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期限的最後一天, 明鏡局找到了真兇,那個人是琉璃別宮的一個姓江的內侍,四五十歲,在別宮當差已經多年, 可在入宮前,他是一個江湖高手,原是爲了躲避仇家追殺才不得不斷了命根入宮的。
真兇落網的起因, 是蘇薔去膳堂查驗付嬤嬤的住處時發現了江內侍鬼鬼祟祟地在不遠處偷窺, 她心裡清楚,他便是送上門的兇手, 所以便立刻讓吳篷去追查那人是什麼底細,在得知他身懷武藝後便欲請他去明鏡局喝茶, 但自然而然地, 他心虛拒捕, 於是之後的一切便順理成章了, 江內侍毫不保留地招認了自己犯下的罪行。
他承認自己殺了李嬤嬤和泉姨, 也承認曾扮作先皇后的鬼魂嚇唬過付嬤嬤, 還在得逞後溜進胡典鏡的房中殺了她, 原因便是他曾受過先皇后的恩典, 認定她的死另有內情, 所以想要藉此機會要替先皇后報仇雪恨, 所以要殺死給先皇后下毒的李嬤嬤和泉姨,嚇一嚇當年很可能也是幫兇的付嬤嬤,也要讓明明查到了真相卻還是隱瞞先皇后真正死因的胡典鏡償命。
一個四五十歲的男子, 跪在地上哭得如同淚人,皇帝見了心煩不已,正要再問時,外面有人來報,說太子求見。
聽了吳隱之的稟報,心情極其不悅的皇帝微一蹙眉,正遲疑間,與皇后一般在殿中旁聽的向妃溫婉道:“太子此來,應該也是爲了先皇后的舊案,臣妾聽聞太子這些日子爲了此事食不下咽寢不安枕,不僅公務疏於打理,連對太子妃也冷淡了幾分,昨日在與太子妃爭執時還險些讓她動了胎氣,只怕是時時刻刻都在惦念此事。皇上還是讓他進來吧,無論此事真相如何,太子身爲先皇后唯一的嫡子,應該知道內情的,再說,若是不讓太子講來聽個清楚明白,此事於他而言也算是一樁心病,說不定也會傷了皇上與他的父子感情。”
雖然她的話聽起來是一番善意的勸諫,但皇帝的臉色卻愈加陰沉了:“身爲東宮太子,竟爲了這些無稽之談而忘了自己的身份,簡直罪不可恕……”
堂下的兇手卻突然扯着嗓子痛哭起來:“皇后娘娘啊,您雖生性善良,只可惜留下的唯一的兒子卻不得皇上看重,莫說要他爲您報仇,只怕他連看我一眼的膽子都沒有,最多不過跪在皇上面前哭一通鬧一場罷了,可笑啊可嘆,您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但您的丈夫兒子卻沒有一個能讓您死而瞑目的,到頭來,卻反而是我這個無名小卒替您報了仇……”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有一個響亮的耳光倏地扇在了臉上。
雖未得到傳召,但太子洛長容還是闖了進來,他神色蒼白而憔悴,但那一掌卻是用了全力,打得那個姓江的內侍猝不及防,猛地跌坐在地上。
“好一個膽大包天的奴才,母后是何等身份,哪裡由得你來替她報仇!”一向對所有人都和顏悅色的洛長容勃然大怒,顫着手指對江內侍罵道,“說,母后明明是因病而故,你爲何要打着爲她報仇的旗號濫殺無辜?!你這麼做,究竟是何居心!”
他此言一出,幾乎在場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包括自江內侍跪在大殿後便一言不發的皇后,畢竟人人都以爲他此番是爲先皇后伸冤而來的。
皇帝先行反應了過來,語氣震驚之餘和緩了幾分,甚至忘了追究他的無召擅闖之罪:“容兒,你說什麼?”
洛長容跪地而拜,聲音哽咽而哀傷:“啓稟父皇,母后她已經長眠多年,如今卻被一些居心叵測的小人利用,實在可恨可惡!兒臣愚鈍,先前險些爲流言所誤,更險些誤會皇后娘娘,此番前來,特向父皇請罪,還望父皇責罰,以告母后在天之靈,也望父皇能夠查清此次謠言所起的真相,還母后和皇后娘娘一個公道!”
因涉及先皇后舊案,所以這次堂審除了明鏡局的宮人和皇帝及他的貼身內侍吳隱之外,只有向妃和皇后參與,遠遠站在大殿門口的蘇薔神色微然一變,瞟了一眼皇后下座的向妃,見沉穩如她也是面色微動,似乎已經坐不下了。
在她準備收回目光的那一刻,向妃的眸光突然如冷箭一般向她投來,似是質詢亦像是責難,但她只當不曾看見,淡然地又將一雙眸子放在了大殿中央的太子身上。
皇帝心下驚疑,但卻還是面不改色地問道:“容兒,你是如何得知他是在撒謊的?”
洛長容仍跪在地上,整個身子都在微微發抖,竟是哭得十分動情,過了許久,他才擡起了不滿紅血絲的雙眼,對皇帝哽咽着嗓子恭順道:“父皇,昨夜母后給兒臣託夢了……”
皇帝神色一變,看不出是喜是怒是信是疑,但聲音顯然僵硬了幾分:“你說什麼?”
