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衿淡然道:“主子怎麼吩咐的, 我就怎麼做。不過,我想,大概是她和程斌有私情,所以皇后娘娘認爲她是睿王的人, 想借此機會除掉她吧。”
她的聲音裡不含絲毫的感情,好像李大衡只不過是與她毫無關係的一個陌生人而已。
蘇薔思量片刻,問道:“是皇后娘娘親自說的?”
王子衿似乎覺得她的這個問題實在無趣:“皇后怎麼會親自見我?告訴你無妨, 自然是她身邊的秀樹給我帶的消息。”
“所以, 那一夜,是你, 何順和秀樹一起害死了胡典鏡。你雖然是皇后遠親,但所有人都知道你們的關係並不親密, 是以, 你們去找胡典鏡的時候, 聽從於趙尚宮的何順和秀樹都算是皇后的人, 但有你們之間的共同作證, 也沒有人懷疑是你們共同謀害了胡典鏡。”蘇薔徐徐道, “可事實就是, 胡典鏡就是你們殺的, 而何順所謂被煙霧薰傷了嗓子也是假的。她只是要藉着咳嗽來掩蓋當時正堂裡面發出的動靜而已。”
王子衿眉毛一挑:“是啊, 就算事實與你說的一般無二, 你又能怎樣?無憑無據,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
她無法想象胡典鏡死時有多麼絕望與無助,畢竟, 她自以爲皇后是她最大的靠山,可最後自己卻被靠山砸死了:“你們要殺她,是因爲她聲稱她有當年皇后毒殺先皇后的把柄吧。如果我沒有猜錯,胡典鏡房間起火那一夜,何順其實早早地藏在她的屋子裡。真正造成失火的罪魁禍首其實是何順,她趁着胡典鏡不留意,打翻了燈盞,而胡典鏡在驚慌之下就會去護着她最在意的東西,那就是她私藏的不利於皇后娘娘的證據。之前,你曾經趁着輕衣司搜查戊子院在胡典鏡的屋子裡找過,但並沒有找到,可何順卻藉着那場火如願以償地拿到了胡典鏡的護身符。所以,失火之後,胡典鏡心事重重,不敢留在寢院,便隨着衆人一起去了戊子院。她本來已經對何順和皇后生了警惕之心,但付嬤嬤遇襲,她反而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就算她沒了護身符,可皇后娘娘也斷然不敢輕易要了她的性命,因爲誰都知道當年查辦先皇后薨逝一案的人正是她,如果她死了,皇后娘娘豈非欲蓋彌彰,所以她又回到了戊子院。可她卻斷然沒有想到,皇后還是動手了。”
王子衿不在意地道:“你說的這些,其實我並不清楚,我只不過是奉命行事,其他的一概不知。”
往日最愛看熱鬧的百事通其實對很多事都漠不關心,往日種種不過只因戴了一副假面而已,蘇薔的脣角露出了一絲苦笑:“既然如此,你今晚來找我做什麼?”
“因爲我也不想死。”王子衿坦然道,“無論皇后抑或東宮出事,還是明鏡局難逃此劫,我都有性命之憂,我當然會來找你。”
蘇薔無奈道:“只可惜,我也沒有辦法。”
王子衿的臉上浮現出一個篤定的笑容:“不,你有。”
她亦報之一笑:“就算有,也不是救你和皇后的,而是救我自己和大衡的。”
“我在明鏡局這麼多年,早就與之生死與共,如果我出了事,我要明鏡局上下所有人都陪葬。”王子衿並不意外她的話,只是冷然一笑,語氣確然,“不信的話,你大可一試。”
她走了之後,錢九凝上了樓,神色有些擔憂:“子衿她好像不太高興,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茫茫夜色如潮起時的波浪一般已經吞噬了白日裡殘留的暮色,黑夜就要來臨了。
望着連綿遠山的蘇薔緩緩收回了目光,對已經猜到了什麼的錢九凝道:“我去一趟福景園,你先回去吧。”
到了福景園,帶她進去的正是程斌,趁着無人的時候,他問了幾句李大衡的消息,眼中盡是關切:“她還好嗎?”
