後一條比較難,上輩子她沒做到,這輩子倒是頗有長進。
姜昱沉默看她,聽她一通歪理,掉轉過臉,懶得與她爭執。說穿了就是個“懶”,憑她聰慧,真要討好人,絕不會比姜柔更不如。可惜她太清明,小小年紀已洞悉世情,輕易不肯下功夫弄虛作假。
這性子放她身上,雖則也彌足珍貴,卻叫真心掛念她的人又愛又恨。他是如此,想來那位也是這般感受。
世子離去前,特意招他近前說話。那位沉默許久,彷彿想要交代的話太多,可又念及她那能磨死人的性子,終究只化作一句:“看緊她。”是諭令,亦是託付。
姜昱端起茶碗,湊嘴邊吹去面上一層熱氣。能叫那位透出幾分無奈來,也算她的本事。
“那手釧又是怎麼回事?”童氏母女支支吾吾,五姑娘昏迷不醒,跟着出門的辛枝被嚇得六神無主,問什麼都是一個勁兒落淚。
只她,一旁聽着,眼中若有所思。
就知瞞不過他。小手招一招,叫他彎腰,附耳靠過來。姜二爺面容一板,冷眼瞥過去,七姑娘縮縮腦袋,訕訕的,自個兒主動湊上前。
小手卷了筒子,嘀嘀咕咕細語一番。眼珠子亮晶晶,平日溫和的笑意底下,藏着俏生生,數不盡的靈動。
半晌後,姜昱拍拍她腦袋,示意他知曉了,回頭隔着珠簾向裡間望去。這事兒,端看姜楠如何處置。
此時大太太屋裡,童氏執起荊條,狠一狠心,啪啪抽在二姑娘姜春身上。“這真是造的什麼孽!給了大姑娘銀錢,就沒給你的一份麼?你大姐那頭,動的是五丫頭的嫁妝。你手上那三千兩銀子,除了我自個兒體己錢,還從二老爺此次拿回來弔喪的銀子裡,勻出一些給你湊了個整。你怎地這樣不知好歹,還去大姑娘屋裡做出這等偷雞摸狗的事來?”
大太太真是氣得狠了。扶着雕花架子歇一歇,左右思量,扔了荊條,上去擰她耳朵。“你偷拿她嫁妝,又推她下水,這事兒無論如何也抹不過去。倒不如我先關了你進柴房,等風頭過了,再放你出來,趕緊的嫁人去。”
姜春嚶嚶哭着,扭着身子連連躲閃,只覺自個兒無比委屈。“分明是太太偏心,給了大姐首飾頭面,我不過順了拿了隻手釧,憑的什麼要關我入柴房?再說那親事本就寒摻,沒有足夠的本錢,誰願意嫁去鄉下地方吃苦?”
童氏望着她涕淚縱橫,哭花的一張臉,心頭異常堵悶。罷了,與她也說不清道理,再拖延下去,二房問起罪來,老太太也保不住她。遂叫人帶二姑娘下去,關了她進後院的柴房。一心想着搶在所有人前頭,雷聲大雨點兒小,先庇護了她再說。
果然,翌日二老爺領着姜家大爺,父子兩去了老太太的榮壽堂。五姑娘險些丟了性命,事情不能打馬虎眼兒就過了。更何況,還有那隻戴在二姑娘手腕上的珊瑚珠串,總該有個說法。
童氏早想好的說辭,被叫去時候,只說那手釧是她得了老太太吩咐,對着單子清點時候,二姑娘不懂事,覺着好看,順手拿了去玩兒。如此一來,倒是將大姑娘那頭,摘得乾乾淨淨。
事情總要有人承擔。賠了二姑娘的名聲,總不能再壞了嫁出去的那一個。等到姜楠陰沉着臉,問及姜春何在,童氏立馬哭倒在老太太跟前,藉着大老爺新喪,二姑娘不久便要出嫁,一口一個“求老太太看在大老爺份上,給二姑娘留條活路吧”,像是二房得理不饒人,欺她孤兒寡母,要把二姑娘生吞活剝了。
姜家父子,到底都是知書達理的文士。先太太紀氏、並着如今太太許氏,都是大家出身,行止端莊,何時遇到過這樣的婦人。老太太又被勾起了傷心事,眼看屋裡被童氏鬧得烏煙瘴氣,又急又惱,情急之下,一口氣賭在胸口,直登登氣了個仰倒。
傍晚時候七姑娘從二爺嘴裡得了消息,拿鼻子哼哼兩聲,表示對這般不了了之,實在看不過眼。
比秀才遇上兵更遭的是,遇上個拎不清的寡嫂。七姑娘懷着點兒小小的壞心思,想着若然沒有老太太氣暈過去這事兒,她爹會不會怒極而走,斥一聲童氏“有辱斯文”?
不覺就笑起來,惹來春英轉頭看她,一臉的莫名其妙。
二姑娘被大太太罰了禁足。於是大夥兒便將心思放到病得起不來身的五姑娘身上。日日裡去探看一回,瞧瞧情形是否安好。漸漸的,便淡忘了惹出這場事端的禍頭子。
只二姑娘非常人,沒幾日被人冷落得漸漸淡忘了。這興風作浪的,許是心有不甘,接着便鬧出一場更大的風波。
——再一月便要嫁人的二姑娘姜春,帶着自個兒貼身婢子,捲了包袱,連夜從府裡私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