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端上來,兩人推杯換盞之間,周賢把方長輝的經歷模糊地瞭解了一下。
方長輝父母親眷都在京城,少時本是想走讀書的路子,卻是被一個遊方的煉氣士撞上。收在門下帶回了山東,一去就是十三年,期間偶爾回京城看看,也都是來去匆匆。
在方長輝的描述中,他師父隱居的地方簡直就像是世外桃源。當地人少與外界往來,自耕自種,自給自足,民風淳樸。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在這樣環境當中長大的方長輝,有一顆教化之心,周賢覺得也算是情有可原了。還得說是當師父的教導有方,培養了他的性情。
方長輝此番也是要來參加弘武大會,無論結果如何,都不需要他再回山東了。他師父已經許了他出師,說再也沒什麼可以教給他的了。
轉回來,方長輝問到周賢。周賢除了出身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單說自己原是乞兒,被無虛道長看中了收在門下,做了青要山帝隱觀的內門弟子。
幻武門是實打實鑿的小門小戶,一代只傳一名弟子,絕不多收徒弟。這樣的門派是怎麼傳承到今天的?周賢都納悶。若是沒來得及收徒,或者是沒等把徒弟調教好了,就出了什麼意外,那傳承不就算是斷了嗎?
不過這事不勞他操心,這是方長輝要考慮的問題。方長輝對於名門大派是怎麼教導弟子的,着實好奇,連連追問。周賢一五一十與他說了,還講了帝隱觀的好多傳說,極大滿足了方長輝的好奇心。
方長輝聽後心馳神往,說日後若是得了機會,一定要去仙山訪道。周賢大度地表示歡迎,許下諾來。方長輝若當真去青要山訪道,可徑自來找周賢,由他帶着遊覽。
兩人也不知是怎麼着,脾氣特別的投,一餐飯下來,就成了朋友。說不得是有多深的交情,就是愛多聊兩句。等到這頓酒吃完了,天也就快要黑了。
周賢和方長輝作別,趕奔回帝隱觀的客棧。剛一進門就有小廝迎上來,問周賢是否用過飯,需不需要另作準備。周賢擺了擺手,示意自己吃過了,正要上樓,卻是被守在樓梯口的一個外門弟子攔住了去路。
“周師弟,你可算是回來了,無虛道長吩咐我在這兒等你。”這位年長一些的外門弟子,瞧着確實是在這兒坐了挺長時間,“我本想着李師弟回來了,你跟他也就前後腳。好傢伙,足足等了一下午。我看李師弟脾氣不大對,小哥倆彆扭了?”
周賢這時候纔想起來,李桐光跟着他犯着軸呢。苦笑一聲沒有應這件事,而是問:“譚師兄,我師父找我有什麼事?”
這個外門弟子搖了搖頭:“這我上哪知道去?你們內門的事情我不好多打聽。他就告訴我給你遞個話,要是見着你了,讓你直接去他房裡。”
“唉,我知道了,辛苦師兄。”周賢行了一禮,“明日晌午,我請師兄你吃酒,算我晚歸勞累你多待的賠禮。”
“不用不用,我不貪酒。”外門弟子把路讓開,拍了拍周賢的肩膀,“給你提個醒兒,無虛道長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是打是罵你忍着點兒,要不然有你苦頭吃。”
聽這話,周賢納悶兒。自己這一番到京城以後老老實實的,也沒闖出什麼禍來,孔諍言怎麼不高興了,還要拿自己問罪似的?得了,跟這兒想也想不明白。
與這個外門弟子又道了一聲謝,轉到了孔諍言房門前,周賢輕輕叩門:“師父,徒兒回來了。”
裡頭過了十數個呼吸纔有人應聲:“進來吧。”
進門來,反手將門合上,周賢對着坐在茶桌旁的孔諍言深施一禮:“師父。”
孔諍言這時候穿了一件特別寬鬆的大袍,側依着桌子,顯得很慵懶。茶桌上空無一物,就像孔諍言方纔坐在這兒就爲了發呆一樣。周賢的師母方丹也不在房中,不知到何處去了。
“坐吧。”孔諍言一伸手,“咱們爺倆兒說會兒話。”
“哎。”周賢應了一聲,坐到孔諍言的對面,低着頭,什麼也不說。
孔諍言輕嘆一聲,伸手在茶桌上一點,一個早就被佈置好的隔音法陣被激活,籠罩了茶桌前後。他稍微直起了身子,輕聲問:“要不了幾天,就是弘武大會了。賢兒你怎麼想的?”
