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神佑

沒過多久,我們所處的黑曜石地面上突然顯現出了一個巨大的魔法陣,飽受重創的正幢王龍寢殿開始透射出陣陣的光暈。

大塊被震塌的牆壁和窗框自動自發地從地上浮起來,拼裝回了原地,發出鈍重的摩擦聲。

──又是建築恢復魔法。

這種恢復魔法必須在建築毀壞前由工程部門提前激發。

看來,我和雷奧共同入住寢殿,他們也早就預見到會發生什麼事兒了。減少了不必要的損失,挺好。

當守衛們重新從恢復的窗框中焦急地看向我們這邊時,

他們只看到了一個靜坐在地上,一個靠牆站立,離了五百米之遠的兩個人。

我們之間還維繫著象徵無限真愛與忠誠的鎖鏈,即使他讓我滾,我又可以滾去哪裡。

剛纔的激烈鬥毆仿若未曾發生。許久以後,我虛握著左手,踏向前一步。

被抻得筆直的鎖鏈隨即鬆弛了下來。能感覺到,

鎖鏈那端,

男人差幾寸就要被生生扯出的心臟重新回到胸腔中。

“陛下,

殿下──沒事嗎?”

窗外傳來忠實的護衛們擔心的詢問。

敞著粗腿坐在地上,男人擡起眼睛,聚縮的金色瞳孔注視著我。陽光下,

我也回視著他。

“沒事。”

共同移開目光的時候,我和他同時回答。

之後,

男人恢復了剛愎自用,徹底無視我的態度。

在女侍從的引領下,我和他相隔極遠,一前一後前往餐廳用飯,在長長的走廊中,兩個人腳步的回聲空蕩蕩穿到無限遠處。

用餐時,同樣是一人一端,

坐在極長的餐座前,靜默無聲、毫無交流地用雪亮刀具劃開滿含血絲的牛排,吃著王庭廚師精心準備的早餐。

周圍氣氛太過於險惡,以至於端菜上來的女傭,

手掌被雷奧的龍壓震懾得不停顫動,托盤磕得銀餐具“哢噠哢噠”響。

可能是被這種貫穿始終的“哢噠哢噠”搞得很煩,菜剛一上全,

長桌對面的男人擡起蛇瞳,面無表情地說:

“──下去。今天不需要你們。”

我也停下了刀叉。

聽到雷奧這樣說,

所有的侍女都頓在了原地,

眨著大眼睛,驚訝無比地望著她們的王。然後──

所有的侍女都捧著托盤歡呼了起來。我看著她們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暈,一個接一個跑到雷奧的面前排著隊,感激萬分地用力摟住健碩結實的王者,親熱地擁抱。

“謝謝您殿下!──節日愉快!”

