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霍老太太打發人過來,說要到婆臺寺上香聽經,順便再賞一回暮春景色,她愛熱鬧,問六娘子等人有沒有空陪她一起去。
嚴夫人先一口替李冬應下了,親家老太太真是太貼心了,冬姐兒得出門散散心,她和徐太太爲了下個月的婚禮,忙的團團轉,實在走不脫。
六七八九四娘子,只八娘子李文梅由郭二太太代回了,說是要侍候母親,不喜歡到處亂跑。
嚴夫人懶得多搭理,隔天一大早,三輛朱輪大車,十幾輛桐木大車,徐煥帶人接在府門口,出了巷子,會合了霍老太太的車隊,往城外的婆臺寺過去。
在二門裡上車的時候,李文楠一定要擠在李夏車上,李夏一定要擠到李冬車上,三輛車,一輛車擠了三個人,空着兩輛車出的門。
出了巷子,李文楠掀着車簾,衝車簾掛起,正往她們車上看的霍老太太笑容燦爛的揮手,霍老太太看着車窗裡幾乎臉貼臉的李文楠和李夏,沒等她看向後面的車子,李夏往旁邊閃,將李冬讓了出來,霍老太太笑起來。
霍老太太的車子走到前面,李夏三人的車子跟在後面。
街道兩邊,店鋪門剛剛開出來,夥計們進進出出正忙碌,掌櫃揹着手站在鋪子門口,看着夥計們忙碌,打點着一天的生意。
李夏拉着李冬從車窗往外看,“姐姐你看,那後頭,看到那個飛出來的屋檐了吧,那就是吳起廟,我上回和七姐姐去看過一回了,真是吳起廟,等咱們從城外回來,明天回來,後天?咱們去吳起廟。
還有那裡,那家的饅頭特別好吃,比咱們家裡做的好吃……”
“那個我知道!”李文楠把頭擠上來,話也得趕緊擠上來,“下次我帶你們去!我跟你們說,你們知道爲什麼他家饅頭好吃嗎?因爲他們家揉麪的,都是幾百斤重的大漢……”
“什麼是幾百斤重的大漢?”李冬不明白了。
李夏笑的捶着車窗臺子,“七姐姐啊!”
“就是特別有力氣的漢子。”李文楠半點不好意思也沒有,“這麼壯,這麼高,站成一排揉麪,嗐!六姐姐兒我跟你說,吳起廟沒意思,冷清的要命,咱們去看幾百斤大漢揉麪!”
李冬忍不住笑,“好。”
“姐姐別理她,姐姐你看,那裡,就是西角樓……”李夏的話說到一半,又被李文楠打斷,“哎!怎麼走這條街了,這條街一點也不熱鬧,更不好看,應該走南門大街!趕緊跟太外婆說,不對跟舅舅說,來人!”
“這條街挺好,楠姐兒……”李冬急忙去拉就要叫人改道的李文楠,她們是跟太外婆出來,就是不跟太外婆出來,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
“我也喜歡南門大街,舅舅舅舅!”李夏從車窗裡招手叫徐煥。
徐煥急忙催馬過來,“怎麼了?”
“我們要看南門大街!”李文楠愉快的答道。
“還有西角樓大街……”李夏立刻再接一句。
“西角樓大街已經過了……”李冬有點兒急了,楠姐兒和阿夏這也太不懂事了些。
徐煥看看李文楠和李夏,又看看又着急又有幾分難堪的李冬,心裡微微一動,手裡的馬鞭在李文楠和李夏頭上輕輕點了下,“你們這兩個丫頭,真是一點兒也不委屈自己,舅舅就喜歡你們兩個這樣,太外婆也是,舅舅和太外婆,就是喜歡讓你們高興,這容易,木瓜,到前頭說一聲,掉個頭,咱們從西角樓大街,拐到南門大街過去。”
“徐家舅舅你最好了!比我舅舅好!”李文楠愉快的輕呼了一聲,馬屁趕緊跟上。
李夏看着徐煥,笑的眼睛都成一條線了,郭勝說她這個舅舅聰明得很,真是聰明得厲害!她喜歡得很呢!
