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手指輕輕地捏着這張書信,控制着不顫抖以掩飾自己內心的激動,這封信來得可真是時候啊。他科考進士及第後遊歷三年,趁着年輕意氣風發期望自己大有可爲,滿心歡喜地入長安等待授官。
沒成想吏部授給他的竟是東宮右內率府兵曹參軍,這種官只領俸錢不幹實事,而且看不到升遷的希望,豈能是他的終點?
如果他能籌措一大筆錢,找吏部的官員打點通融,換一個其它的官職也可。但遊歷三年已是囊中羞澀,哪還有錢去打點。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突然天降福運把機會送到了頭上。新任的北庭節度使李嗣業要調請他做節度行軍掌書記。
行軍掌書記一職在隋末初唐時便早已有之,一般爲行軍大總管的幕僚,後爲節度使幕僚。雖然只是從八品的小吏,與他現任的兵曹參軍同秩,但前途和權力不可謂不大。它是節度使的機要秘書,負責來往文書和奏報,在節度使身邊的權力僅次於節度副使和行軍司馬。
這只是其一,要知道節度使的奏疏是要直接上達天聽的,特別是報捷奏疏和敘功奏疏,天子會親自過目,想想看自己華章溢彩的文字能在聖人眼中留下印象,才華被發現的機會還小嗎?
就算皇帝對奏疏的文采不甚感冒,這不還有節度使這個靠山嘛,不知道這個李嗣業能力咋樣,不過能從大唐千千萬萬武官躋身成爲十節度使之一,怎麼着也有兩把刷子。等對方將來一路升遷,自然會提拔身邊的人,藉着上官的人脈,或能成爲一州刺史。若是對方入朝爲相,他跟着最少也能混個三司正卿。若是對方起兵造反……咳咳,想多了。
岑參暗自盤算着,雖然掌書記一職可遇不可求,但他的姿態必須端正,這無關文人的清高,只是一種自持身價的做法。
他猶豫地搖了搖頭,把紙張遞迴到米查乾的手中:“李中丞如此看重於我,岑參非常感激,只是我眼下已有官職,怕是無法出塞奉命。”
米查幹心想可拉倒吧,你那個右內率府兵曹參軍就是個冷板凳,若是無人賞識就算坐二十年也不會有起色,現在這麼好的機會你到哪兒找去?
他放低姿態躬身叉手說道:“岑參軍要不再考慮一下?長安雖好,但官吏多如過江之鯽難以升遷,北庭需要的就是您這樣的人才,中丞能夠親自書信遣我來請你,也足見他對您的器重。”
岑參感覺姿態已經端得足夠高,再往上自擡身價容易把魚兒給脫鉤放跑了,只好顰着眉頭點點頭說道:“我有心前去投奔李中丞,只是如今剛做了參軍,想要調職還需要吏部批文,重新歸檔擬定告身,吏部這一關不好過。”
不就是錢的事嗎?米查幹久在長安經商,對於官路上的事情也多有耳聞。那些西市上的富豪們,花錢捐一個六品的散官都不算什麼,更何況只是個八品的小吏平調往外地而已。
他拍着胸脯坦然說道:“鄙人雖然沒有什麼官路上的人脈,但幾個臭錢還是有的,你只管在家中耐心等待,這件事情包在我的身上。”
賄賂官員這種違法的事情,竟然在一個商人嘴裡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可見大唐官場墮落到了什麼程度。岑參心痛之餘又不得不承認,這就是現實。
米查幹得了岑參的首肯之後,便開始四處張羅跑動求託人情,終於聯絡上了吏部的一個小小主事。他心想這人官太小,怕是辦不成事,想試着找找此人的上級。誰知這位主事看穿了他的心事,當即拍板大聲說道:“這件事情你只管放心,調任一個八品的小吏算什麼,犯不着爲這點芝麻大小的事情驚動上面。”
他適時地把裝着銀鋌的袋子放在主事的面前,恭謹地說道:“那此事就多拜託主事了,我靜候佳音。”
這主事打開袋子伸進手去滿足地掂了掂,才笑呵呵地說道:“妥當了,你只管讓那岑參在家裡等着調令和告身即可。”
米查幹朝主事叉手告辭,主事笑眯眯地擺手道:“那我就不送了。”
等米查幹走出門外,主事連忙將袋子裡的銀鋌倒出,握在手中一根一根地細細掂量。“哎呀,若要都是這種辦事容易,出手大方的主,何愁我發財?”
