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章 平靜(3)

梅蜜孤身一人,她將自己藏了起來,就像是一隻倉皇的母貓。這裡是她還只是一個弗羅牧師的時候與盜賊們廝混時知曉的,位於一處大宅中的密室,在牆壁與牆壁之間,知道這個秘密的盜賊已經被她親手殺死,在多年之前,相比也不會有法師去特意召喚一個不知道還在不在哀悼荒原上的盜賊靈魂來尋找她的下落——而且就葛蘭現今在高地諾曼的勢力,即便是亞速爾島的女領主,德雷克的母親也未必敢對她做些什麼,但梅蜜還是無法相信除了葛蘭之外的任何人。

若是有人看到這個密室,一定會爲環境的逼窘、黑暗與潮溼,與堂皇奢侈的裝飾之間的對比而大吃一驚的——這間狹小的屋子當然沒有窗戶,空氣只通過石磚之間的縫隙流通,但梅蜜帶來的都是她所能拿到最好的,以及最不引人注意的,拳頭大的氟石將空間點亮,如同白晝,柔軟厚實的白熊皮毛,鳥兒絨毛織成的毯子,水,雪蜜,她沒有攜帶食物。雖然這是她第一次分娩,但在這之前,她看到過的生育場面可不止一次,弗羅牧師不被允許締結婚約,但出於各種意外,或是她們虔誠到願意爲弗羅增添一個新的追隨者,她們一樣會生產——幼小的弗羅牧師預備役沒有與外界的孩子那樣被避免見到這種血腥場景的榮幸,牧師們在忙於誕育與接生的時候,她們也要跟着跑前跑後地爲之效力。

梅蜜如此清晰地記得每一個段落,每個節點,每個呼吸與每次哭叫,即便她現在已經是成人了,仍然不可避免地因爲這些回憶而顫抖,她仰面躺在皮毛上,等待着陣痛一陣陣來臨的時候,她的脣邊帶着微笑,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也有那麼一天,會蠢到願意爲一個男性生育——那些生育的苦楚與危險,難道她不都已經看到過了嗎?健壯的嬰兒在降落人世的時候會撕裂母親的身體,而虛弱的嬰兒在離開這個世間的時候會撕裂母親的心,死在母親肚子中的孩子要麼化作了污穢的血水,要麼變作一個腐爛發臭的肉球,要如同梅蜜這樣尚未成年的孩子(她們的手足夠小巧靈活)弄碎它然後一塊塊地拖出來,完成後還要拼起來,免得留一塊在肚子裡。據說因爲孩子也是母親身體的一部分,即便是神術,也不會把它與母親區分開,如果有一塊被遺留在子宮裡,它會成爲一個毒瘤,散發的氣息會讓受苦的女性終日腹痛難忍。

年輕的弗羅牧師曾經暗自發過誓,她絕對不會讓自己身陷生育之苦,她調配的藥膏是神殿中最好的,爲此即便被母親放逐之後,還是有些牧師會用珍貴的珠寶來換取它們,即便與伯德溫同牀共枕的時候,她也沒有忘記,但與葛蘭在一起的時候……最一開始,是她“無意”中遺忘了,之後,是“有意”的遺忘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葛蘭知曉他和自己將會有個孩子時的表情——盜賊慣有的陰鬱與刻毒從他的臉上離開了,就像是陽光驅逐了陰雲,他先是不敢置信地喘息着,然後是發亮的眼睛,之後是無法抑制向上擡起的脣角,他將梅蜜高高抱起,他們在房間裡旋轉着跳舞,相互將面孔壓在對方的肩膀和胸膛裡壓抑笑聲。

啊,對於他們黑暗、艱辛、卑微而又危險的生命來說,一個孩子,是多麼地珍貴,並且罕見哪——這不是事故一般讓人憎惡與厭棄的孩子(就像是葛蘭),也不是工具與虔誠的證明(就像是梅蜜),它是在期待中被孕育,在渴望中誕生的,也正是因爲如此,葛蘭纔會在整個時候離開梅蜜,他的野心已經從成爲一個盜賊公會的首領,轉向了宮廷之上。