李冬有幾分怔忡,徐煥看着她,在馬上微微欠身,一幅說悄悄話的神情,“冬姐兒,我教你一招,你要是想做什麼,看什麼,要什麼,就讓這倆妮子去說,這倆妮子,皮厚得很。這招舅舅常用。”
李冬瞪着徐煥,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
車隊調了個頭,折回一射之地,拐到西角樓大街,從西角樓大街,拐上了南門大街。
李夏和李文楠,趴在車窗上,和李冬說着沿街這間鋪子,那間酒樓,熟悉之極,李冬聽的怔神,“阿夏,你都去過?”
“這條街上的都去過了!”李文楠搶在李夏之前答道:“阿夏臘月裡纔到的京城,我們從出了十六纔開始逛,六姐姐我跟你說,我和阿夏很不容易的,阿孃可厲害了,不好哄,不過她最近忙的團團轉,嘿嘿。”李文楠嘿嘿笑了幾聲。
“咱們沒哄過大伯孃,回回說的都是實話。”李夏糾正李文楠。
“對對對!”李文楠雙手一拍,先哈哈笑了一陣子,“我們倆可實誠了,確實是去看太外婆了,就是路上彎了點兒路。”
“是太外婆帶我們去的。”李夏再糾正。
“對對對!”李文楠不停的點頭,“六姐姐我跟你說,太外婆可好了!好的不能再好了!唉!”李文楠滿足的嘆了口氣,“我真是太喜歡太外婆了。”
李冬聽明白了,“你們回回說去看太外婆,就是出來逛街了?太外婆回回都替你們掩下了?”
“對啊,太外婆還帶我們去逛大相國寺的夜市呢!”李夏一邊答一邊看着姐姐的神情,“姐姐,下次你跟我們一起去吧,京城可熱鬧可好玩了。”
“姐姐跟你們不一樣。”李冬猶豫了下,低低道。
李夏看着她,立刻轉了話題。
李夏話少了,不過有李文楠一個就夠了,看着路邊的各色熱鬧,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直到車子過了汴河橋,路兩邊多是市井人家,沒什麼熱鬧看了,李文楠意猶未盡的趴在車窗上看了一會兒,轉回來,喝了杯茶,吃了半塊點心,突然一拍手笑起來,“對了啊!有件好玩的事兒,你們肯定不知道!”
李冬和李夏一齊看着她,李文楠拍着的手在半空僵了下,連眨了幾下眼,拉了拉李夏,兩人一起往旁邊挪了挪,李文楠附到李夏耳邊,低低道:“是陶家那位二少爺相親的笑話兒,能說嗎?”
李夏不停的點頭,擰頭附到李文楠耳邊,“大伯孃說的時候,沒把你趕走對吧?”
李文楠不停的點頭,李夏接着道:“那是大伯孃想讓咱們告訴六姐姐,不想六姐姐知道,早把你趕走了。”
“對噢!”李文楠猛一拍巴掌,“阿夏你真聰明!”
李冬側頭看着表情豐富無比的李文楠,看的笑起來,她這個小堂妹,真是可愛極了。
“我開始說笑話兒了。話說某年某月某一天!”李文楠和李夏說好了悄悄話兒,挪了挪,坐端正了,擡手在矮几上拍了兩下,學着書坊裡說書人的架勢。
坐在車廂一角的蘇葉,笑個不停。
“算了,還是好好說話吧。”某一天之後,李文楠眨着眼,就編不下去了,直接跌回原形,李夏笑的往後仰倒,李冬也笑個不停。
“前天吧,我聽阿孃和三嬸說話時聽到的,是那個叫陶付文的相親的笑話兒……”
李冬臉上的笑容凝固,蘇葉呆了下,欠身想伸手去接李文楠,卻眼瞄見斜向她的李夏的目光,上身僵了下,又坐直回去。
“說是那個陶付文,跟人家相親看好了,簪子都遞過去了,有個婆子連喊帶叫的衝進去,說什麼恭喜二爺,幽蘭姑娘懷上了!”