‘蘇薔不客氣地道:“爲了不給你添麻煩,她要緊牙關也不肯說那把刀是你送的,程護衛覺得她能好嗎?”
程斌的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其實,她不必如此。”
她輕輕哼了一聲,脣角彎起一個微冷的弧度:“是啊,睿王殿下其實寧願她將你供出來,如此,這一番栽贓嫁禍纔有意義,不是嗎?”
程斌的神色一滯,看她的目光多了幾分不可思議,但還是勉強道:“蘇姑姑,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程護衛心裡應該很清楚,”她眸光清冷,語氣也毫無溫度,“也許大衡在你心裡曾經有過一席之地,但自你爲了睿王大業而寧願放棄她的那一刻開始,你便已經沒有資格來問我她如今如何了。若是你真的後悔,比起這些虛情假意的問候來,倒不如拿出些誠意來。就算大衡仍然誤以爲你是個內侍,她都受盡酷刑而不肯出賣你,比起她的有情有義來,程護衛的無情當真讓人心寒。”
程斌的臉色漸漸變白,雖然驚訝之色仍浮於臉上,可內疚與不忍終究還是佔了上風。
將她帶進去時,他的神色定然不太好,甚至還被睿王看了出來,以至在他出去後,洛長唸的第一句話便是問她:“你對程斌說了什麼?”
“自然是大衡的事。”蘇薔擡眼正視着他,如實道,“殿下設下如此周密的天羅地網,其實就算缺了大衡這一環,也無傷大雅,更何況還要讓程護衛背上與宮女私相授受的罪名。所以我想,殿下大概是不滿意程護衛對大衡生了愛慕之心,所以藉此機會想棒打鴛鴦吧。”
洛長念微然一笑,面色不露喜怒:“阿薔,你一來,便與本王打啞謎。”
“既然奴婢已經來了,殿下又何必如此?”她緩緩道,“那一夜,先是胡典鏡的房間失火,羽林軍在前去滅火的路上遇到了聲稱被先皇后鬼魂偷襲的付嬤嬤,而後秀樹帶着皇后娘娘的旨意前去探望胡典鏡,再到胡典鏡被殺,付嬤嬤自裁,大衡被栽贓嫁禍,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睿王殿下的手段而已。目的是爲了讓所有人都懷疑先皇后的死與皇后脫不了干係,因爲有見到先皇后冤魂的付嬤嬤在前,又有當年負責那件案子的胡典鏡被殺在後,莫說宮中衆人,即便是皇上,也會心中起疑。更何況,殿下設局滴水不漏,還將殺害胡典鏡的罪名嫁禍給了大衡,如此一來,只要大衡供出那把兇器是程護衛送給她的,皇上便會誤以爲皇后在殺人之後還想將罪名嫁禍給殿下,更不會再相信她。只是讓殿下失算的是,大衡竟然咬緊牙關不肯將程斌供出來,寧願獨自受罪也不願牽連程護衛。”
睿王淺淺而笑,神色鎮定自若:“你說的這些事,本王從未做過,也毫不知情。不過,你既堅稱李大衡是被願望的,那是否已經查出來殺害胡典鏡的真正凶手了?”
“殿下所言不錯,奴婢的確已經查出真兇是誰了。”她的語氣微微沉了一沉,“動手的人是秀樹,何順和王子衿,但她們其中一個人卻被騙了,真正呀胡典鏡性命的也不是皇后娘娘。”
“哦?”洛長念頗有興致地問她,“那是何人被騙,真正的罪魁禍首又是誰?”
