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的婆臺寺很清靜,一行人從天王殿進去,過了大雄寶殿,一路上只遇到幾個腳步閒閒經過,遠遠衝她們合掌微微欠身的僧人。
進了再後一重的觀音殿,幾個人剛在觀音大士的俯看下,跪到蒲團上,就聽到觀音像後面,腳步聲伴着輕快的話語聲,由遠而近。
徐煥忙往旁邊避開幾步,腳步聲到了觀音像一側,和話語聲一起停住。
霍老太太和李夏等人恭敬專心的磕好了頭,站起來看過去。
陸儀夫人阮氏後頭跟着幾個丫頭婆子,笑着上前,和霍老太太見禮,“沒想到在這裡遇到老太太,老太太安好,六娘子好,七娘子好,阿夏也來了。”
“是阮夫人。”霍老太太忙深曲膝見禮。
阮夫人急忙緊前一步,扶住霍老太太,“老太太可不能見外了。”
“阮姐姐也是剛來嗎?陸將軍陪您來的?”李夏看着阮夫人,一邊曲膝見禮,一邊笑問道。
“也是剛剛到,陸將軍如今忙的常常兩三天不回家,哪有空兒陪我來?我是一個人來的,老太太這麼晚到,是準備在這兒住一晚上?”阮夫人語笑晏晏。
“是這麼打算的,我們幾個都是個閒人。”霍老夫人笑道。
“我也是閒人,”阮夫人話接的很快,“那正好,我也要住一晚,跟老太太,還有幾位姑娘搭個伴兒行不行?我一個人,實在無聊得很。”
“求之不得!”霍老太太笑容喜悅。
李夏心裡微微一動,看着阮夫人,彎着眼睛笑起來。
李文楠拉着李夏,滿寺裡找有意思的東西看,阮夫人和李冬陪着霍老太太,往各菩薩前磕頭隨喜後,從婆臺寺後門出去,找了個兩面靠着山崖的亭子坐了,讓人從隔不遠的婆臺庵請了侍候茶水的老尼過來侍候茶水點心,又在婆臺庵定了素齋,喝着茶,坐着說話兒。
霍老太太喝了兩杯茶,站起來笑道:“冬姐兒陪你阮姐姐說說話兒,我去看看那兩隻潑猴跑哪兒去了。”
李冬站起來應了,阮夫人眉毛微擡,看着霍老太太腳步輕快無比的往山上走,忍不住讚歎,“你太外婆這個年紀,這身子骨還能這樣輕快硬朗,真是大福報,也是大智慧。”
“嗯,阿孃也這麼說,太外婆前半輩子過的那樣坎坷,換了一般人,還不知道怎麼樣了。”李冬看着太外婆,敬仰中透着濃濃的羨慕。
“老太太有大智慧。”阮夫人看着滿眼羨慕看着霍老太太的李冬,“佛法上說執着放下,象你太外婆這樣,就是放得下,能做到這樣的,天底下哪有幾個?等我到了你太外婆這個年紀,能有你太外婆一成的豁達,我就滿足了。”
李冬被阮夫人說的笑起來,“夫人跟太外婆不一樣,太外婆年青時坎坷命苦,夫人是個有大福的。”
“託你吉言。”阮夫人仔細看着李冬,“我看你還好,前一陣子聽說董家鬧的那場事,我一直擔心你氣着了。”
李冬聽阮夫人說到這件事,神情一僵,片刻才勉強笑道:“沒什麼大事,過去了。”
“別往心裡去,都說女人家嫁人,就象再一次投生一樣,坎坎坷坷都是常事,坎坷些,不見得是壞事,象我就是。”阮夫人說到象她,抿着嘴兒笑起來,“認識不認識我的,都說我嫁得好,說是就是隻看陸將軍長的那樣好看,我這福氣就不得了了。”
李冬驚訝的看着阮夫人,隨即抿住笑意,這阮夫人說話,真是直爽隨和。
“其實吧,陸將軍不光長的好,人也好,人品好,對我更好,你不知道,從我嫁進陸家之後,只要到寺裡廟裡,我都得多燒一柱香,多磕一個頭,感謝菩薩讓我嫁了這樣一個簡直十全十美的夫君。”阮夫人接着道。
李冬又是驚訝又是感動,“這是夫人的福報。”
“跟陸將軍定親前,你猜我議過幾回親?”阮夫人話風一轉,看着李冬,笑眯眯問道。
李冬一個怔神,“你和陸將軍不是早就定下的親事?”
