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車隊伍的校尉名爲趙從芳,臉盤削瘦尖下巴,小鬍子看起來挺有精神。他叉手見過李嗣業之後,將他請到館驛二樓房間內,板足案上已經備下了酒菜。
李嗣業低頭去看,案上酒菜異常豐盛,水盆羊肉和烤鹿腿,還有麻油胡餅和小蔥拌肉片,肉片上還擺放着幾粒胡椒,酒竟然是高昌城的葡萄酒。生活水平很高啊,我安西軍中的校尉何時如此豪富了?
趙校尉察覺到李嗣業的神態異樣,苦笑了一聲解釋道:“屬下把這幾個月的俸錢全花在了吃喝上,今天是最後,也是最豐盛的一頓,請將軍就座用餐。”
李嗣業跪坐在他對面,笑道:“那我就感謝趙校尉的盛情款待了。”
趙叢芳神情疲懶,提起酒尊給李嗣業斟滿酒盞,自己也不待上官先吃,仰頭灌進了嘴裡。他抹了抹嘴巴,美滋滋地哈了口氣,帶着調侃的語氣對李嗣業說道:“將軍前途大好,剛剛晉升爲中郎將,爲何竟會如屬下一般,也落到此等田地?你我算是同病相憐吶。”
李嗣業愣了下神:“我落到何等田地了?”
趙叢芳以爲他這話是強撐自尊,歪着嘴角一笑,再給自己斟了一盞,仰頭再度飲下,又開口說道:“將軍此番面臨這樣的危局,可有解決的辦法?”
李嗣業觀此人倒也是個簡單純粹的漢子,便也笑着說道:“暫時還沒有想到如何應對,不過這類事情不就是察言觀色後隨機應變嗎?”
趙叢芳一怔,不得不重新正視李嗣業,端起酒盞雙手擎着說道:“將軍乃是豁達之人,趙叢芳自愧不如。不過面對怒氣騰騰的突騎施人,隨機應變沒用吧。”他又低頭髮起了牢騷:“我算是看出來了,像我這種不會變通的老實人,到什麼時候都吃虧。我入安西參軍十載,經歷大小數次戰功熬資歷才熬到校尉,和我同年入軍中功勞相當的人,現在都已是懷化郎將、定遠將軍了。”
李嗣業隨口說道:“懷化郎將,定遠將軍算什麼?本人才入安西四年,如今已經是中郎將。”
趙叢芳神情一滯,抽動了一下嘴角,隨即提起筷子夾了一口肉,狠狠地咬了幾口說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就是升得太快了,引起上面的忌憚,所以纔派給了你這麼個倒黴差事。”
李嗣業倒也不惱,反而笑着說道:“我總算知道你爲何會遲遲得不到升遷了。”
“爲何?”
“嘴太臭。”
趙校尉嚼肉的動作停頓,臉上肌肉僵化,隨即他把筷子擱在了案几上,哼聲說道:“反正這趟差事多半是個死,我也不怕得罪你,能搭上一位中郎將共赴黃泉,我也不虧。”
李嗣業又笑着問他:“這次又是得罪了誰,把你派來幹了這倒黴差事?”
“有可能是我曾經的上官司徒南,跳蕩營的押官兼戰鋒隊參軍事,同時也是節度使押衙,他如今應當隨着蓋中丞高升到了河西隴右。因爲我在他麾下做校尉期間,孝敬沒有別人給的多,馬屁沒有別人拍得勤,所以臨走前擺了我一道。又有可能是新任跳蕩押官兼戰鋒隊參軍事,想把自己的親信提調爲校尉,尚未上任就柿子撿軟的捏,給我找一個送命的差事,這樣我屁股下的位置才能騰出來。”
想象力夠豐富的,這怕是平時工作壓力大,壓出了被害妄想症。
李嗣業嘿然笑道:“據你所述,你似乎也是個懷才不遇之人,不然怎麼會優秀得被風摧殘到這個地步。此次前往碎葉城汗庭王帳宣旨,你可有什麼應對的計策獻給我。”
趙叢芳顯露出醉態哼笑了一聲:“我能有什麼計策?僅僅有一點兒的小主意,將軍可以聽,也可以不聽。”
“但講。”
“這大石城中駐着第三十四折衝府的三個團,由城使兼押官執掌,如果將軍與這位押官關係不錯,可從他手上借調一個團的兵力,護送着我們去碎葉,這樣即使入城後,突騎施人突然暴怒動手,我們也可以借一個團的兵力刀槍結陣從容退出。”
趙校尉隨即又笑道:“這也不是什麼完全之策,如果賀莫達幹鐵了心要叛唐,一個團兩百多人,面對碎葉城中數萬敵軍,估計也是逃不出去的。”
李嗣業呵笑了一聲,這趙叢芳校尉再也讓他提不起半點兒興趣。他伸手端起酒盞一飲而盡,他從案几前站起說道:“今天吃飽喝足,明日清晨出發,我這就去找這大石城的押官要人。”
趙叢芳坐在酒案前怔了半晌,他只不過是隨便說說,沒想到這李嗣業還真去要人,沒有都護府軍令只能碰一鼻子灰。
他徑直離開了房間,走出館驛去大石城的城樓官邸處,要求見一見這大石城的軍事及行政主官。
站在門外執守的親兵朝他叉手後,立刻到城樓中通報。
片刻之後,城使兼押官親自跑到門外迎接,頗爲恭敬地叉了一記手:“卑職蒙餘參見聖使。”
李嗣業倒是沒有想到,身上帶着皇命授冊還有這點兒好處,見官大一級。不過這蒙餘職官上雖與自己同級,但散官他不過是五品的懷化郎將,就算不是聖使,按規矩他也得給自己行禮。
“蒙將軍不必多禮。”
蒙餘親自邀請他來到城樓上議事廳中,這裡倒是光線敞亮,空間很大。十六扇木門次第敞開,外面便是城樓牆垛,可遙望遠方的勃達嶺。
“聖使請。”
李嗣業在臺上屏風案几前坐下,蒙餘跪坐在下首,叉手說道:“聖使此番該是前往碎葉鎮懸賞冊封突騎施可汗吧。”
“沒錯,”李嗣業雙手按着膝蓋道:“突騎施黃姓恃功自傲,不服王化,貪得無厭。此次前往碎葉宣旨冊封風險頗大,希望懷化郎將能夠給我派人,保護本使的安全。”
蒙餘臉上露出幾分愕然之色,硬生生地斂住了笑容,低頭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叉手說道:”大石城所處之地位置險要,不可有任何閃失,我城內的三個團也只是堪堪夠用。聖使若是有節度使下發的調兵公函,屬下自當遵從,若是沒有軍令,請恕蒙餘難以從命。”
“那我若是有調令呢?”
蒙餘叉手的動作凝固,神情緊張地從指縫中悄悄擡起眼,去看李嗣業臉上表情,似乎想判斷出對方語調的真實性。
他猶疑地說道:“那……就請聖使出示調令。”
李嗣業從懷裡掏出硬箋紙,伸手遞出去:“這是調令,你自己取來看。”
蒙餘雙手撐住膝蓋,倒吸半口涼氣,彷彿得到了與預料中相反的判決結果,卻又難以置信。他猶豫地從地上站起,緩緩伸出去的手懸浮在半空中,彷彿這張箋紙就是伸在空中赤紅的烙鐵。
他最終屏住了呼吸,一把將箋紙捏在手裡,雙手撐開了神色變幻不定,但終究還是抑制住了那股子狂喜的勁頭,肺中憋攢着的濁氣沿着鼻息緩緩排出。
“原來只調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