“被騙的人是王子衿,她以爲皇后娘娘想要胡典鏡的性命,所以不遺餘力地配合了秀樹與何順,但殊不知,她們兩個是在合力欺瞞她一個人。”蘇薔一字一句地道,“因爲真正想要胡典鏡性命的人不是皇后,而是睿王府。”
洛長念微一動容:“你的意思是……”
她毫不遲疑地接着他的話道:“我的意思是,秀樹雖然是皇后身邊的貼身宮女,可她真正的主子卻不是皇后,而是殿下或者向妃娘娘。至於何順,她聽從於趙尚宮,雖然一直以來趙尚宮從表面看都對皇后俯首帖耳,但皇后待她其實並不無罅隙,而她也並非真的聽從於皇后,甚至一向都在伺機將她推入萬丈深淵。”
洛長唸的臉上雖然掛着淡然笑意,但那笑容太冷,冷得眼睛裡不染分毫:“阿薔,你是怎麼知道的?”
“睿王殿下行事縝密,可未免太過謹慎,既想讓胡典鏡死在皇后手中,又擔心皇上不會疑心皇后,所以希望將證據做得明顯一些,這才讓秀樹親自動手。”聽到他終於承認,蘇薔似是鬆了一口氣,但神色卻不由又凝重了幾分,“可是,有些事物極必反。在聽說付嬤嬤被先皇后陰魂糾纏的事情之後,若是皇后心虛,雖然有可能會去派秀樹問胡典鏡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斷然不敢在這個風口浪尖上害了胡典鏡的性命,如此一來,雖然死無對證,但皇上心裡卻已然自有分辨。皇后在宮裡這麼多年,雖然倚仗着崔家這座靠山,但卻也深諳後宮之道,她雖也有些爭寵,但崔國公府上下的榮耀纔是她最顧忌的,所以她從不忤逆皇上聖意,因爲她很清楚,是非黑白根本不重要,皇上的信任纔是她鳳位永固和崔國公府屹立不倒的關鍵。既然如此,她又怎會給自己添這樣的麻煩?所以,要殺胡典鏡的人一定不是皇后,可真兇卻是何順,王子衿和秀樹三個人,那隻能說明,她們中間至少有人背叛了皇后,而且那個人最有可能就是秀樹,因爲她的話便是皇后的話,足以讓另外兩個人信服。”
“精彩。”洛長念靜靜聽她說完,才徐緩問道,“那何順和趙尚宮呢,你又如何得知她並不聽從於皇后?”
“因爲胡典鏡房裡的那場火實在是太巧了。”她的聲音冷靜地響在靜寂的大殿中,“胡典鏡房中失火,剛剛夜巡離開的羽林軍發現後又重新返回,恰好救下了自稱受到先皇后陰魂索命的付嬤嬤。如果奴婢所猜不錯,從付嬤嬤遇襲,何順打翻胡典鏡房中的燈火,到秀樹被皇后派去詢問胡典鏡,再到胡典鏡和付嬤嬤先後故去,其實都是殿下事先安排好的,連時辰都不差半刻。”
因爲何順也聽從睿王殿下的安排,所以她在胡典鏡房中藏好之後,在預訂的時辰打翻了燈火,引起了羽林軍的留意,而與此同時,小樹林中的付嬤嬤也恰好在那時遇襲,正好被羽林軍撞見救下。當時又是陰魂索命又是失火走水,別宮被鬧得一團糟,從付嬤嬤口中而出的先皇后死不瞑目故來索命的流言便不脛而走,止也止不住。所以,這件事很快便傳到了皇后的耳中。皇后本就疑惑,再加上秀樹挑唆,定然會派她去向胡典鏡問個清楚。但皇后卻沒有想到,秀樹這一去,卻是爲了殺人。