周賢見孔諍言都把這陣法佈置下來了,神色也就嚴肅了一些:“您覺得,徒兒應該怎麼想呢?”
孔諍言眉頭微蹙:“一個個的都玩兒這種把戲,我當初就不應該讓你跟着你師公學法。究竟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呀?”
周賢搖搖頭:“您若是非要問的話,我沒有什麼想法。您也知道,徒兒我胸無大志,只求苟全性命,做一個閒散的人。弘武大會讓我前來,師公許是有自己的考慮。我信得過師公,一切都聽師公的安排。”
“好,如此就好。”孔諍言微微擡頭,直視着周賢的雙眼,“賢兒,你也知道,如今的京城,與你來說無異於龍潭虎穴。弘武大會一開,你便是要暴露在全天下的眼皮子底下,若是被人發現你的身份……這些事情,你想沒想過?”
“我想過。”周賢重重點了下頭,“實際上在師公點我名字的時候,我就有了這方面的疑慮。那天散了之後,師公找我下棋,跟我打了一日的機鋒讖語。我回去琢磨了很長時間,有些事情像是想明白了,可又像什麼都沒想明白。還是那句話,我信得過師公。”
孔諍言微微一笑:“那你與我說,你爲什麼信得過你師公?”
周賢聞聽此言,腦內一陣鳴響,險些坐不住:“師父,咱把話說明白些。什麼叫‘我爲什麼信得過我師公’?”
孔諍言仍舊是盯着周賢:“我問你爲什麼信得過你師公。究竟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呀?”
周賢深吸了一口氣,手撐着杌凳的沿坐好,思慮片刻,而後道:“從感情上講,自我到青要山後,我隨在師公身邊十年時間。這十年裡朝夕相伴時時相處,與親祖孫毫無二致,共尋常家還親密許多,我不相信師公會害我。”
孔諍言點點頭:“這算是個理由。”
“那就從理性上講。”周賢舔了兩下嘴脣,“我是叛王遺孤,欲殺我者不必養我,欲得我者不必教我。您念及同門手足之情,將我收在門下悉心教導,總不會是爲了有一日扯起大旗的時候我還有反抗之能。更何況,您識得我時平南王餘黨未淨,正是重整旗鼓之時,也是殺我告世之際。既不殺我,又不立我,養我十年,到如今刻意披露我的身份,於青要山無益,於我師公無益。”
“好,看來你確實是認真想過。”孔諍言笑了,笑得很難看,“以後行走江湖,你要保持住這份警惕。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哪怕是再親近不過的人,也不可把身家性命全權交付。”
“師父,您今天晚上話裡有話。”周賢也皺起了眉,“您若是想說什麼便直說吧,我腦子慢,當真是轉不過來這麼多彎兒。”
“你腦子慢?你腦子確實是慢,白讀了許多書,白明白許多道理,不懂得人心險惡,不明白爾虞我詐。”孔諍言說,“見識了點邊邊角角,就自以爲明白這人世間的醜惡。看了些粗淺的計謀,就覺得自己當是諸葛孔明一樣的人物了。”
“師父!”周賢拔高了調門。孔諍言的狀態實在是有些讓周賢害怕。
“賢兒,你可知道當年平南王大軍揮師北上之時,青要山的地位是何等尷尬?”孔諍言沒有爲周賢解惑,卻挑起了似是不相關的話題。
周賢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輕輕點了下頭:“我能想象。”
他當然能想象當時青要山的處境有多尷尬。帝隱觀乃是本朝最大的特務培訓機構,當然是要忠於朝廷。可平南王周穆敬又是觀主的愛徒,也出身於帝隱觀,青要山人左右爲難。
據書上所載,已在天靈衛的,仍舊奉令行事,而未在天靈衛供職的帝隱觀內門弟子,則不被允許參與到戰事當中。這既是當時朝廷的意思,也是青要山所希望的。