“不是,陸將軍很早定下過一門親事,那家姑娘十五六歲時,一病沒了,那時候陸將軍正在軍中,後來又到了太后身邊,這親事,就一直沒再議。後來,就便宜我了,我比將軍小六歲呢。”阮夫人衝李冬眨了眨眼。
李冬失笑。
“我十一歲那年,家裡就給我定了一門親事。唉,”阮夫人嘆了口氣,“我們阮家在南邊,是和陸家並稱的大家。”
李冬忙點頭,這個她知道,別說南邊,整個天下,阮家也是能數得着的大家旺族,和古家,唐家差不了太多。
“唉。”阮夫人又嘆了口氣,“這樣的世家大族,聽起來光鮮,其實……象我們這樣的嫡支子女,議起親來,先講的都是家族,家裡給我定的頭一門親事,門當戶對,那位公子,人也出色得很,就一樣,喜歡美人兒,他比我大兩歲,定親後那幾年,我聽的最多的,就是他看上哪個美人兒,現在最寵哪個美人兒,又擡了哪個美人兒回家,到他死的時候,他後院有十六個通房侍女,四個庶出子女。”
李冬聽的眼睛都瞪大了。
“他是戰死的,活着醉臥美人膝,醒掌殺人劍,生時馬革裹身,據說是他的願意,他做到了,就是短命了些。”阮夫人聲音裡透着說不出的味兒,微微側頭看着李冬,片刻,上身前傾,靠近李冬低低道:“我跟你說,知道他死那天,我痛痛快快醉了一場。”
李冬呃了一聲,呆了呆,隨即噗的笑出了聲,“姐姐可真是……”後面的話,李冬卡住了,這話不好說呢。
“之後我清靜了一年,議了第二門親,對方門風嚴謹,定了親不到半年,因爲十七叔鬧了場轟動全城的荒唐事,人家上門退了親。”
阮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那一回,我難過的病了一場,倒不是因爲一而再的親事不能成,而是第二家議親的那位公子,我挺看得中的。”
李冬剛想難過的想嘆口氣,卻被阮夫人這後一句話說的笑了,笑出來又覺得不合適,再看阮夫人,倒比她更笑不可支,心裡一鬆,擡手指頂着額頭,笑個不停,“夫人真是……我這場,也很難過,也是……不過現在不難過了。”
“後來又議了兩家,一家人家說八字合不上,到底是不是八字合不上,我沒打聽,再一家,兩下都看好了,翁翁斟酌再三,沒點頭,說那家前程有限,我那時候,跟你現在一樣大,我阿孃沒急,跟你說實話,我是有點兒急了,我們南邊姑娘嫁人,比京城要早上一歲兩歲的。”
李冬低低嗯了一聲,“我跟你一樣,阿孃和大伯孃都說不急,我也是……”李冬臉上一紅,後面一個急字,沒好意思說出來。
“後來,十七叔回來了。”阮夫人抿着嘴兒笑,“十七叔是太婆四十歲上頭生的老來子,不肖子都是慣出來的,這是我阿孃的話,太婆也常常這麼嘆氣,說十七叔不肖,都是她和翁翁慣出來的。
十七叔鬧了那場荒唐事,熟門熟路一跑了之,他要是鬧出不可收拾的事,就跑上小半年,之後再回來,太婆和翁翁擔心了這小半年,一看到他回來了,就只顧念阿彌陀佛了,自然就是什麼事兒都沒有了。”
李冬失笑出聲,“怎麼覺得跟阿夏一樣……不是,阿夏不能算淘,她做事從來不出大格,就是主意大了點兒。”
“阿夏聰明着呢,這是陸將軍說的。十七叔一跑半年回來,聽說因爲他的事,我被人家退了親,你知道他做了什麼?”阮夫人看着李冬,笑容流淌。
“做了什麼?”