蘇薔輕嘆了一聲:“奴婢想,直到現在,皇后雖然已經猜到殿下要將胡典鏡的死歸咎於她,可卻不知道她其實已經四面楚歌了吧。只怕以後對質的時候,秀樹一定會咬定自己是受了皇后指使纔去殺了胡典鏡,因爲皇后在聽說付嬤嬤被先皇后的陰魂偷襲之後擔心不已,害怕自己曾經毒殺先皇后的事情會被胡典鏡供出去,所以便先下手爲強。到時候皇后百口莫辯,更何況還有何順從胡典鏡手中拿到的所謂皇后罪證來做物證,她怕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洛長念神色坦然,向她投去了讚賞的目光:“沒想到你竟想得如此透徹。”
“奴婢突然想起了一件舊事。”蘇薔的眸光有些悠長,道,“當年奴婢剛入宮時,皇后想將自己的妹妹曉君翁主向皇上引薦入宮,所以特意帶她去了皇上可能會經過的百花苑起舞,想以此來吸引皇上注意。可此事被柳貴妃識破,所以只好不了了之,但也因爲曉君翁主丟了一枚太皇太后御賜的珍珠耳環而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皇后指責耳環是被柳貴妃故意藏了起來,而柳貴妃卻堅稱自己冤枉,若是奴婢未曾將耳環找到,只怕事情不知會鬧到什麼程度。”
而後,她頓了一頓,脣角漫開一絲苦笑:“奴婢雖然因此事而入了明鏡局當差,其他人也皆以爲奴婢心思縝密觀察入微,這才得此良機。可其實,奴婢只是恰巧躲在不遠處,將一切都看在了眼裡而已。當時,翁主走路時不小心跌倒將耳環掉落在了地上,後來衆人在找尋耳環時,秀樹雖然明明找到了,卻故意將其藏在了旁邊的花盆裡,以至於耳環遲遲未能找到,事態才越來越惡化。當時,奴婢以爲皇后娘娘想借此機會爲難柳貴妃,所以才特意和曉君翁主與秀樹聯手演了這樣一場好戲。可奴婢如今纔想明白,其實秀樹那時便已經聽命於向妃娘娘了,她怕是早已聽從向妃吩咐藉機尋釁滋事罷了。如今皇后已瀕臨懸崖之巔,只怕任何人都無法力纜狂瀾,所以,她也必死無疑了,是嗎?”
“這是自然。”洛長念沒有否認,“秀樹在皇后身邊多年,是姑母安排下的最得力的一枚棋子,若她不能以死來揭發皇后,父皇豈能輕易相信?不過,本王沒有想到,已經過去這麼久的事情,你竟還能記得起來。”
若無往日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疑竇,只怕她也不會推斷出事情的真相。
“可是,奴婢還有一事不解,”蘇薔面露疑惑,問道,“皇后本與先皇后的薨逝無關,胡典鏡究竟拿什麼所謂的把柄讓皇后娘娘忌憚的?”
一個悅耳素淨的聲音從一旁的偏門傳來:“那你覺得,皇后待趙尚宮如何,她們之間的相處之道又是什麼?”
不着粉黛的向之瑜被自己的侍女阿信扶着進來,隨後阿信又退了出去。
蘇薔向她依禮而拜,心中琢磨着她的言外之意。
見她過來,本坐在主位的洛長念施然起身朝她迎去,雖然語氣中略含責備,但臉上卻掛着關懷備至的微然笑意:“不是說今日早睡,怎麼又起來了?”
“回殿下,臣妾口渴,所以醒了,見殿下尚未回房,本來命了廚房做了一道清熱去火的羹湯送過來,自己先陪殿下說說話,沒想到蘇姑娘也在。”自然而然地搭上了他伸過來的手,向之瑜落落大方地對蘇薔施以微然一笑,話卻是對洛長念說的,“臣妾還以爲,離最後的期限還有兩日,蘇姑娘不會這麼早就過來的。”
洛長念執起了她的手往主座而去,餘光瞟了蘇薔一眼:“那麼,方纔王妃問你的話,你可想明白了?”
