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都護府的官員們最近發現,上任一年後的李中丞開始不務正業了,他弄了幾個敲鼓的軍中鼓手和一個吹笛子的樂伎,整日在內城的校場上整什麼樂曲。
記得一年前中丞來北庭時,還是躊躇滿志,要把北庭都護府的糧食儲備和財政收入提上一個臺階,也要增加北庭的人口。他每天都要巡視地方和軍營,連續發下告示,行政力度遠超了以往的每一位節度使,短短一年時間,北庭的財政收入就增加了一成,糧食庫存量也增加了六十囤。
但誰知到了第二年,他突然就放鬆了下來,不再去巡視地方,不再想辦法改善軍餉和民生,而是搞起了嗩吶。令所有人大跌眼鏡,背地裡也傳出不少風言風語。說他來到北庭裝了一年好官,現在終於裝不下去了,只能原形畢露,這就叫做新打茅坑香三天。也有人暗中稱呼他爲蓋嘉運第二,不,說他蓋嘉運第二都高看他了,好歹人蓋嘉運墮落之前已經是戰功赫赫,兼任河西隴右兩鎮節度使。他如今只不過一個小小的北庭節度使,只有微末功勞,有什麼資格自大,有什麼資格滿足。
剛開始謠言傳出的時候還沒什麼,哪個領導還能沒有點兒愛好,但時間長了,他們才發現這位李中丞確實是上心到走火入魔,倒不像是愛好了。幾位老下級也有點看不下去,決定勸諫李中丞,再這樣下去,他這輩子就只能止步於北庭節度使了。
這一日下午,李嗣業帶領衆人搭着涼棚在校場中排練,他左手提着嗩吶,右手中拿着蘆葦棒子,高舉在手中揮舞下去。四名光膀子的鼓手開始擂動大鼓,從第一聲的慢節奏開始,鼓聲如重錘開始響起,彷彿震得校場上的塵土都要飛揚。
沉悶有力的前奏過後,本來應該是有一段續接的古箏聲,只是彈箏的人還沒有找到,只好用笛子的聲音續接上,李嗣業仰頭將嗩吶吹了起來。
他剛吹了半段,低頭瞧見婢女道柔不知何時站在不遠處,雙手緊緊地抓着袖子,就連雙腳都緊踩在地上,似要控制着自己雙腿不要動。
他的氣息中斷了一下,嗩吶聲噶然而止,總感覺缺了古箏伴奏,少了那股子味道。
李嗣業放下嗩吶遺憾地嘆口氣,扭頭問她道:“是娘子叫你過來的?”
道柔的雙眼中似有小星星,滿臉潮紅地望着他,連說話聲也結巴了起來:“不,阿郎,我只是跟過來看看。”
“嗯,”李嗣業淡漠地點點頭,點頭示意四個鼓手和吹笛子的樂伎,準備重來一遍。
道柔突然看見橫放在案几上的箏,好奇地指着問道:“這裡不是有秦箏嗎?我怎麼沒見有人彈奏。”
“哦,還沒有找到彈箏的樂師,所以只能空着。”
她鼓起勇氣毛遂自薦道:“阿郎,奴婢能不能代替樂師的位置。”
李嗣業半是質疑半是驚喜地問道:“你會彈秦箏?”
“阿郎可以讓奴婢先試一下。”
道柔款款地走到秦箏後面,盤膝落座,挽起袖子雙手輕觸在了弦上。一看上手的這個動作就能看出是接受過訓練的。她手指勾撥挑動撥弄着琴絃,一曲《高山流水》從指間流淌出來。
四個軍漢都不太懂,只有吹笛子的老人站在一旁搖頭晃腦很享受的樣子,琴聲的珠玉跳動,清脆悅耳,彷彿真的有河水在耳邊流淌。
一曲終了,老人擊掌讚道:“年紀輕輕就能將秦箏彈奏到如此嫺熟的地步,確實是天賦異稟,也確實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李嗣業也跟着鼓了掌,算是冒充行家,他讚許地點頭說道:“不錯,但是我要你彈的節奏要快,跟着鼓點兩聲兩聲遞進,都是同樣的調子,但要一聲比一聲更強。”
因爲他不懂古箏,只能講出這種感覺,至於從簡譜到宮商角羽微的轉換,他自己都搞不明白,無法進行樂曲翻譯。
“是不是這樣?”她撥動着手指在秦箏上彈奏,兩根手指勾着琴絃輕觸便放,速度節奏很快,果然是一聲比一聲更強。
李嗣業頓時發酸了,這音樂天賦果真不是蓋的,他決定把這曲子推銷給皇帝后,就絕不再搞樂曲,老老實實地當自己的節度使吧。
道柔卻仰頭淺笑着問道:“阿郎,要不搭配鼓聲試試。”
“好。“
李嗣業揮手令下,四名勇士敲擊了鼓聲,鼓點的聲音逐漸加快,緊接着秦箏跟了進來,節奏明快而短促,緊接着是橫笛的聲音響起。李嗣業擡起了嗩吶吹奏,明快強悍的嗩吶聲突入了進來,遮蓋了所有的聲調,也預示着樂曲的高潮來臨……然後一曲終了。
他開始指點出剛纔演奏的不足:“你們的鼓聲在秦箏響起的時候,要適度地減輕力道,與箏聲齊駕並驅,等嗩吶響起的時候,你們再加大力道。還有老孫,你這個笛子不要在前奏開始的時候吹了,顯現不出來,你就等嗩吶聲結束的時候,吹奏出那個餘韻來。”
“我們重新再來一遍。”
四名鼓手神情古怪,李嗣業回頭看時,卻見瀚海軍的軍使段秀實,神情尷尬地站在不遠處,不知道該不該過來。
李嗣業放下嗩吶迅速走過去,關切地問段秀實:“是遇到什麼難處了嗎,還是軍中有什麼事情?”
“不是,”段秀實顧左右而言他:“中丞,你的這首曲子慷慨激昂,宛如萬馬奔騰,千軍辟易,使人熱血沸騰,豪氣直衝雲霄。古往今來所有的軍中樂鼓曲不能及它之萬一。”
李嗣業心說當然了,這曲子積澱了上千年,又經過黃霑的提純改編,早已經超越了時間的概念,如果沒有那種華夏一脈相承的文化傳承,憑空怎麼可能創作出來。
“如果用這樂曲來戰陣中放出來鼓舞士氣,保管讓軍士們熱血勃發而衝冠,死戰而不退。”
李嗣業知道他不是想說這個,緊跟着問道:“你來不單單是爲了誇這曲子吧。”
段秀實把手伸到脖子後面撓了起來,一邊笑着說道:“我知道這曲子很好,但與你和我們的功業比起來,它不值得浪費你的時間。你既然曲子已經編成了,爲什麼不交給別人去吹,如今北庭百廢待興,中丞不可捨本逐末。”
李嗣業笑了:“你覺得我吹嗩吶是不務正業吧,從眼前來看確實是。不過你們不用擔心,我可以向你們保證,這只是我在追隨聖人的愛好,不是真的在鼓搗這個。我只是拿它在聖人面前換點兒東西,等把它賣給聖人後,我還會做回我的北庭節度使。”
段秀實頓時心情複雜難言,李嗣業在這兒演奏嗩吶曲時,他感覺他不務正業,把他中丞的本質工作給忘卻了。現在李嗣業突然說創作這樣一首曲子只是討好皇帝,用罷就會拋棄手藝,又讓他感覺是暴殄天物,能創作出如此振聾發聵樂曲的才華,竟然只用一次就要扔掉,如何不讓人扼腕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