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都城咸陽,從城東走到城西,一個普通人需要兩個時辰;而從城北走到城南,則需要三個時辰。
秦國太尉段氏有《俗語上疏》,其中說:“咸陽之方圓二分,一則城,一則宮。”可見秦帝宮之廣。
在咸陽宮中,有九丈高臺爲九天台;臺上有三丈琉璃宮,爲攬月宮,乃是秦國國君理政所在,正有種“欲上九天攬明月”(注①)的大氣概。
相城一戰,胡甫慘死,諡懷帝(注②)。而後其年僅十九歲的嫡長子、魏王胡釗登基。
此時身着龍袍、坐龍椅、聽臣言的濃眉青年,正是胡釗。他一雙大眼炯炯有神,彷彿眼前的人讓他生出了無盡的愉悅。他問道:“陳佑對付不了那刺客?”
他的聲音並不動聽,也不強硬,甚至有點軟綿綿的感覺。
陳佑親兵跪伏在地上答道:“陳大人是如此說的。”
“丞相以爲如何?”胡釗向盤坐於左手邊的老人問道。
老人頭髮有些散亂,顯然是因爲吹進宮裡的風的緣故。他穿了一身白袍,上面紋有青蓮,隨風舞動。他身子骨瘦弱,彷彿隨時有可能被風吹倒。但他卻正襟危坐,沒有一絲動搖。
聽了胡釗的話,他悠悠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諫言:“陛下,蘇清舟不是個好人選嗎?”
胡釗點點頭,下旨讓來人退下。
本以爲事情完結了,忽聽到一個老邁的聲音:“陛下,陳皇后服侍細緻,整理後宮井井有條,有母儀天下之風。臣卻聽得小人言:陛下欲廢后另立。不知其因?”
出聲者坐於丞相左手邊,白髮飄舞,穿一身青袍,紋一朵白蓮,坐姿懶散,有如將死之人。這是御史大夫。
聽了這話,丞相聲音驚奇,可面色依舊嚴肅:“伏大人,竟有此事?”
胡釗早已掐白了手掌,眼裡彷彿燃着怒火。
他低吼道:“朕想怎麼樣,你們還管不着!”
“臣不想世上多一個秦哀帝。”(注③)御史大夫用平凡的語氣威脅自己的國君。
他忽然想起了一百多年前從這臺上跳下去的秦帝,那也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啊!
但他爲了他們的目的,不得不狠下心來。
胡釗跌坐回龍椅,用手指着御史大夫和丞相,氣極反笑,目眥欲裂,但他毫無辦法。
丞相說道,依然有氣無力,但語言卻很強硬:“陛下,紫兒姑娘樣貌絕頂,然其法力過強,過於危險,皇后不可做,妃子亦難成。且其幼與西原陳太守子青梅竹馬,長輩指腹爲婚。陛下若橫刀奪愛,恐天下恥笑。老臣肺腑之言,訴之惶恐。”
現在胡釗還能說什麼,他冷冷地看了丞相一眼,終於理順了氣,堅定地說:“自古凡女不入君之眼,朕亦以爲然!”可他眼角滑落幾滴淚,手無力地垂在腿上,第一次對這皇位產生了厭惡。
在這宮裡呆得長久的老太監、老宮女,都知道胡氏在宮裡只能排第五。王伏蘇陳胡,默認的,也是不願挑明的。
這些道理胡釗還不甚明白,所以他可以憤怒,雖然憤怒的毫無意義。
待所有人退下後,胡釗暴起,掀翻龍案,對支撐宮殿的玉柱拳打腳踢。
一名宮裝女子從背後抱住他,聲如出谷黃鶯,安慰道:“方纔的事,我已聽全了。陛下,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
他略施粉黛的臉簡直要美絕人寰,有種說不出的、吸引人的魅力,縱神仙見了,也甘願凡心萌動,與之喜結連理。
她美,但不庸俗,不妖媚,有一種淡雅的味道。初看驚人,細品來,餘韻綿綿。
在她懷裡,胡釗總能很快冷靜下來。
他笑着命令道:“叫我小釗。”
宮裝麗人嫣然一笑,道:“臣妾遵旨。臣妾見過小釗夫君。”
胡釗轉過身來,細嗅她發間清香,然後歉然地說道:“對不起,我竟對別的女人動了情。”
“無妨……”宮裝麗人話還未說完,見一黑影閃過,驚呼出聲。
黑影一掌擊昏胡釗,站定在宮裝麗人身前,是個裹在黑暗中的人。
他鞠躬問道:“小姐,接下來怎麼辦?”他的聲音沙啞難聽,像是鋸木之聲。
宮裝麗人把胡釗扔在地上,拍拍手,臉上生出雀躍的笑容,說道:“你在他身上捅兩刀,寫個紙條,就說:要救皇后,先天郡來換;要不肯,你只好孤家寡人。然後,你把這攬月宮中的一切痕跡都抹去,雖然他可能懷疑,但總比馬上被發現的好。好了,該說的我已經都說了,看你的了。”
胡釗醒來時已經是夜間,但攬月宮因長明燈而和白晝並無區別,所以他並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的腿很痛。
他掙扎着坐起來,見腿上插着兩把匕首,地上有用血書寫的大字:若要救皇后,先天郡來換;若不肯,你只好孤家寡人。七日後,先天城,自能相見。
他雖有些疑惑,但怒火已在他胸中燃燒,用敵之血方能澆滅。他怒吼:“來人,傳太醫,傳丞相,傳御史大夫,傳太尉,傳太師。”
胡釗躺在龍牀上,側頭看着白袍青蓮丞相、青袍白蓮御史大夫、白袍黑虎太尉、黑袍白虎太師,冷聲問道:“王丞相,伏御史,陳太師,蘇太尉,你們說,這是怎麼回事?皇宮竟然讓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丞相王歸民低垂雙手,咳嗽一聲,說道:“想來是那人過於強大,這纔沒有被禁軍發現。”
白髮蒼蒼卻依舊虎背熊腰的太尉蘇有臣沉聲說道:“禁軍首領有上善八層法力,他發現不了,想來那人也有聖人法力了。”
胡釗怒喝道:“別廢話!朕問你們,該怎麼辦?齊國公,陳修明,陳太師,皇后陳芊兒是你孫兒,你就不擔心?”
