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想明白了。他覺得自己不能再一味的防守,應當要主動出擊,就像岑秋風給他安排的這樣。
但是怎麼攻,他還是沒想通。他的對手不再是岑秋風了,而是天意——這天意實在是太操蛋了。
躺在牀上,周賢久久未能成眠,手按着胸前的神通扳指,思緒萬千。
飛機墜落的時候,他就應該已經死了。現在是借屍還魂——特徹底的那種,岑秋風這種陸地神仙都沒發現他的身魂不是一個人的。這十年的光陰,是他撿來了。
而若無他,周江遠本應也該與周福一同餓死了。自己帶着周江遠的神魂見到了他拜孔諍言爲師,還與他作別,這個身子也活到了二十出頭,也算是白得的。
借了人家的身子,那就應當承擔這個身子的牽連因果。周賢早就做好了這個心理準備。死過一次的人,心境必是不同的,該流的眼淚早就已經流乾了,他懷念那個世界的一切,卻早已經融入到了這個世界當中。
在他剛剛接觸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對這一切都有一種疏離感和一種不切實感。他感覺自己在玩一個大型真人RPG遊戲,不能讀檔,沒有復活幣,更不可能重來。
這裡的NPC太真實了,他們有血有肉會哭會笑,會對周賢的每一個舉動給予應當的迴應。他們有自己的愛恨情仇,有自己的生死別離。他們對周賢的愛憎都是切實的,周賢能夠感受到的。
既然如此,周賢又怎能不融入其中呢?他現在已經成爲了這個世界的一員,再也無法擺脫掉自己的標籤。他是青要山帝隱觀的內門弟子,是同一科蒙童的小先生,是叛賊平南王的遺孤,是周賢,也是周江遠。
當命運來臨的那一刻,躲避真的有用嗎?
而且孔諍言到底也沒告訴周賢,爲什麼會忽然跟他談起這個事情,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或是岑秋風對他說了什麼?要不然,幾個月都過來了,爲什麼非要趕在弘武大會將近的當口,對周賢提這麼一檔子事?
要不要再去打攪岑秋風一次?從他嘴裡討一個切實的話出來,究竟是怎樣的計劃?哪怕只是一個粗略的想法,至少能讓自己感到心安。雖然天已經很晚了,已經敲了三更的梆子,但是周賢知道,這個時辰,岑秋風還沒有睡。
他起身換好了衣裳,推開門,卻是見李桐光站在門口,伸手要叩門。李桐光板着一張臉,說不清是還埋怨周賢,還是有什麼心事。
周賢心思亂得很,也沒和李桐光打趣,問道:“這麼晚了,找我有事兒?”
李桐光向着周賢的屋內望了望:“能進去說嗎?”
周賢閃開身子,向着屋裡一伸手。李桐光進了屋,周賢便合上了門。
“坐吧,什麼事?”周賢返回身倒了一杯水,遞給李桐光。
李桐光接過水杯,既沒喝也沒坐,把水杯放回桌上,輕聲道:“我來跟師兄你道個歉。晌午的時候是我不好,我脾氣衝了點,鬧得不開心了。想師兄你原諒我。”
周賢一笑,拉着李桐光的手要他坐下,輕笑一聲,道:“咱們師兄弟兩個也不是沒鬧過彆扭,兄弟倆個常在一處,舌頭難免有碰着牙的時候,你別當回事兒,我也沒往心裡去。你是個念頭比較通達的人,我知道你自然能想明白,我是爲了你好。”
李桐光垂着腦袋點點頭,沉默了許久之後又問:“師兄……你那個哨子呢?”
周賢心說你在這兒等着我呢?他苦笑一聲,開口要講——他本想說那個哨子給了郭子衿。但是轉念就想起來了郭子衿的囑咐,這件事別告訴任何人,包括李桐光在內。
“我的哨子也毀了,咱們用不上那東西。”周賢嘆了一聲,“你特意問這一句,是不是不相信我的爲人?”