蘇薔垂眸,又思量了片刻,道:“是,奴婢明白了。雖然從表象來看,趙尚宮離不開皇后娘娘的扶持,但其實皇后執掌鳳印也離不開她的從中協助,可皇后雖然信任趙尚宮,但卻並不喜歡她,有時也會對她諸多刁難,而趙尚宮對皇后娘娘恐怕也並非忠心不二。可是,無論她們之間是敵是友抑或亦敵亦友,終究是連在一體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因爲在外人看來,對皇后來說,趙尚宮與秀樹無異。所以,如果奴婢沒有猜錯,當初雖然皇后與先皇后的死無關,可卻與趙尚宮脫不了干係,故而胡典鏡手裡所謂的證據也是針對趙尚宮的。皇后在心中存疑的情況下只好先安撫胡典鏡,但大概趙尚宮於事後並不承認這件事,所以皇后對胡典鏡的話也並非全信,只不過順道將她收爲己用而已。其實從始至終,皇后娘娘都問心無愧,而趙尚宮即便不是先皇后之死的罪魁禍首,至少也是共謀之一。”
向之瑜盈盈一笑,對她的話不置是否:“蘇姑娘如此信任皇后,倒也不枉費她背的這些罵名,因爲至少在這宮裡還有人相信她。”
“那麼,奴婢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她的手緩緩攥住,擡眼望向一東一西隔桌而坐的兩個人,他們高高在上又地位尊貴,以後只怕更是貴不可言,“殺害泉姨的真兇究竟是誰?”
向之瑜微一挑眉,面露興致:“怎麼,這個世上還有蘇姑娘破不了的案子找不到的真兇嗎?”
蘇薔默然不語,只是投向他們的眸光清澈而固執,彷彿眸底藏着一片由執念所化的海。
洛長念嘆聲道:“這件事本王自會給你一個交代,殺人者總該償命。”
果然還是意料中的答案。
有一絲無奈與失落從心裡襲來,悄無聲息地在眸中如雪落無聲般化開,再也尋不到一毫蹤跡,她謙恭而感激地向睿王施了一禮:“奴婢知道,殿下與王妃並未曾相信過奴婢,但奴婢雖然愚鈍,也知大局已定,東宮絕對不是睿王殿下的對手。更要緊的是,織寧她死在皇后手中,奴婢即便肝腦塗地,也會爲她報仇雪恨。所以,奴婢雖然不忍因此與雲宣決裂,但也會傾盡性命爲殿下效力,別無他求,但求織寧瞑目,但求泉姨瞑目。倘若殿下能替奴婢爲泉姨報仇,奴婢必然誓死相隨永不反悔。”
她毫不掩飾投靠睿王府的私心,向之瑜意外之餘,心中也是半信半疑,不由看向了洛長念,而洛長念依然神色平靜,即便她這個枕邊人,也瞧不出他究竟信不信她。
但不過須臾,洛長唸的臉上便流露了幾許悲傷之意:“本王與泉嬤嬤也是舊識,織寧也曾在琉璃爲救本王而犯過險,於公於私,本王都會還她們一個公道。你放心,那個兇手雖是睿王府的人,他也只是無意間傷害了泉嬤嬤,依着本王的意思,只是讓泉嬤嬤昏迷一段時間便可,可沒想到他下手重了,這才害了泉嬤嬤的性命。但你放心,本王也斷然不會任由他枉殺無辜,只是如今是多事之秋,這件事須得從長計議。”
他的話雖然透着幾分愧疚與不安,可聽起來卻還是讓人唏噓不已,那樣幾句話便欲輕輕蓋過一條人命。
許是因爲聽到他的承諾,蘇薔的臉上難掩激動情緒,立刻跪拜在地:“只要殿下能記得今日之言,奴婢死而後已。”
“如今雖然大局已定,但在塵埃落定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出現變故,之後的一些安排也需要蘇姑娘盡一份心力,”向之瑜脣角微挑,眸中無笑,“不過,蘇姑娘一向是個聰明人,既然已經猜到兇手是睿王府的人,難道心裡就真的沒有懷疑的嫌犯嗎?”
蘇薔思量片刻,決定不再隱瞞,遲疑道:“奴婢之前,的確曾經懷疑過一個人。”
“哦?”向之瑜來了興致,問道,“誰?”
她的聲音低緩了些:“是乾坤宮的吳公公,但奴婢曾經一度認爲殺害泉姨和李嬤嬤,甚至偷襲付嬤嬤的人就是他。”
向之瑜的臉色微微一暗,與亦有些驚訝的洛長唸對視了一眼,問她道:“爲何?”