“臣已令兒陳佑前往先天郡,不日可救回皇后,陛下不必擔心。”陳修明臉如樹皮,並無擔憂的神色。
他拄根木杖,佝僂着背,聲如細水,輕輕緩緩,彷彿這天下再沒有什麼事能讓他心急了。
“朕懷疑你們與賊人勾結,欲奪皇位!”胡釗瞪着四位大臣,目光能吃人,面目猙獰,不似一位帝王,像一個被捕的刺客。
“陛下,小心禍從口出。”御史大夫伏清流一甩雙袖,負手於後,說道,“高祖皇帝時,有四位將軍,徵東將軍伏氏,徵西將軍王氏,徵南將軍陳氏,徵北將軍蘇氏,四人忠心耿耿。我四家又豈會生出逆反之心?”
“放屁!”胡釗已不再顧及四大臣顏面,坐起來,扯開龍袍,露出胸膛,眼中含淚,高聲笑道:“你們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陳修明舉起木杖,敲在胡釗身上,話語依舊細水長流:“高祖賜給王伏蘇陳四家鬆、竹、柳、桃四杖,上打皇帝,下打奸臣。”
胡釗看起來想撲上來與陳修明決鬥,王歸民在旁說道:“一百多年前,康帝從九天台上墜下,崩,國大亂。若欲奪權,那時未嘗不是一個好時機,我四家可曾行叛逆之事?陛下,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當今之急,是救回皇后,誅殺此賊!”
“誰去爲好?”胡釗終於冷靜下來,穿好衣服,忍痛躺下,向四大臣問道。
“陳佑已先去一步,爲防調虎離山之計,清舟宜前往西原郡。不妨讓伏白前往先天郡。”(注④)蘇有臣說道。
“未嘗不可。”三位大臣贊同,胡釗自然無話可說。
他不明白四大家到底爲了什麼。
爲權?他們纔是真正的皇帝。爲利?笑話。
爲名?“兩袖清風”王歸民,“一派清流”伏清流,“飛天將軍”蘇有臣,“修政明德”陳修明,他們子輩,“布衣尚書”王知貧,“爲民請命”伏白,“高峰將軍”蘇清舟,“鐵血太守”陳佑。這些還不夠嗎?
他也有野心啊!但那四座大山實在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想掀翻大山,但他沒有力量。
只要四大家願意,可以讓他“旨意不出攬月宮”。
他的父皇死的早,他還沒適應太子的身份就又成爲皇帝。
他登基那天,他的母后、當今皇太后對他說:“你還太稚嫩。”
是啊,和王歸民他們比起來,他實在是太過稚嫩了!
“陛下近日就不要出宮了。”王歸民說道,左手握住右腕放在腹前,“賊人太過可怕。”
“我曉得。”胡釗倍感屈辱,卻還是答應下來,想起那個大眼睛女孩兒,嘆一口氣,當一切都過去吧……
“臣等告退。”四大臣退下。胡釗軟在牀上,鬆了口氣,心中的恨無限膨脹。
恨能激發一個人的鬥志,也能摧毀一個人的心志。胡釗會如何發展呢?
“胡釗。”一個清脆的聲音傳入臥龍宮,好似“月出驚山鳥,時鳴深澗中”(注⑤)。
胡釗自然聽得出這是誰的聲音。他應道:“紫兒,你怎麼來了?”
紫兒站在黑暗之中,看着緊閉的宮門,心裡酸楚。
這是她愛的第一個人,他卻騙她,今日他的表現更讓她失望透頂。
她眼裡噙着淚,聽見禁軍奔跑的聲音,冷哼一聲:“胡釗,我們今後再不見了。”
她衝入黑暗之中,留一滴淚在臥龍宮前。
她走了,發誓這一生再不踏足皇宮半步。
胡釗推開宮門,傷口又流出了血,但他已不覺得痛了,因爲他的心已碎了。
他最愛的兩個女人都已離他而去。
他看着奔來的禁軍,怒吼道:“滾!都給朕滾!”
“王歸民!伏清流!蘇有臣!陳修明!朕要殺了你們!”
可惜他天生不是當皇帝的料,不然,十九歲可以幹很多事情。
如果他讀完《東方史》的話,一切問題將迎刃而解。
但是,如果是如果,現實是現實。
蘇清舟離開時是在黑夜,但還是有很多人爲他送行。
這是他的威望所在,皇帝亦比之不及。
他駕馬出咸陽,被一名老者攔住。
老人慈眉善目,粗衣草鞋,打量着蘇清舟。
蘇清舟溫和地問道:“老人家,有什麼事嗎?”
“聖人法力,何必騎馬?”老人不看蘇清舟變色的臉,輕輕一嘆,轉過身去,“蘇家大郎安好?”
蘇清舟這下臉色大變,已準備出手,可還是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姓段,曾官拜太尉。”
段太尉段逸之,人稱段師。王歸民曾說:“他是道,我在追他的道上。”
月光照着段逸之生出老人斑的臉,讓他顯得那麼安詳。
但胡釗接下來的人生不會安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