“母后給兒臣託夢,說她近日便要轉世輪迴,但不知爲何卻不斷有麻煩纏身,探聽之下才知道陽間有人在借她的名義報私仇染鮮血。母后苦惱不已,爲了不誤輪迴道,只好給兒臣託夢,告訴兒臣她在父皇的恩澤下走得順心如意,她的薨逝是她自己陽壽已盡無關他人,希望兒臣能儘快替她撥亂反正,”洛長容神色哀慼,“母后還說,別宮雖然比宮城涼爽,但奈何夜裡山中涼氣逼人,有時還讓人冷得如墜冰淵一般,萬望父皇保重龍體,因爲只有父皇龍體康健萬事遂心,她的輪迴道纔會順心如意。”
原本看不出喜怒哀樂的皇帝在聽到他的最後幾句話時,微一動容,臉上也浮現出幾分哀傷來:“當年朕與她第一次來琉璃別宮時,她便是這麼對朕說的。那是朕與她成親後的第一年,想那時她的身子骨便不太好,竟被一陣從窗戶吹來的冷風凍得渾身一抖,又偏生那時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所以朕一時興起,還親自爲她關了窗子。唉,時隔多年,沒想到她竟還記得這句話,也沒想到朕竟然也記得。”
雖然聽起來是在感悟往事,但皇帝的言語中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幾分相信洛長容所言並給以佐證的證據,畢竟若是先皇后讓太子捎帶給皇帝的話是她單獨與皇帝說過的,那旁人也不敢再質疑什麼。
皇后神色不定地默不作聲,她這一趟本已做好了被人冤枉嫁禍的準備,卻沒想到洛長容突然改了口,此時便也靜觀其變。
向妃早已按捺不住,但她耐性極佳,也直到太子說完才輕輕一嘆,對皇帝溫婉道:“姐姐已故去多年,若是託夢,只怕也是歷經了千難萬阻才得以入了太子殿下的夢,看來姐姐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太子殿下,雖有話對皇上說,也只是藉着太子殿下的夢而已,所以還請皇上能如姐姐所願,否則只怕人人都道先皇后死而不得輪迴,這漫天的流言更是壓不住了。”
她的意思,是如若皇帝不能遂了太子心願,便會給人落以話柄,若是想得再深一些,那就是太子聲稱夢到先皇后的舉動是在逼迫皇帝依照他的意思行事。
被九五之尊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逼迫得多疑善感的皇帝如何聽不出來,臉色驀地一變,看向洛長容的眸光也霎時冰冷了幾分。
洛長容仿若並未聽出向妃話外之意也並未看出皇帝的神色異常,只是復而匍匐在地,聲音懇切而篤定:“父皇,其實兒臣今日清晨醒來的時候,神思恍惚,只記得夢到過母后和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其餘的並不記得了,是一個人幫兒臣想起了母后在兒臣夢中說過的所有的話。”
皇帝的語氣顯然比方纔多了幾分冷淡:“一個人?什麼人?”
洛長容似是在極力壓抑自己的哀痛:“璟兒。”
皇帝一怔,彷彿並未聽清楚他方纔說了什麼:“誰?”
“璟兒。”洛長容擡起頭來,默然流淚,語氣激動,“兒臣醒來的時候,只記得母后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她說,璟兒會幫你記起這個夢。兒臣睡醒後,並不記得自己認識什麼叫璟兒的人,所以還以爲那個夢不過是虛妄而已。可在凝兒醒來時,她的肚子突然有了異動,兒臣情緒激動之時撫了撫她的小腹,清楚明白地感受到了那孩子動得厲害,也突然便想起了母后在夢中對兒臣說過的所有話。父皇,兒臣那時纔想明白,原來母后所說的璟兒便是您那個尚未出世的孫輩啊。”
“璟兒,璟兒……”喃喃地重複了兩遍那個名字,皇帝突然神色一亮,猛地站了起來,推開了吳隱之的手跌撞地走到了洛長容的跟前,“是了,朕記起來了!當初你還未出生的時候,朕曾屬意你母后替你取名,但她說你是朕的第一個孩子,名字該由朕來取,但她還要朕答應,若是她能活到你娶妻生子,你的第一個孩子便該由她來取名,還說璟字不錯,男女皆可……”
多年前那些早已塵封在時光中的往事如同細碎的陽光,雖然看起來微不足道,但從樹蔭下灑落便是最耀眼的風景,年輕時的平淡無常如今想來,卻是最耐人回味的歲月。
皇帝說着,不由得熱淚盈眶,洛長容仰臉望着他,滿臉淚痕,亦如一個在尋常父親面前傾訴委屈的普通孩子。
此時此刻,他們父子心意相通,想的唸的都是同一個人。
皇后的脣角輕輕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笑意,瞥了一眼看起來似已被他們兩人感染而也動容流淚的向妃,無聲地冷冷一笑。
站在蘇薔身邊的錢九凝突然意識到殿中的情景好像與自己和蘇薔之前的設想大有出入,驚訝之下不由望向她,卻發現她雖然看起來垂着頭,但微微擡起的眼睛卻緊緊盯着一個方向。
她循着蘇薔的目光望去,發現她此時留意的人竟是在皇帝后面低眉順眼的大內侍吳隱之時,更是訝然。
被洛長念一巴掌打得似乎暫時失去神識的江內侍突然重新坐了起來,指着洛長容憤然罵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可是你的親孃,你怎可胡說八道!之前你不是還爲了替她伸冤被皇上關了禁閉嗎,怎麼這才短短几日,便如此這般沒出息,難怪事事都是睿王殿下替你出頭,像你這般窩囊,皇后娘娘就算是病死的,也絕對不會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