“他跑到那家門口,等到那家公子出門,上前揪住,狠揍了一頓,把翁翁和太婆氣了個仰倒,阿爹和阿孃一起上門給人家陪禮。”阮夫人一邊說一邊笑,“十七叔回來跟我說,他怎麼怎麼打的那家公子,跟我說,要是我還有氣,他就再打一頓,我哪敢讓他再打?再打一頓,阿爹阿孃就得給人家跪門磕頭了。”
李冬又是驚奇又是好笑,“你這個十七叔,怎麼……真是……”
“他一直這樣,後來我議親,這事那事的,總也議不成,十七叔比我還急,有一天,十七叔可興奮的,跑來跟我說,他想起來一門好親,他說的,就是陸將軍,十七叔和陸將軍是很好的朋友。”
頓了頓,阮夫人一邊笑一邊攤着手,“你別問我陸將軍怎麼能跟十七叔這樣的人成了朋友,我問過陸將軍,陸將軍比我還奇怪呢,說:你十七叔怎麼了?怎麼不能跟他做朋友了?你說我能怎麼說?”
李冬笑個不停,“那件讓你退親的荒唐事,是什麼事?他打人家……阿夏和楠姐兒還打過人呢,打的也是……這事不算荒唐。”
“那件事就不說了,沒臉講。”阮夫人一邊笑一邊擺手,“你別問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我現在能嫁給陸將軍,全是託了十七叔的福,好歹得給他留個臉兒。”
李冬哪是個追着問話的人,聽阮夫人這麼說,雖說心裡貓抓一般想知道,也不好再問了。“你這麼一說,我這親事,好象比你……”
“至少現在比我順當,別往心裡去,我太婆常說,人哪,得看得開,因爲這坎,過了一個,下一個肯定更深更大更難過,不想開怎麼活?”
李冬呃了一聲,好一會兒才失笑道:“老夫人這話……這是勸人的?”
“嗯,太婆就是這麼勸人的。”阮夫人笑個不停,“我十四嬸家老大,讀書笨,十四嬸和太婆哭,太婆勸她:別哭別哭,沒事兒,你放心,比這事還讓你難過的事啊,都在後頭呢,現在就哭成這樣,以後怎麼辦?你看看,我當年以爲老二做事荒唐沒出息,現在有了小十七,這一比,老二不就好到天上去了。”
李冬笑彎了腰,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那你十四嬸……她……”
“十四嬸不哭了,走了。”阮夫人也笑的銀鈴兒一般,“太婆今年六十多了,也象你太外婆這樣,一點兒也看不出年紀,她常常說,沒事沒事兒,想想後頭還有更難的坎,眼前這坎就不算什麼了。”
李冬笑的聲音都變了,“老夫人這哪是勸人,這簡直是……”後面的話,她沒好意思說出來,這是氣人啊。
“我小時候也覺得太婆這哪是勸人,這是給人家添堵添氣兒呢,阿孃說,要是真能象太婆那樣看得開,什麼時候都想着這會兒是從今往後最好的時候,這件事是從今往後最好的事兒,還有什麼想不開的?”