姑娘們快活地這樣說。有的還在雷奧的臉上親上一口。

火龍疆的男女大防基本等於零。於是,雷奧的心臟就隨著每一次女孩們無心的親暱舉動而飽受蹂躪。

明明胸腔裡面的臟器快被鎖鏈攪成一團肉泥,男人依然毫無痛覺一般地坐在那。像是一座巋然不動的山脈,

任大量柔軟的乳房親密地擠壓在堅硬的胸膛上。

盡情表示完感激之情的侍女們很快就離開了餐廳,一邊小跑,一邊脫著制服圍裙,梳理著自己的頭髮,

裙襬飛揚,露出雪白的小腿和尖尖的小鞋跟。

就剩我和他坐在原地。

“節日?”我問。

意料之中的,他沒理我。只是將大塊鮮肉塊送入口中,眯眼咀嚼吞嚥,撩舌舔去嘴角的醬汁。

早晨在牀邊看公文的時候,有好幾個地方的數據令我有些在意。對面的男人始終沉默,我也就逐漸走了神,

一邊進餐,

一邊忖度公務方面的問題。

在商務執行官的報告上面顯示,水龍疆和火龍疆的貿易額降到了歷史最低值。

三國出入境數據則顯示:這個月來,水龍疆和火龍疆之間往來的人數是零。

火龍疆人性格奔放豪爽任意妄爲,水龍疆人虔誠貞潔循規蹈矩,兩個國家的人天生有種水火不相容的排斥感。

但是畢竟都是龍之疆土,怎麼可能連一點貿易往來都沒有。

除非穆底斯叔叔和雷奧,

雙方向,

同時封閉了兩國的出入境渠道,築起了結界魔法,不允許對方國家的人進入。

這在歷史上也不是沒發生過。長期相處下來,鍋蓋還會碰碗沿,因爲一妻多夫制的侷限性,而導致的凍結外交關係,

封閉入境通道的情況,雖然幼稚,但確實是有。

──不,應該說,

是常常會有。火龍疆和水龍疆在遠古時期,

就曾經創下過連續八千年來,

彼此斷絕外交關係的壯舉。

用一句話來形容,

就是從爺爺輩一路爭風吃醋到了孫子輩。

──加冕還沒有真正完成,這個傳統倒是很完整地繼承下來了。

飯後,我就起身去了公務室查閱資料。

順著公務室巨大的書櫃一路向前走,

屈食指勾出需要的書籍,閱讀起火龍疆的歷史。

火龍疆的戰事多,奇葩的史實也多,簡直像是一部由戰爭狂書寫的羅曼史。

對於男人來說,跌宕起伏的情節很是吸引眼球,但是對於執政者來講,不同的歷史環境下,應該做出的政令答覆是有區別的。

立在書櫃前翻閱大部頭的書籍。指腹揭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

閱覽過後,手肘夾著有價值的文獻回到辦公桌,裹著軍用手套的手指壓實書頁,

記錄雷奧即位之後的施政綱領和歷年政府年度工作報告。

羽毛筆尖蘸滿鋼筆水,在紙面上連續書寫了幾小時之後,一片花瓣接著另一片花瓣,“啪”的幾聲,

吹到了我的臉上,觸感滾燙。

思路被短暫地打斷。我停下筆,看著自己寫過的上一行文字。突然想起了鎖鏈的事情,

以及被鎖鏈拴住心臟的家夥。

單掌按書,擡起頭,就看到了雷奧。

簡陋空曠無比的公務室裡除了書櫃和辦公桌以外一無長物。

接近正午,日光明媚。

當我這幾個小時坐在辦公桌前辦理公務的時候,他就屈著長腿,靠坐在公務室寬敞的窗臺上。紅天鵝絨窗簾像是瀑布一般在他身後筆直垂墜。陽光將他的深邃面孔一半罩在強光中,另一半陷落在陰影裡。

窗戶的玻璃大敞,

男人高大身軀巋然不動,寬背向後倚靠著黑檀木窗框,單掌隨便按在鐵硬膝蓋上,側頸向窗外,眯著雙眼,瞳孔微微收縮,

似乎正專注地注視著外面的什麼。

我跟隨著男人的目光,

一塊向窗外看去。

一片大太陽地裡,窗外的廣場還是廣場,樹木還是樹木,並沒有什麼不同。

只是在遠處,火龍疆王庭登記出入的門崗處,排著一小隊等待簽字外出的人。

大部分是一對一對的年輕男女。很親暱地互相擁抱著、摟著肩膀。在排隊的同時,幸福地十指交纏,

交換著親吻。

早餐時,雷奧確實給全寢殿的侍女放了假。

看來,今天,作爲情侶輪休的王庭工作人員特別的多。

明明不是什麼特別特別的景色。坐在窗口的男人卻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專注盯著那裡。

因爲注意力集中在那兒,男人周身的龍壓絲毫不加控制。風將他璀璨的金髮撩向後,高高地揚起來,透過純金色的發尖,無數細碎的火星從他搖曳的金髮中迸出,在空氣中流星一般的劃著弧,

被風吹遠。

寢殿外牆邊有許多盛放的花樹。半乾燥的花瓣和樹葉打著旋,被風送進大敞的窗口,又被男人髮梢間零零星星迸發的火星燎著了。滋滋地燃燒著,在房間中隨著氣流遊弋,吹到我的桌上、臉上、肩膀上。