李冬呆了一瞬,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蘇葉眼睛瞪的更大,直愣愣就呆了。
“我當時沒聽明白,後來悄悄問了蔓青姐姐才知道,這幽蘭,是陶付文養在什麼甜水巷的外室,蔓青姐姐還說,這個外室,陶家太太是知道的,說他們家都是風流才子,爺們養幾個外室是常有的事,多混帳啊這話,是吧阿夏?”
“那簪子呢?遞出去沒有?”李夏更喜歡後半截,笑眯眯看着李文楠問道。
“還遞出去呢!”李文楠哈哈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揮着手,“我是學阿孃,阿孃當時就是這麼笑的。說是那家姑娘太太都是潑辣性子,把婆子叫過來問明白了,那家太太,一巴掌就甩在陶付文臉上了,說見過噁心的,沒見過這麼噁心的。熱鬧吧?”
“阿彌陀佛,還有這樣的事?姑娘當初是逃過了一劫!”蘇葉連聲唸了幾句佛,慶幸不已。
李冬臉色微青,她記得陶付文,沒想到看起來那樣乾淨文雅的人,竟然……
“對了,我還聽到了一個陶付文的笑話兒!”李夏接着笑道,“是聽郭先生說的,郭先生說,大大大前天吧好象,董翰林家大少爺……”
蘇葉大瞪着眼睛看着李夏,九娘子這是故意的吧?
李冬也瞪大了眼睛,難道董家也是她逃過了一劫?
“說是什麼文會上,董家大少爺幾杯酒蓋臉,也打了陶付文一記耳光,說陶付文無德無品,卑劣無恥什麼的,反正藉着酒把陶付文好一頓罵,郭先生說,當時他也在,郭先生最愛打聽事兒,就找人打聽了,說是……”
李夏拖着長音,看着姐姐,“說是吧,董老三是因爲聽陶付文說,他跟咱們家親事沒成,是因爲咱們家不大度,容不下外室,說咱們家從太婆起,都是雌老虎。董老三吧,郭先生說,只怕也有一個兩個外室啊相好啊什麼的,還有,郭先生說,董老三屋裡,就現在,至少有五六個開過臉的大丫頭,董老三個個都愛的不得了,所以才鬧了後來那場事。”
“天哪!”蘇葉和李文楠同時驚叫,李冬上身晃了兩下。
“敢說咱們是雌老虎!我看他是母豬!”李文楠挽了把袖子,“簡直欠打!上次打的輕了。”
“公豬。”李夏糾正了句,“姐姐,那天我偷聽大伯孃和阿孃說話,阿孃哭了,大伯孃也掉眼淚,說都是她的錯,這樣的人品,都沒能打聽出來,實在是太疏忽了,說看到姐姐就覺得羞愧呢,姐姐越懂事,她越覺得羞愧,大伯孃還說,要是姐姐大哭大鬧一場,大發一頓脾氣,她心裡肯定好受多了。”
“對對對!”李文楠一迭連聲的對後,卡住了,她沒聽到阿孃和三嬸說這樣的話,因爲六姐姐沒發脾氣,阿孃難過了?她竟然不知道?