他想要一個爵位,光明正大的穿着絲綢與絲絨的衣服,帶着額冠和戒指,挽着梅蜜走在街道上,人們見到他們便向他們鞠躬,而他們的孩子生來就是身份高貴,血脈純正的貴人,想到這個,就連一向冷靜自持的葛蘭也不禁露出了沉醉的神色。

但除了現在的高地諾曼,即便是糜爛的南方諸國,也不會將一個無父無母的盜賊任命做一個騎士,甚至一個爵爺的,何況他的妻子和他一樣,也是從腥臭的泥沼中爬出來的,即便握有財富與權勢那又如何?那是屬於黑暗的,並不能在白晝炫耀,但李奧娜與伯德溫的諾曼不同,伯德溫自己還是一個身份不明的卑微的平民獵手呢,也許他母親的身份甚至還比不上梅蜜,至少梅蜜還有着一個弗羅牧師的名頭遮羞,但若是在山民之中,就算不是娼妓,一個女人流轉在幾十上百個男人之間也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葛蘭會得到他應有的榮耀的,梅蜜深深地吸着氣,她的疼痛已經愈發頻繁,有規律,每一個輕微的移動(呼吸)都會帶來難以忍受的劇痛——也許在葛蘭回來之後,他們可以研究一下如何將這種疼痛研究一下,變作一種令人望風喪膽的酷刑?弗羅的牧師苦中作樂地想到,她低下頭觀察自己的情況,摸索着用手檢查打開的通道,細窄的觸感告訴她還早,梅蜜隨手在皮毛上擦拭了一下手指,拿起一瓶雪蜜毫不吝嗇地傾入口中——若是被一個施法者看到,一定會爲之頓足捶胸的近似於浪費的用法,但它的效用是立竿見影的,疼痛立刻變得輕微,就連梅蜜的情緒詭異地穩定了下來,相對的,她能夠感受到腹中胎兒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它似乎很有耐心,還在吮吸着自己的拇指,一點也沒有新生兒常有的急迫。

梅蜜堅持了一整個夜晚,還有半個白晝,用以計時的是葛蘭從另一個法師那兒弄來的。看到它梅蜜就不禁想到了另一個施法者,黑髮的龍裔,說真的,當葛蘭這麼告訴她的時候,梅蜜都驚訝了,克瑞瑪爾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個龍裔——梅蜜不是沒有見到過龍裔,他們的血脈或許已經淺薄到連有着最尖鼻子的老鼠也未必能夠嗅到,但他們是那樣的狂妄和自大,骯髒的,與其說是金色倒不如說是黃色的眼睛中閃動着邪惡猥瑣的光芒,弗羅的牧師們根本不願意去服侍這樣的人,因爲一個不慎,不但無法得到應有的報酬,就連自己的性命也會莫名其妙地丟在牀榻之上。

還是一個血脈純正濃厚的高貴後裔,梅蜜補充道,一個殿下,如果葛蘭從諾曼這裡得不到爵位,就只好試試格瑞納達這裡了,但問題是格瑞納達的爵爺會令人們敬畏,也會被他們憎恨,更有些多管閒事,自持正義的牧師以及遊俠時常將他們的頭顱視爲獵物。“還是高地諾曼的更好些。”她自言自語地說道,然後又被一陣劇痛湮沒了所有感覺。

在漫長的痛苦中,梅蜜偶爾會閉上眼睛,在感覺到心臟一陣陣地抽緊,無法控制自己地想要喊出葛蘭的名字的時候,她就會幻想葛蘭穿上爵爺服飾的時候,鑲嵌着寶石與銀球的紅色絲絨帽子,寬大的貂皮大氅,滑稽可笑的緊身衣,還有彎曲的靴子尖——幾乎所有人如此穿着的時候都會顯得非常可笑。就像是一個小丑,但葛蘭將會是不同的,他或許本該就應該有着這樣的身份,畢竟誰也不知道他的父親是什麼人,或許他本來就是一個爵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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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三天,即便有着雪蜜,有着藥水,有着溫暖的皮毛,還有那具曾經被神祗使用過的身體,梅蜜仍然陷入到了一個危險的昏沉境地,她手中捏着一個符文,這是最後的,迫不得已的措施,一旦符文被激發,將會有一個勉強可以得到他們信任的法師趕到這裡,但如果可以,梅蜜根本不想使用它。