“怎麼了。”我說。

意料之中的,

他還是沒有理我。

性騷擾和反性騷擾之後,他就沒再理會過我。連正眼都很少再看我一眼。

我和他的迴路永遠錯著位,

無法彼此理解。只有公務是準確、清晰可見、論述詳盡的。

沒有得到回答,我便繼續展開羊皮紙,查閱數據,處理公務。

從正午直到深夜,就維持著這種我坐在辦公桌前,

他靜默坐在窗臺上向外看的姿勢。黑暗裡,被他的金髮點燃的花瓣飄起來像流螢。

臨睡前,我洗完澡以後,雷奧進入了浴室。和上次一樣,沙沙水響個不停,洗很久也沒有出來。

明明是隻炎龍。

靠坐在浪漫蜜月大圓牀上,麼指翻過書頁,

我轉過頭,

看向寢室靠向王庭出口,火龍疆主幹道方向的窗戶。

隔著厚重的窗簾,依然能看到外面的天空隱隱有光透進屋中。

王庭正門外就是巨大的花園廣場和商貿區,平常到了深夜,

也依然熙熙攘攘。但是,今天的人聲格外的鼎沸。隔了這麼遠,

依然能聽到此起彼伏的歡呼聲、遊行聲、音樂聲。

好像在舉行什麼慶典。

難怪被放了一天假,女傭小姐們會那麼開心。

工作了一天,合著遠處的喧囂聲和浴室裡的水聲。我將書本扣在眼前,遮住寢室側牆跳躍的燭火,闔上眼睛,逐漸沉入睡眠之中。

夢裡面,

本來是一片祥和,

後來,不知道睡了多久之後,突然就變得很扯。

──因爲真的被狠扯了一下。

依舊是左臂手腕筋部感受到了強烈的牽扯感。我還沒有從睡夢中徹底脫離出來。

“──咚!”地一聲。我已經連人帶被子被扯到了牀下,臉上的書摔出去老遠,

額角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

還沒有來得及睜開眼睛,被大力拖動著向前伸直的左臂又被另外一股大力拽著向前進了一米多的距離,連帶著讓我的臉蹭著粗糙地磚,火礪礪地搓著向前進了相同的距離。下頜一片火辣辣的熱。

疼讓人清醒得快,我反應了過來,單掌撐地,

試圖快速站起來追上男人。但是燭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燃盡了,四周光線極差,軍旅慣了的男人的步伐又特別的大,還沒撐起身,

又被拽倒了,

身體趴在地面上竄出一大段距離,撞倒傢俱無數,腦袋重重磕上門框。

到最後,抽著眼角的我總算爬了起來,順著腕口鎖鏈牽扯的方向尋找雷奧。

走廊蜿蜒,根本連影都沒見到。只能被手腕間一股一股的大力向前踉蹌著牽著走。

用臉撞開了一處極隱蔽的窄門。我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個完全封閉的樓梯間裡面。鋪面的黴腐溼氣鑽進鼻腔。