“因爲吳公公曾經做過琉璃別宮的護衛,與他曾經共事的劉叔也說奪他其實武功高強,而且他既爲皇上御前的人,自然不會有人懷疑到他。”蘇薔埋首道,“當然,更重要的是,奴婢認爲,吳公公與當年先皇后的死脫不了干係。因爲他本是一個在琉璃別宮打掃的普通內侍,原本默默無聞,後來卻被趙尚宮引薦給了皇后,皇后又將他安排到了御前,其中的淵源自然非比尋常。”
洛長念藉着端起桌案茶盞的功夫看了一眼向之瑜,而向之瑜立刻會意,側頭對她清聲道:“不錯,你又猜對了一次。當年,趙尚宮被皇上看中,於她雖也算喜事,但她本無意於聖寵,再加上先皇后實在善妒,在得知此事後雖不敢與皇上動怒,便將一腔怨氣都發泄在了她的身上,而她便是在那時與吳公公相識的。”
當時,還只是先皇后宮中一個低等宮婢的趙謙因爲被皇帝寵幸,先皇后大怒,雖然明裡對她提攜,但其實暗中對她下了毒手,比如灌她只會痛苦而無關性命的□□,再比如在她的頭部或者身上扎針。趙謙本無攀龍附鳳之心,她一心所求不過是出宮過上尋常日子,但卻不想人生竟會遭此變故,因爲擔心家人被報復,所以她並不敢將先皇后對自己的所作所爲告知任何人,哪怕是當時對她深爲迷戀的皇帝。
雖然後宮妃嬪都希望聖寵不衰,連許多宮女也都夢想着能得天子寵幸從而一步登天,但她寧願在這深宮裡孤苦一生,也不願長做皇帝的枕邊人,她甚至從心底對那個幾乎是強迫她不得不從的男子深惡痛絕。再加上先皇后認定是她先行趁着自己病重之時勾引了皇帝,故而不肯輕易放過她,所以在一個又被徹夜罰跪的月黑風高夜,絕望之中的她選擇了要與這個世間長訣。
她本是要投井,可卻被吳隱之無意間撞見並救了下來。兩個本就命途多舛的人在一番長談之後,趙謙重新振作,放棄了自裁的打算,後來爲了報答他的救命之恩,也爲了珍惜與他之間的一見如故,她在情緒低落時經常與不被旁人所容的他暗中來往。一來二去,熟絡之後,趙謙在他的勸說下終於從隱忍開始謀劃如何反撲。
吳隱之心機深重,一步步地教她如何贏得先皇后的信任,如何讓先皇后宮裡的其他人也看到她的卑躬屈膝以及對先皇后的言聽計從,又如何在他將斷九魂下在皇帝御賜給先皇后的燕窩中時掩護他,如何在之後的明鏡局調查中擺脫嫌疑……
他讓她用盡辦法接近在先皇后薨逝後最可能得到鳳位的當今皇后,在他的指引下,皇后以爲趙謙是先皇后爲了固寵而刻意將其獻給皇帝的,而她自己並不情願,所以對她也生了幾分惻隱之心。後來,先皇后故去後,雖然對外的說法是她因病而亡,但種種證據都表明先皇后死於斷九魂,而爲她準備斷九魂草藥的人正是趙謙。
那時,在皇帝問責前,她先行向他道出了自己的苦衷與無奈,不僅如實說明先皇后對她的百般刁難,而且還謊稱先皇后是自知命不久矣,所以故意讓她去研磨斷九魂的草藥,讓她以爲她不過是在爲她調配一種養生之藥,以此想要拉她及她的九族共赴黃泉。
因爲她被先皇后虐待的事情在先皇后的寢宮裡衆所周知,而皇帝又明知先皇后生性善妒,再加上他那時對趙謙又頗爲迷戀,明鏡局又沒有查到什麼可用的線索,所以在對先皇后甚爲失望的同時,也不得不相信她所言,接受了先皇后是飲毒自戕的結論。
在先皇后死後,趙謙聲淚俱下地勸皇帝要以大局爲重,畢竟若是他在此時納她爲妃,世人只怕會非議皇帝薄涼,而且皇帝雖然對她心悅,但顧慮到她的確與先皇后的死多少有關,所以便也藉機打斷了要冊立她爲妃子的念頭,只是還是依着她所願將她送到了皇后宮裡當差。
之後的事情,便是她藉着皇帝對她的舊情與愧疚和皇后的提攜與倚仗而一路高升,從一個低等宮女做到了尚宮之位,而吳隱之在她的暗中助力下也離開了琉璃別宮,在宮城的仕途風生水起。
洛長唸的眸底深邃不見底:“既然你已經懷疑到了吳公公,又爲何還問本王方纔那番話?”
