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日大姑娘回了夫家,七姑娘這幾日過得悠悠然,舒坦安閒。反正這地兒沒幾人真心待見她,她樂得躲懶,索性也就鮮少出門,礙人家的眼。
“小姐,這豆子磨出來,是喝漿水兒,還是點了做豆花兒?”
史媽媽慣來是瞅老太太臉色辦事,給七姑娘院子裡分派的,是個老態龍鍾的婆子。除了灑掃,旁的差事兒做起來顫顫巍巍,看得七姑娘屢屢皺眉。且那婆子耳朵不好使,使喚她拿個物件,非得扯開了嗓門兒吆喝,大熱天兒的,比自個兒幹活還累。
昨晚落雨前,格外悶熱。主僕兩個便搬了春凳到院子裡乘涼。瞅見東牆角那口老舊的石磨,七姑娘突然來了興致。隔日便叫春英打了水沖洗乾淨,一早又去伙房討要來一碗幹黃豆。清涼的井水泡過,下午晌就能用。
磨盤不大,磨磨的人原地站着,握了木把手轉圈兒就成。春英挽起袖口,因着舊時在家裡也時常幫襯她娘做了豆腐拿出去賣錢,踏實練過的手藝,許多年不碰,也不會覺得手生。
七姑娘力氣不大,拿了湯匙一勺勺往磨盤頂上那洞口添豆子。春英轉兩圈,她便舀半勺,兩人默契十足,面上都掛着平和的笑意。
能這麼躲樹蔭底下,安閒磨豆子,熱了風吹一吹,自有一番樂趣。
“豆汁兒裡頭帶渣,煮沸了還得放涼,冬日裡用更好。點了做豆花兒吧,想來這許多也用不完。勻了給五姑娘送一碗。”勺子在裝豆子的碗裡攪一攪,忽然想起一張模糊的臉龐。好些年不見,也不知她過得好不好。於是把養在中了風的老太爺跟前,三房唯一那孤女,四姑娘姜娥也算上了。“再分一碗給四姑娘端去。”
大老爺去後,老太爺病得更重了。四姑娘侍奉湯藥,輕易不離病榻前,故而回來好幾日,一面兒也沒能見上。
忙活好半晌,春英端着磨好的漿汁兒到竈頭點豆花。七姑娘留在院子裡,雖則不受寵,好歹還是二房的姑娘,她這樣的身份,總不能跟着春英去,叫伙房裡的人個個兒不自在。
空閒下來,偶爾也會想起那人的身影。世子身上的變化,她隱約能夠察覺得出來。近一月裡,他越發忙碌起來。背後的風雲波詭,意味着什麼,她心頭瞭然。怕是那人又在謀劃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兒。
七姑娘靠着老樹,眯起眼。想得遠,心神便有些飄忽,不覺就打起了瞌睡。等到春英驚慌失措跑回來報信兒,便見自家姑娘舒舒服服,躲陰涼地方正好睡呢。想起前頭的熱鬧,春英忽然發覺,其實姑娘這般,未必就不好。姜家這麼多姑娘,從頭數一遍,還是姑娘過得順心。
搖搖腦袋,將亂七八糟的念頭扔出去,趕忙上前輕拍她肩頭。“小姐,小姐,您倒是快醒醒。蓮池那頭出事兒了,五姑娘被二姑娘推水裡去了!”
好好小憩着呢,被耳畔喚她的聲音給吵醒了。七姑娘刷一下睜開眼,盯着春英,還以爲迷迷糊糊聽到的壞消息,是自個兒做夢呢。“五姑娘落水了?二姑娘動的手?”一頭忙着起身,一頭帶着人門外去。
七姑娘心裡納悶兒,那兩人平日裡和和氣氣,怎麼突然就鬧得不可開交了?
“奴婢聽您吩咐,先去了四姑娘那處。再之後,拎着食盒去五姑娘院子,還沒跨進門,便聽裡頭亂糟糟,哭天搶地。奴婢一瞧事情不對,史媽媽在屋外守着,不許奴婢進去。奴婢只得拉了五姑娘院子裡當值的小丫頭,塞了幾個銅板,這纔打聽到,原是五姑娘落了水,被人撈起來那會兒,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這樣兇險?七姑娘嘆氣,腦門兒直犯疼。姜柔身子還沒大好,又不會水,這還是命大,被人救上了岸。若不然……指不定姜家大老爺新喪沒過呢,還得接着辦喪事兒。
“她兩人如何鬧起來?”她儘量閉着姜春那不講理的,沒想到,她是躲過了,災劫卻落到五姑娘頭上。姜柔出了這樣大的事兒,還不知大哥哥急成什麼樣子。“大爺過去了沒有?”
“奴婢在那會兒,人還沒到。估摸着這會兒該是到了。那小丫頭也是半道聽來的消息,只說是兩位姑娘原本還好好的,相約一塊兒泛舟呢。後來不知爭搶個什麼物件,兩人一言不合,是二姑娘先動的手。”
這還真是,劇變突生,叫人瞠目結舌。
春英只說“二姑娘先動的手”,這便是說,五姑娘緊隨其後了?姜柔是怎樣的性子,她還能不知道?好顏面,心高氣傲,處處都想着討好人,說是心機重,一點兒不算中傷了她。跟姜春比起來,怎麼看都是五姑娘穩穩佔了上風。什麼事情非得鬧到大動干戈,體面都顧不上了?
七姑娘到的時候,五姑娘院子裡已亂成一鍋粥。二姑娘正被大太太擰着胳膊,童氏猙獰着臉,只說打死她作數。老太太杵着柺杖,一聲聲砸在地上,指着童氏母女兩個,氣得說不出話來。
見是七姑娘進門,老太太火氣像是尋着了宣泄的地兒,轉過頭,劈頭蓋臉便是一通訓斥。這是典型遷怒了人。
“家裡怎麼就多出你這麼個斷掌的丫頭,真是喪門星,造孽,造孽啊!你是嫌剋死的人還不夠,連五丫頭也不肯放過,是與不是?!”
恰好姜昱此刻跨進門來,一聽這話,一把拽了七姑娘護在身後,容忍已久,最後的耐性也磨得消散殆盡了。
冷冷掃視一圈,姜二爺面上不辨喜怒,帶着七姑娘便往裡屋去。半道遇上攔路的史媽媽,姜二爺利利索索,一腳踹在她膝蓋上,將人踹得捂了腿,痛呼一聲栽倒在地。
呼啦一聲掀起簾子,領着七姑娘,身後還跟着福順跟春英。四人就這麼當着老太太跟前,施施然進了裡屋。嚇得廳裡衆人噤若寒蟬,半晌回不過神兒。
方纔還鬧得歡的大太太童氏跟二姑娘姜春,怔然盯着被姜二爺甩得噼啪作響的連珠帳子,那一串串墜着的珠子,搖搖晃晃,半空中盪漾開來,折了冷冷的光,好似順着眼睛鑽進骨子裡,叫人遍體生寒。
還以爲五姑娘落水,大爺姜楠渾身霜寒,面上陰森可怖已是嚇人。可是見了這後進屋的姜二爺,大夥兒才明白:七姑娘性子柔,可她身後站着個比姜家大爺還護短的胞兄。這還當老太太跟前呢,說發火就發了火,姜二爺這是甩臉子不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