透過可以夜間視物的雙眼,

能夠看到古老而斑駁的石磚牆面和又高又陡的狹窄階梯,一路盤旋直上。並且在階梯之間有無數蜘蛛網一般的分支道路。門板上面畫著各式複雜的傳送魔法陣。

這應該是王庭的應急用暗道。

還沒等我細看,拽著腕子的鎖鏈早就把我硬扯著向上,

讓我的膝蓋差點跪在階梯上。

到底是誰設計的這條暗道,真他媽的難走。

分支道路太多,我根本不知道雷奧在哪裡,古老的臺階上佈滿了厚厚的苔蘚。男人的腳步聲一點都聽不到,

像野獸一樣毫無聲息,

拽著我蹣跚向前。

被拖行出了火氣的時候,我也試圖轉腕繞鎖鏈幾匝再向後拽,目的是迫使遠處的男人心臟被扯動,停下腳步等等我。

可是他根本不停。

就是不斷地扯著我往前走。拽到極限處也不減慢分毫。反而是拽著他心臟的我,一次又一次的順著鎖鏈使力的方向快走幾步,

讓瀕臨謀殺邊緣的鎖鏈重新鬆弛下來。

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

只是一路向上。四周一片漆黑,也毫無聲響。只有手腕間的鎖鏈是唯一的聯繫。

沿著臺階不停地走,能夠感覺自己已經到了驚人的高度。

在耐性徹底耗盡之前,我的腳踏上了一塊沒有長滿青苔的臺階。前方已經沒有岔道,順著螺旋形的狹窄通道向上又走了幾步之後,就看到了一扇半掩的木門。

到頂了。

推開門,我走了出去。

隨著木門的向外旋開,

強烈的光線透過門縫射入進來。

我立定在原地,維持著單手推門的姿勢。驚訝得說不出話。

我現在正身處於火龍疆王庭的塔樓頂端。也是火龍疆最高的建築之上。

星空像黏滿碎鑽的天鵝絨,風從遠方吹來,火龍疆廣袤的領土綿延到無限的遠方。

火龍疆的城市周邊,全部是無邊的沙漠和戈壁。今天,

在繁星之下,

蜿蜒起伏的沙丘在風的作用下,走勢平緩而莊嚴。

純金色的沙礫被風高高地揚起,在空氣中摩擦成了金紅色,整個火龍疆的沙漠都像是燒著了。此起彼伏的金紅色火焰漫無邊界地在沙漠上靜靜地燃燒著,極光一般的變換著形狀。

圍繞在王庭的四周,是曜日城繁華的街道,街道上人聲鼎沸,正在舉行龐大的慶典儀式,

星星點點的燈火融成了一片。火龍疆的人大多是火屬性,無數的行人掌心中握著一簇火魔法,走在一起,匯聚成一條又一條流火的長龍。

雷奧早就抵達了塔頂,就站在最高處的穹頂邊緣,一動不動地矗立在星光下,雙臂交叉,

望向遠處,

像是凝鑄在塔樓穹頂上的一具聖龍雕塑。

我也走了過去,站在了他的身邊。和往常一樣,他並沒有轉過頭來看我,我們並肩站在火龍疆的最高處,靜默無聲地看著沙漠上的火光流淌成一片海。

是星火之夜。

因爲地理的原因,火龍疆的火元素特別充足,

每兩三年,會到達一個峰值。在這一天裡,空氣裡面充滿了火元素,稍微的一點摩擦就會發出火光。

夜間,就會出現沙漠中燃燒起無邊火焰的勝景。

每當星火之夜來臨,火龍疆全國便會舉行盛大的慶典儀式,慶典將持續三天。每次慶典的主題都不相同:自由、富饒、愛情、平安、常勝……

每二十三個慶典之後,

主題再從頭輪換一次。

每一個主題,都需要幾十年才輪換一次。凡人的一生,又能有幾十年呢。

最多兩次。

所以火龍疆的子民們格外的珍惜每一次祭典。會在星火之夜的當天,收集一小瓶燃燒的沙,珍惜地保存起來。

爲了許願,也爲了下一次慶典時能夠還願。

火龍疆的人很務實,極少迷信。只在這個星火之夜,

相信火神會給予他們祝福,給予他們護佑。

王庭的高塔是火龍疆的至高點,

在火神加持過的沙子也吹不到的地方。

今天的火系元素格外豐盈,吸引來了許多火系魔法生物。火系生物大多可以發光,在夜空中閃閃發光,像魚一樣展開翅膀,在沙漠上的火海里遊弋。甚至有幾頭火系的僞龍,模樣已經很酷似雷奧的真身。每當它們甩著長尾,帶火星的雙翼滑過城市上空時,整個曜日城都爆發出歡呼聲。

我和雷奧並排站在塔頂,

以前,

星火之夜只在書本上聽說過,切身看過以後,才知道景色是如此壯美。難怪一向唯物的火龍疆人,

也會篤信火神。

不知道看了多久之後,星空下,男人傲慢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有1324名後妃。”

我看向他,他卻沒有看我。只是面無表情地垂眼望著高塔下如織的慶典場面。火光倒映中,他的面孔弧度如同刀鋒般銳利。毫無溫度。

雷奧是炎龍,身上的火系元素也充盈到暴表,當風揚起他的金髮時,

一串一串的火星從他的髮梢間四散飄飛。在黑暗中,映亮了我的半邊面孔。

然後他繼續說下去:

“有無數忠實的子民。”

極光一般在沙漠之上搖曳的幻火籠罩著火龍疆領土上星羅棋佈、大大小小的繁華城池。

最後他說:

“──還有這個國。”

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理解了他的意思。

今夜的火龍疆美得不可思議,值得炫耀,也足以讓她的王者感到驕傲。

風揚起額發,眯眼望著星火繚亂的疆土。透過疆土,

又看向更遙遠的地方。

許久以後,

我說:

“風龍疆更美。”

斬釘截鐵地,耳畔傳來男人倨傲的回答:

“──不可能。”

沒有將這個沒營養、沒答案的話題繼續下去。我望著星空下起伏不休的幻光之海。勾起脣,不再說話。

和雷奧在一起的時候,不是互相無視就是動手打架。很少有和平相處的時刻。

但是,這一夜的火龍疆實在很美,我和男人一直一動不動地站在火龍疆的最高處,看著星火之夜的火龍疆域,

還有無數虔誠許願,快樂慶典的人們,從午夜到清晨。

身上裹著被露水打溼的軍服,回到寢殿後。參加了一夜慶典的侍女們已經換回制服,重新上了崗。

看到我們從樓梯的入口走出來,

紛紛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陛下,殿下沒帶著您……參加慶典嗎?”

“沒有。”我說。

她們睜大了眼睛:“可是,

今年是愛之祭啊。”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

姑娘們不死心的繼續問:

“殿下沒有帶您收集昨夜的沙子嗎?火神會護佑您和殿下一直相愛到下一次愛之慶典的。”

“沒有。”

“──殿下也沒有給您任何禮物嗎?愛之慶典是要把最珍貴的東西送給愛人的。”

男人像是什麼也沒有聽到,神色漠然地邁長腿繼續向前走。

邊走,邊擡臂扯去被露水打透的軍服,甩上寬肩,袒露出津溼的壯碩上身,被夜風吹得蓬鬆的金鬃,火焰一般垂在他健壯背脊後面搖曳。

“我們不是那種關係。”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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