“因爲奴婢的懷疑只是浮於表象,其實並無道理。”蘇薔神色平靜道,“雖然吳公公與當年的舊案有關,但他如今今非昔比,以他如今的權勢地位,怎會願意放下身段去讓雙手沾滿血污?就算他願意爲了殿下的大計而情願如此,想來殿下也是不肯的,因爲他是御前大內侍,一旦被發現他對皇上生了異心又偏倚殿下,於殿下來說便有如鴆毒,全然得不償失,殿下英明,自然不會這麼做。更何況,睿王殿下需要的只是一把殺人的刀,輕衣司和羽林軍隨意選一人便有能力是真兇,就算殿下爲避嫌疑不願用他們,可從宮外找一個高手藏在別宮幾天也是有可能的,畢竟琉璃不同於深宮,防守還是鬆懈些。”
“你能在短短几日內將先皇后的舊案查得如此清楚明白,真是難得。”向之瑜微然一笑,轉了話題,“你放心,只要殿下能達成心願,待到天下太平之時,便是本王妃許你當初承諾之時。”
走出福景園,外面已是深夜,有一陣悶熱的風迎面吹來,蘇薔這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的虛汗。
睿王心機之深,她不是沒有領教過,可直到方纔,纔是真的感受到了危險。
他爲了儲君之位如此處心積慮,這盤棋應該早就布好了吧,只是在靜待時機而已。
所以,東宮只怕再無勝算。
不遠處,一個躲在陰影裡的人見她出來,一路小跑着迎了過去,是錢九凝。
蘇薔有些驚訝:“阿九,你不是先回戊子院了嗎,怎麼在這裡等我?”
“我是先回去了,不過我聽到一個消息,覺得事情不太簡單,所以特意來告訴你一聲。”拉着她繼續往前走,一向處事淡定的錢九凝也露出了幾分驚慌之色,“聽說,胡典鏡的家人出事了。”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由反問:“胡典鏡的家人?他們怎麼了?”
錢九凝語露哀傷:“胡典鏡一家上上下下四十多口人都被殺了,是在一夜之間被滅門的,據說是遭了賊。”
若只是遭了普通的賊,怎會如此狠毒,竟將一門幾十口人殺戮殆盡?!
而且胡典鏡也算出身大家,她的父親亦是朝廷命官,他們胡家在當地也算權貴世家。有什麼賊竟有這麼大的膽子,不僅殺了朝廷命官,而且還滅了他們全家?
更何況,還是在這個時候。
蘇薔見她吞吞吐吐,知道其中必有隱情,不然她也不會慌里慌張地跑過來特意告訴自己這件事:“說吧,你還聽到了什麼?”
“後面的話在宮裡還未傳開,也不知其他人會不會知曉,是子衿告訴我的,你也知道她的消息一向更爲靈通。”錢九凝遲疑地說,“據說,當地衙門的人趕過去的時候,胡家還有一個僕人沒有斷氣,他留下遺言,說飛賊一共有三個,見人就砍,還在殺他之前逼問他胡典鏡送回家裡的東西在哪裡藏着。後來,官府也證實,那些強盜雖然拿走了胡家不少金銀,可也偷走了胡典鏡的所有家書,一封都沒有留下。”
蘇薔一怔:“真的?”