後來戰事焦灼的時候,朝廷向平南王派出使者,也都是從帝隱觀選人。孔諍言就是在這種極其尷尬的境遇下,再與自己的同門兄弟重逢,也是在那時見到了周江遠。
“兩不相幫,也就是兩不相交。”孔諍言語出驚人,“雖然青要山有從龍之功,可居功自重者,從來沒有好下場。幼清敗了,沒幫着朝廷打叛軍的青要山,自然就會不受朝廷待見。哪怕當初,不許帝隱觀插手戰事的命令,是魏康下的。近來,帝隱觀和朝廷的關係日漸緩和……”
周賢冷汗都下來了:“師父,您可別說,咱們青要山要納投名狀。”
“我不敢把話說死,也許你師公是對的,他是在幫你。”孔諍言搖搖頭,“可若說,拿你這條命,去換青要山的富貴安康,是不是也是一樁好買賣呢?”
周賢垂着腦袋好半天沒說話,再擡頭的時候,目光冷冽:“師父,您是早就想明白了,還是這兩天才想明白。如果說是早就想明白了,爲什麼現在纔對我講呢?”
“因爲我也不相信,你師公會害你。”孔諍言捋了一下自己披散的頭髮,嘆道,“賢兒,如果你要是聽我的,即日返回青要山,退出弘武大會。我們折下一個名額,不算什麼大事。”
周賢思量良久,腦子裡亂哄哄一團。他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爲這種荒唐的政治犧牲品。在他不願意相信孔諍言這個想法的同時,卻又覺得這實在是太有可能了。
“賢兒,要麼,你去跟你師公把話問清楚,問明白他的打算和顧慮。”孔諍言把手搭在了周賢的肩膀上,“要麼就回青要山,回去做一個不問世事的修士。這可是大事,不能兒戲,更不能意氣用事。若是你不敢去問,師父陪着你一起去問。”
周賢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閉上眼,眼前浮現的卻是那一盤棋,耳邊響起的也是岑秋風在下棋那一日對他說的話。
“這盤棋,我的開局,就好比你的如今……”
“你的對手並非是具體的某個人,而是你自己的命。或說,是天意……”
“久守必失,天下間沒有攻不破的壁壘,你但凡有一點疏忽,就要折掉一子的先機。你有幾次犯錯的機會?”
“那你就慢慢琢磨琢磨這盤棋你是怎麼輸的。琢磨明白了,你能勝天一子……”
周賢不由得問自己,那盤棋,我是怎麼輸的?我是守輸的!
岑秋風讓了四子,第一手又下在了天元,自己佔盡優勢,卻是滿腦子都是守成,偶有攻擊的姿態也不過是虛晃一招,岑秋風棋力遠勝於自己,守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覆盤的時候,岑秋風摘下來的那枚天元就是命,就是天,是自己佔的先手,是孔諍言的收留和掩藏是自己的先手。
當自己露出破綻的時候,順着天元直突進來的長矛貫穿了棋盤,自己毫無還手之力。隱逸在青要山何嘗不是如此,他的身份一旦被披露,無需在弘武大會上,在哪裡都一樣!
“我這回不想聽您的。”周賢猛然放下了手,“我理解您在擔心什麼,我堅信師公不可能害我。更何況我已經藏得夠久了,改換氣了。”
孔諍言愣住了:“可就算你師公沒有害你的心思,你也前途未卜。這其中的兇險你當真瞭解嗎?”
“我當真瞭解。再者,我是個膽小惜命的人。”周賢笑了一聲,“當真到了那個地步,還是可以投降的麼。若是遇上不敵,我自能保命。最壞的情況也壞不到哪裡去,我十年前就該死了,這麼多年的命,都算是白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