“姑娘就是太懂事兒了。”蘇葉心裡微微一動,順着李夏的話道:“早先在橫山縣的時候,我記得九娘子就說過一回,姑娘不能什麼事都悶在心裡,姑娘這心口痛的毛病,還有月事兒,都是悶出來的,悶出病了,太太多難受?姑娘夜裡睡不着,太太夜裡也睡不着。”
“都是我……”李冬一句話沒說完,就卡住了,好一會兒,才接着道:“我知道了,我也不是……我知道了,我沒事兒。”
李夏看着姐姐,暗暗嘆了口氣,所謂江山易移,本性難改,姐姐這樣年紀,這樣的性子,能知道就行了,要改……她是不抱什麼希望的。
她這個姐夫,無論如何都要挑個真真正正對姐姐好,還要能明白姐姐的品性,知道怎麼樣對她好的人,哪怕晚上幾年,她也絕不將就。
午正前後,車子進了婆臺寺旁邊一間林木婆娑,寬敞的三進院子,單嬤嬤迎在院門口,將衆人接進去,熱水香茶一應齊備,衆人洗漱換了衣服,吃好飯歇了一會兒,出來往婆臺寺過去。
婆臺寺前寬敞平坦,斜前不遠一片大湖,水波粼粼,極目望不到邊,一羣羣鳥兒在湖面上飛掠而過,自由快樂的讓人羨慕。
婆臺寺後,是綿延出去的羣山,京城周圍的山,都不算太高,樹高林密,這會兒遠望過去,鬱郁蒼蒼,如畫卷一般。
婆臺寺的春色,算得上京城一絕。
幾個人站在山門前,環顧四周,只看的心曠神怡。
這婆臺寺,她從前倒是來過一趟。李夏慢慢轉身,看着四周。
那一年她郊祭回來,任了一回性,命車駕繞道婆臺寺,她在婆臺寺住了一晚,回到宮裡隔天一大早,她就收到了三四筐彈折,由着御史們指着她,唾沫四濺的噴了她小半個月,幾年之後,這還是她失德失政的證據之一。
李夏悠閒自在的甩着胳膊,那一趟的愉快,不在婆臺寺,而在後來的彈折,和那些御史們的唾沫星子。嗯,還有金拙言那一臉的鄙夷:你以爲你是哪家的嬌嬌女,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
她現在就是伯府嬌嬌女,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李冬從湖看到山,又從山看回到湖,極目遠眺着看不到邊的湖水,看着一羣羣叫着笑着衝過來折回去,不時掠過水麪,快的如同離弦的箭,歡快美麗的如同精靈一般的鳥兒們,心裡莫名的一陣激動衝動,這些鳥兒一掠千里,多麼好。
霍老太太早年在京城住過,婆臺春景,她年年都看,這會兒,她看着悠閒愉快的阿夏,眯眼迎風,一臉享受的楠姐兒,和微微睜大眼睛,驚歎的一眼眼看着四周的冬姐兒,滿足的嘆了口氣,這景兒,哪有人好看!
徐煥拍着摺扇,悠悠哉哉欣賞着四周的春色,這婆臺寺,他從初春到現在,這是第幾趟了?可每一趟來,都有新景,這京城,真是一步一景,每一景都美不勝收。
他喜歡京城,非常喜歡。
一行人在山門外欣賞了好大一會兒景色,才進了山門,沿着寬大幹淨的青石臺階,不緊不慢的拾級而上。
霍老太太腳步輕快,精神極好,一邊走,一邊和李夏、李文楠一樣,時不時對着旁邊樹上的小松鼠唉喲唉喲的愛上幾句,驚上幾句,“……楠姐兒快來!”霍老太太突然站住,壓着聲音,用眼神示意李文楠和李夏,“看看那個,象是一隻小刺蝟。”
“啊!讓我看看!”李文楠一聲驚呼,霍老太太一把沒揪住,李文楠一頭撲上去,嚇的正吃着個紅紅的不知道什麼果子的小刺蝟團成一團,從山坡上咕咕嚕嚕滾了下去。
“唉!”李文楠跟着跑下兩級臺階,看着越滾越快的小刺蝟,唉唉了好幾聲,“怎麼能這樣呢,你別走啊……”
李冬緊挨霍老太太站着,笑的止不住,霍老太太也哈哈笑個不停,這個楠姐兒,簡直就是一臺大戲,她實在喜歡的緊。
一行人邊走邊看,從小院裡出來,到進了婆臺寺,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了。
李冬站在天王殿前,仰頭看着雄偉的神殿,和神殿後青山翠林,看了良久,深吸了口氣,長長吐了出來,走了這一個來時辰,她覺得神情氣爽,她這心裡,好象一下子開闊了不少,都說山水之景,能陶冶情操,果然是這樣。
這京城,真象阿爹說的,是天下最好的地方,這婆臺寺,就是天下最好的寺廟之一。
李冬轉頭看着正和李文楠一個字一個字念着天王殿兩邊對聯的李夏,又看向笑眯眯看着李夏和李文楠的太外婆,笑意一點點從嘴角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