那些人偷走金銀是平常之事,可爲何要將胡典鏡的書信也一併帶走呢?
書信固然沒什麼值錢的,可若不是普通的家書呢?若是上面藏着一些秘密呢?
默然點頭後,錢九凝的神色也含了幾分驚疑:“子衿還說,她已經打聽清楚了,胡典鏡原本是每隔兩個月就往家裡送一份信,之前的這些年除了特殊的日子外都是如此,從未間斷也從未提前,自她上上一次寄信回去後,原本上一次該是在下個月,可她大概在五六日前卻突然提前給家裡送了一封信。”
蘇薔突然想到了什麼,眸光驀地一沉後,問她道:“上一次的信,是胡典鏡親自往外送的嗎?”
錢九凝倒是打聽得清楚:“子衿說,是張思衣替她送的,她和胡典鏡向來交好,之前這樣的事情都是她替胡典鏡安排的,就連胡家的回信也是她負責替胡典鏡收着的。”
她默然良久,心裡一陣發寒後,已是明白了胡家滅門案與宮裡和朝堂這些恩怨糾葛的聯繫。
自古以來,凡爲君者,大都是踩着無數的森森白骨與殷殷鮮血而登上那無人可及的巔峰的,而胡典鏡及她的那些家人,便是那些白骨那些鮮血。
當初胡典鏡是負責先皇后舊案的主審,而她聲稱自己手握先皇后當年被人所害的證據,趙尚宮自然不會放過她,而睿王卻更要利用這次機會將皇后向殺害先皇后的罪名上再推一把。
他們在殺她之前,藉着她的名義給家裡人捎了一封信,那封信寫了什麼並不重要,想來不會有什麼特殊的意思,要緊的是要讓其他人知道胡典鏡一反常態地提前給家裡寫了信。而後來胡典鏡被殺,有關她的死與先皇后脫不了干係的傳言早已滿天飛,若是有人得知她給家裡捎的那封反常的信,定然會懷疑她是否察覺到了危險所在,所以特意給家人寫信以求保命,結果竟然會有人爲了拿到那封信,或是爲了封住胡家人的嘴而滅了胡家滿門,任誰都會想到這是有人在殺人滅口,偷竊也好,搶劫也罷,不過都是藉口而已。
如此一來,胡典鏡帶給家裡的那封信便是真的有貓膩,藏着一個天大的秘密,而殺害胡家上下幾十口人的幕後真兇,是不希望那信中的秘密有天下皆知的那一天。
所以,這次皇帝定然會對當年先皇后飲毒自盡的舊事心生懷疑,甚至在心底可能已經鎖定了殺害先皇后的兇手。
爲了登基一事不容有失,睿王除了在琉璃別宮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外,只怕在宮外也沒有半分懈怠輕視。
如果她猜的不錯,睿王用了幾十條人命來換皇帝對皇后的疑心,而那幾個飛賊只怕很快就會查出來與皇后的母族崔國公府有關。
見她不再吭聲,只是默然向前,錢九凝雖然不知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但還是問她道:“方纔在福景園,你與睿王殿下談得如何?”
她的語氣沉穩無波:“殿下已經答應會在後日將真兇交給我們。”
“真的?”錢九凝驚訝又歡喜,半信半疑,“難道那些兇案真的與睿王有關?”
蘇薔的語氣不徐不疾:“無論兇手是否與睿王府有瓜葛,我們都不可深究,這件事只能到此爲止,咱們缺一個真兇,睿王府既然送過來,我們就該收下。”
雖然她的這番話與以前凡事較真的她格格不入,但錢九凝在震驚之下還是接受了她的這一說法,不再追問,而是關切地問道:“那大衡呢?”
她的腳微微一滯,雖然只是一瞬,但還是被一旁的錢九凝察覺到了,連着她也不得不緊張起來:“大衡是否能保住性命,就看她如何交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