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秀實遙想到自己,他怎麼就沒有這種選擇的痛苦,因爲可供選擇的餘地太低了啊。他讀書時在字裡行間看到兩漢風骨,看到五胡亂華,他的心底就會生出報國戍邊之志,就會像個憤青一般扼腕嘆息,恨不能飛到當時振臂一呼,掃清寰宇。
爲了不使歷史的悲劇再次上演,他深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隻身投奔大唐邊疆,要做個守土御邊的釘子。這就是他的成長路途,沒有任何分叉。
然而他不知是出現了幻覺還是怎麼地,竟然在節度使李嗣業身上看到了分叉,能陣善戰的將軍和優秀的作曲家?這種事情不是隻是中途放棄方向的人身上出現嗎?比如皇帝李隆基——這個優秀的作曲編舞家,勢必要變成爲不合格的皇帝。
眼前這個人當他光華綻放的時候,宛如掃過天際的彗星,一曲足讓世人震驚銘記,然而他卻把這技藝當做一塊敲門磚,用罷就扔,想着就讓人感覺荒謬。
他轉身離開校場,往城中營房走去,背後的嗩吶聲如旋起了一陣勁風,使得他的後背一陣顫抖,連忙哆嗦着肩頭快步離去。
……
天寶七載六月份,李嗣業開始帶着他的音樂團隊南下,前往長安參加聖人的壽宴天長節,高仙芝也親自帶了一支隊伍,是龜茲樂和康居舞的結合。高仙芝並沒有參與這場表演,也不知是他自己沒有藝術細胞,或是說端着架子放不下。
他們在路途中就沒有再排練,畢竟是獨門秘技,要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才能給人以振聾發聵的效果。
安西和北庭的隊伍合併着前進,並肩而騎沿着河西的驛站往涼州方向而去。
兩支隊伍進入長安城的時候,已經是七月中旬了,他們本是從金光門穿過皇城前的直道,然後前往位於平康坊的安西留後院。
但李嗣業感覺兩撥人在一起還是有些不習慣,決定與高仙芝分了開來,領着他的隊伍住進了米查幹在長安的一處私宅。當然他還讓米查幹替他找一個比較冷僻的場所,這樣不會吵到鄰居。
長安城裡還真有這樣的地方,能夠有足夠的距離免疫嗩吶的強音,例如通濟,曲池、大安,昭行這些坊,多數地方都是空着的,有的裡面甚至還有農田。也有不少販賣大宗低價值產品的商人將倉庫修在裡面。
李嗣業叫米查幹打聽的就是這樣的倉庫,這地方春夏兩季的時候還有人來,等秋冬季節已經完全無人光臨了,倉庫四周長滿了荒涼的蒿草,或高或低已經淹沒了膝蓋。
薅草叢中有人踩出來的道路,他帶頭走在前面,道柔、樂師和鼓手緊緊地跟在身後。倉庫的樣子已經出現在他的眼前,立柱和斗拱都是方形的,屋頂上面鋪滿了稻草,窗戶上全部訂上了木板。
李嗣業走過去拔掉了擋在門上的門閂,雙手用力推開大門,只有兩座空洞水缸的舊倉庫內部構造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他原地轉圈對着倉庫環視一週,看起來確實有點破舊,屋頂上的房樑上掛滿了蜘蛛羅網。
選擇這樣的地方也是沒有辦法,以嗩吶的穿透力來講,長安城除了這裡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算是在皇帝的皇宮裡,也有可能被太監和宮女發現。
不過這裡還有一個好處,雖然簡陋,但與花蕊樓的二樓之寬廣還是可以相提並論的。
他笑着對幾人說道:“今天我們來這裡不只是爲了練曲,也是讓你們適應一下環境,讓你們到時候不至於緊張出錯,這裡就是南內的花萼相輝樓。”
道柔伸手捂着嘴脣控制小聲笑道:“這裡怎麼可能是花萼樓,這差距也顯得太大了。”
李嗣業渾然不覺,點點頭說道:“確實是一點兒都不像,但是你可以調動你的想象力,想象這裡就是花萼相輝樓。”
他又指着倉庫盡頭封擋外人的木箱,對那上面說道:“聖人就坐在那御階上面,身後是掌着宮扇的宮女,還有揮動着拂塵的高大將軍。但是你們不必擔心,也不必害怕,即使錯了聖人也不會計較你們的錯誤,如果這還不能讓你們放心,那我來向你們保證,演奏現場不管出了什麼樣的事情,都有我來負責任。”
他們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這裡面除了道柔看上去輕鬆些,其它人真的心緒不寧。他們是軍中普通的鼓手,也是一個普通的江湖樂師,突然得知是在皇宮花萼樓中演出,是在聖人面前吹奏擊鼓,怎麼可能淡定下來,別說是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就是許多地方官一輩子也見不到皇帝。
李嗣業轉身對外面的人喊道:“把鼓都擡進來。”
四面大鼓朝着四個方位擺放,道柔盤膝坐在中央,將古箏擺放在架子上,樂師橫握着笛子站在旁邊,握着笛子的手微微顫抖着。
鼓手頭上扎着抹額,身穿白色缺胯袍,雙手把鼓槌緊緊地握在手中,由於攥得太緊手背上暴起了青筋。
李嗣業剛剛雙手舉起嗩吶,留意到他們的異樣,轉過身來輕鬆地笑道:“你們儘管放心,只要演奏成功,聖人會賞賜你們的。”
過了不大一會兒,嗩吶強勁的聲音從這破舊的倉庫中響透了天空。
……
李嗣業來到長安後,不單單要做表演的事情,還要拜訪右相府和楊家,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若是以前他只是一個節度使麾下的將領,自然不需要做這麼多的考慮,但現在他已經是一鎮的實際掌控者,要替北庭麾下的兩萬名士卒負責,自然政治方面的重心要加大一些。
這個節骨眼上右相府門庭若市,即使是作爲北庭節度使,也得拿着拜帖去預約,如果李林甫今日的安排滿了的話,他就得等到明天,若是能夠排得上號,那就等到天黑也得等下去。
李林甫的權勢已經到達了頂峰,連王忠嗣這等苗正根硬的四鎮節度使都倒在了他的口蜜腹劍之下,哪還有誰敢公開與他叫板?安祿山去見皇帝的時候,仗着寵愛能夠裝瘋賣傻,口無擇言,被李隆基當做死心塌地的純臣。但他去見李林甫,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從其府上出來的時候,額頭上總是冒滿腦門兒的冷汗,這就是做賊心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