……
吏部很快把右相批覆的奏疏事項全部辦完,給郭子儀下了調令,並且已經爲他準備好了東受降城使的告身。李嗣業進奏的其他官員,也都一一開出告身文冊,頒出印綬,如入四品還要改魚袋制式。
所有的這些公文都一式雙份,一份歸檔,一份與北庭的其它公文整理在一起,用大的信封袋子裝上,再用蠟封口。
吏部的一名書吏在整理的時候,發現官員文冊中多了一個人,原右內率府兵曹參軍岑參要轉調北庭做行軍掌書記。這原本是一封簡單的調令,但是安插在這堆升遷公文中間,就顯得突兀了。
這書吏在吏部混跡多年,哪裡不明白這是有人收了錢在給人辦事。不過他卻不敢聲張,他若是向上級舉報,就等於得罪了人,萬一得罪的是自己上級,不就等於把自己的前途給毀了嗎。
吏部整理好公文之後,轉交給都亭驛使,驛使再命通傳騎快馬向全國各地傳遞公文,通常傳驛根據輕重緩急有三等,步,馬,急遞。步傳是尋常人家書信來往,通過徒步、牛車等運貨車輛傳遞。馬遞是政府一般性公文,官員任免,政策下達等等。急遞顧名思義是加急公文,信封上有加急二字,用來傳遞邊關戰報、奏捷、當然還有楊貴妃的荔枝。
北庭的冊書本來是進入驛站的,卻又被中書省派人截下了,轉到了相府中。
李林甫並不是心血來潮對這些已經處理好的公文改變意見,而是要給李嗣業派過去一個節度判官,等於是右相派到大將身邊的眼線。不止是他,就連王忠嗣,安祿山,高仙芝等人身邊都有他的人。
這位節度判官名爲龐嶽,面如朗月,俊逸非凡,乃是李林甫夫人家中的一個外房親戚,不學無術喜好吃喝嫖賭,被李林甫打發了一個京兆府的小吏,這次李林甫身邊的親信各有差遣,人力不夠用,突然把他想了起來。
今日李林甫又換了房間,鑽在月堂的暗間中。他盤膝坐在案几後方,中書員外郎佝僂着身子站在他面前,雙手捧着北庭的公文遞到案几上,低聲說道:“卑職又查看了一下,有人在公文中做了手腳,安插調派了一個叫岑參的小吏到北庭做行軍掌書記,定然是北庭方面和吏部官員勾結任用私人。”
李嗣業這麼迫不及待地給自己找文書,也從另一方面說明,他是文盲的可能性很大。
李林甫擡起眉毛瞟了他一眼,冷淡地問道:“存檔了沒有?”
“存了。”
“把存檔給我取過來,權當做一個小把柄攢着,以後說不定有用。”
“喏。”
這時大管事掀開紗帳從側門而入,躬着身子叉手道:“阿郎,龐嶽在外面等着呢。”
“把他叫進來。”右相又對員外郎吩咐道:“把公文就留在這兒,你下去吧,此事不要說與人知。”
龐嶽進入堂中,與出去的員外郎擦肩而過,還不忘在對方身上巡梭一眼,彷彿能盯出什麼油水來。
他進門後也跟着李府管事叫李林甫阿郎,這樣顯得更爲親近些。
“阿郎,不知您喚我來,所爲何事?”
李林甫的麪皮宛如陰沉天幕般暗了下來,把龐嶽嚇了個哆嗦,發誓以後再不敢用這個稱呼。
右相抓着那大信封冷覷着他說:“這裡面是北庭官員的任命公文和告身,你的告身也在裡面,官身是節度判官,帶着這些公文去上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