她喃喃地向弗羅祈禱,這是二十年來幾乎銘刻入本能的習慣,當然,不會有神祗迴應她,在略微清醒一些的時候,她向格瑞第祈禱了,她向它祭獻過,作爲一個神祗,她應該護佑她和她的孩子。

但當她的祈禱得到迴應的時候,梅蜜就像是被人刺穿了腹部那樣地頓時清醒了過來,她驚駭地看着密室中的第二個人,後者看上去就像是黑暗的藤蔓上結出的一枚邪惡豔麗的果實,出現的無聲無息,周身散發出的壓力讓梅蜜幾乎不能呼吸——她從未看到過一個女性有着這樣豔麗的面容,她的姿容甚至勝過了情慾的神祗弗羅,她的視線也要比弗羅更尖銳,更鋒利,當它在梅蜜身上停留的時候,梅蜜下意識地將自己蜷縮起來,護着自己膨脹的腹部。

格瑞第的脣角露出了一個輕蔑的笑容,她將自己的神職固定在生育與婚姻上,並不是說她喜愛幼兒,尊重婚權,只是因爲這是兩種人類永生無法擺脫的事物,不但無法擺脫,大部分人類對它們還有着相當殷切的期盼,不然她如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收取到如此之多的祭獻與信仰呢?尤其是女性,當她們終於有希望得到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們可以無動於衷,甚至歡欣鼓舞地看着和她們一樣的生命悲慘地死在冰冷的祭臺上。

至於弗羅的牧師,在格瑞第的引導下,她們已經喪失了作爲一個神祗追隨者應有的尊嚴,淪落到與娼妓差不多的位置,在嚴苛的律法與自我認知中,她們甚至從不認爲自己能夠擁有一個健康的女性應有的權力,她們卑賤地活着,然後是她們的女兒,女兒的女兒,女兒的女兒的女兒……

但她們居然還有着希望,紅龍之母並不是那麼喜悅地想到,也許是因爲她的面前不是別人,她曾是弗羅的聖者,卻在僥倖得存之後違背了所有的教義,和一個男人締結了長久的婚約,爲他生兒育女,以妻子的名義伴隨左右,她背棄了她的神祗,是個僞信者與無信者——即便她的行爲在一定程度上給了格瑞第一些幫助,但作爲一個未來的神祗,格瑞第不會喜歡這麼一個人類的。

梅蜜不知道這是痛苦引來的幻覺,又或是真實?但她無法理解的是,如果這是真的,她又有什麼東西能夠讓這位神祗,即便是投影,出現在她的面前呢?

你快要死了,格瑞第的幻影說。

“求您,古老而偉大的……母親,”梅蜜已經在短暫的清醒中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它垂掛在她的雙腿之間,沒有掙扎,沒有聲音,它也許已經死了,冰冷的感覺從她的腿彎一直滲入到她的腹部,然後是她的心臟:“求您,我們曾經向您祭獻,女神。”

不夠虔誠。格瑞第說。

梅蜜艱難地呼吸着,她已經沒有力氣了,把自己蜷縮起來已經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後一件事情,但她也知道,她和葛蘭只怕沒有一絲一毫虔誠之心,她和葛蘭從苦痛與折磨中誕生,在相遇之前,他們的生活中只有血腥、死亡與疼痛,沒人愛他們,他們也不愛任何人,當然,也不會去信仰任何一個神祗,無論是羅薩達,泰爾,又或是梅蜜的神祗弗羅,或是被大部分盜賊信仰的盜賊之神瑪斯克,他們相信的只有自己的身體與握在手中的匕首。而現在,若說梅蜜信仰什麼,她的信仰大概就是葛蘭,而葛蘭的信仰,毋庸置疑地,也只有她。

“我們願意追隨您……一場盛大的祭獻,”梅蜜喊道,事實上她的聲音低微的除了自己與格瑞第的投影之外誰也無法聽見:“還有,我們的孩子,我們的……”

我不需要,格瑞第說。

“您要什麼?”

符文碎片。格瑞第說。

梅蜜停滯了一下,她當然知道這片符文是如何地重要,失去了它,葛蘭威懾亞速爾以及其他地方的力量就缺少了一半或是更多。

但是……

爲什麼您不直接拿走呢?

說給我。格瑞第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梅蜜知道如果她不再做些什麼,她就真的要死了。

給您,獻給……格瑞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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