李冬呆了片刻,看着阮夫人,猶猶豫豫的低聲道:“我還是覺得……覺得不大好。”
“嗯?那你說說,咱們兩個說閒話,你有話直說,你看我就是這樣。”阮夫人笑道。
“我是覺得,要是這樣,那過日子還有什麼盼頭?”李冬鼓足勇氣,這頭一句話說出來,後面的話就順暢了,“就說我們家,當初在太原府的時候……”
李冬的話頓住,帶着十二分的難堪,“不怕姐姐笑話,那時候,我們家裡有位姓鐘的老太太,其實也不是老太太,她是阿爹的奶孃,可是……”
李冬往阮夫人那邊挪了挪,阮夫人也忙挪過去些,凝神聽李冬低低說着當年鍾婆子怎麼欺壓拿捏她們一家,阿爹怎麼糊塗。
“……到現在,有時候我還做噩夢,夢到鍾嬤嬤活着回來了,我們又回到太原府了。”李冬聲音很低。
阮夫人輕輕摟了摟她的肩膀,低低嘆了口氣,這些事,她聽陸將軍說過,陸將軍的三言兩語,已經讓她很難過了,這會兒,李冬這一句句飽含着恐懼的話,聽的她的心都抽成一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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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我就想着,她一天比一天老,她總要死的,等她死了就好了,日子是有盼頭的,我和阿孃才熬了下來,現在,我覺得以後再難,也不會象在太原府那樣艱難了,我這親事是不順,可這……不算什麼,姐姐說是不是?”
“對對對,真不算什麼,你比我強,我當時都病倒了。”阮夫人連連點頭。
李冬臉頰微紅,“一點兒也不比姐姐強,我也病了,胸口痛,月事也遲遲不來,大夫說是……鬱結。”
“現在還鬱結?”阮夫人側頭過去,仔細看着李冬。
“已經散了,不結了。老夫人往後比,我是往前比,想想在太原府時,這些就都不算什麼了。”李冬有幾分怯意的迎着阮夫人的打量。
“這就對了,你這是緣分沒到。”阮夫人迎着李冬怯怯卻努力要撐起來的目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正要說話,一個小丫頭從山路上連跑帶跳過來,阮夫人拉着李冬站起來,示意小丫頭,“肯定是來叫咱們吃飯去的,走吧,太陽都落盡了,這山風也涼起來了。”
小丫頭果然是來叫兩人去吃飯的,老太太和兩位姑娘,已經在齋堂等着了。
吃了飯,幾個人又喝着淡茶說了好一會兒話,阮夫人無論如何要先送霍老太太回去,看着衆人進去,才轉回去和霍老太太隔沒多遠的一間小院。
第二天,幾個人天沒亮就起來了,會合了阮夫人,往婆臺寺後山看了日出,又在晨霧中往後山爬了一回,在婆臺庵一起吃了早飯,等吃好了午飯,才一起往京城回去。
從早上看日出起,到吃好了午飯,上車回去,霍老太太這個老小孩,和李夏和李文楠這一假一真兩個孩子,在後山上追兔子,在溪水裡釣魚,三個人一起,無所不玩無所不樂。
李冬則和阮夫人一處說着閒話,兩個人越說越投機,回去的路上,阮夫人乾脆請了李冬到她車上,說着話兒,好解路上的悶氣。
李夏和李文楠和霍老太太一輛車,上車沒多大會兒,李文楠就困累交加的睡着了,李夏下巴枕在手背上,趴在車窗臺上,看着前面阮夫人那輛車。
霍老太太從她背後探頭看出去,看了一會兒,笑眯眯道:“你說,那位夫人跟你姐姐,是真投了緣了,還是夫唱婦隨?”
“我瞧着吧,”李夏拖着長音,“先是夫唱婦隨,後頭,肯定是真投了緣了。”
“你這妮子,鬼精鬼精的,我瞧着也是,那位陸將軍,對你五哥真是不錯。”
李夏低低的,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霍老太太低頭看着她,好一會兒才低聲道:“阿夏啊,太外婆告訴你,凡事不要多想,看一是一,看二是二,陸將軍就是對你五哥好,別的,別深想,別多想。”
李夏回頭看了眼太外婆,“我懂太外婆的意思,我沒多想,沒什麼好想的,我不覺得那是什麼好事兒。”
霍老太太低低嗯了一聲,擡手輕輕撫着李夏的肩膀,心裡有些忐忑不安起來,阿夏這孩子,聰明的太過了,現在,她有點兒擔心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