“我相信師兄你的爲人,就是隨口這麼一問。”李桐光咬了一下嘴脣,說,“我知道師兄你是爲我好,畢竟色是刮骨的鋼刀,酒是穿腸的毒藥,紅粉窟裡消磨男兒志氣,少碰爲妙。”
“桐光,我真不是這個意思。”周賢擺擺手說,“食色性也,這是孔夫子都不反對的事情。你當時要去我不攔着,是因爲事到臨頭我再阻止沒有用。你就記住我一句話,只要你高興,你和你相好的,揹着她父母私奔都沒關係,只要你能對她好,兩情相悅,哪怕是天王老子攔着,師兄我都幫你擋雷。別信什麼‘紅粉窟裡消磨男兒志氣’的屁話,咱們有追求小情小愛的自由,不礙着別人的事。”
“那師兄……”李桐光有些不明白了。
“你得拿人當人,不能拿人當物件兒。”周賢輕嘆一聲,“極樂館,那是建立在屍骸之上。鴻運樓你去了嗎?那裡頭陰氣重得像是墳地,不定多少人死在裡頭!人不是隨買隨賣的東西,不是拿來給有錢人取樂用的玩具。極樂館的極樂,是建立在多少苦難上?咱們道士的口頭常念着慈悲慈悲,可得是真慈悲,及時行樂不是過錯,把自己的樂凌駕於他人之上纔是過錯。”
李桐光咬咬牙,站起身對着周賢深打一禮:“師兄,我明白了,我這回是真明白了。我錯了,以後我但凡是踏足煙花柳巷一步,您把我腿打折,我絕不還手。”
“別這樣,我也不是逼着你這樣。”周賢連連擺手,“你還記着我以前跟你說過的話嗎?你今天還拿這事兒開我玩笑呢。造化弄人,說不定哪一日你愛上的姑娘,就是那煙花柳巷裡的女子。這一個非卿不娶,那一個非君不嫁。”
李桐光騷了個大紅臉,好半天沒緩過來:“師兄,你不要開我的玩笑了。”
“呵呵呵,你能這樣就好。”周賢站起身,走到門前輕輕一推,“要是沒有別的事兒,你就回去休息吧。”
“師兄……你是不是還是怪我?”李桐光有些拿不準,“我本來還說,今晚上就在你這兒歇了,咱們師兄弟兩個說說話。”
周賢搖了搖頭:“你先回吧,我有事兒找師公說。”
李桐光一愣,再細一想,忙問道:“你下午去找郭師兄了?是不是她出了什麼事,遇到了什麼麻煩?”
周賢立馬否認:“沒有。你別瞎想,我就是找師公問問我自己的事情,你別瞎琢磨。”
送走了李桐光,周賢心思也不再那麼沉重了。雖然仍想不明白自己應當做什麼,可他覺得,既然選擇了信任師公,那就不妨信到底。
見岑秋風房間內燈火未熄,確實是還沒休息,周賢輕輕敲門:“師公,是我,周賢。”
“進來吧。”岑秋風招呼了一聲。
到門裡,周賢見岑秋風正立在案前,在紙上揮毫潑墨。畫的是一幅山水長卷,構圖很精巧,運筆很大膽。確實是比不上那些名家之作,但作爲一個業餘愛好者,岑秋風應該是處在頂尖水準。
周賢進屋以後,岑秋楓的眼神也沒離開畫紙。他問周賢:“賢兒,你來看看,這畫上是不是缺點什麼?”
周賢其實不懂山水,岑秋風問他就信口胡言:“有山,有樹,有留白出的水和雲,但是沒有動物,沒有人,少了些生氣。”
“那你覺得添在什麼地方,畫點什麼好呢?”岑秋風追問道。
周賢隨手在畫面的近端一點:“在這裡畫一頭老虎就不錯,張大了嘴叫喚的老虎。”
“虎曰嘯、鳳曰鳴、龍曰吟……”岑秋風擺擺手,“‘叫喚’這個措辭,實在是不雅。更何況風隨虎,你點的地方,適合畫一隻下山虎,殺氣太重。我這幅畫講究的是一個淡然閒適的味道,添一頭下山猛虎,就顯得不倫不類了。”
“您可以畫一隻有趣一點兒的老虎,未必寫實的老虎。”周賢笑着說,“咱們不是常用‘虎頭虎腦’,來形容小孩子生得可愛嗎?那就把這隻老虎往可愛了畫呀。”
岑秋風一捋長髯,把筆撂在筆擱上,衝着周賢一伸手:“來,你來畫。”
周賢連連擺手:“我畫畫您見識過,只能勾勒出了一個粗陋的輪廓,實在是沒這方面的天分。能稱得上作品的,也就只有小時候在書角畫連續動作的小人,翻來看着有趣。要是讓我落筆,這幅畫非毀了不可。”
“什麼叫毀了?我孫兒畫的東西對我來說就是寶貝,無論你畫成什麼樣,這幅長卷我都留着。”岑秋風大手一揮,坐回到書案後頭喝茶,“你來添這麼幾筆,回頭落款蓋章的時候也有你的名字。”
“那我可就斗膽一試了。”周賢笑着提起筆來,舔飽了墨,在筆洗中點了一下筆鋒,在草紙上試了一下濃淡,對着畫卷大膽落筆。
說落筆大膽,手腕走得卻很精細。身爲煉氣士,周賢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很精密,字寫得不好,是他不願意好好寫。如果他願意沉下心來,多半也是能把自己的所想,如實表達在紙上的。
陳秋風飲着茶,在一邊兒看着,忽然就笑出了聲:“我可沒見過這樣的老虎。”
“咱們平時在畫上看見的老虎,不也不是真的嗎?”周賢也笑道,“我不過是揪着它的特點,刻意誇張了一些,等會兒我畫完了,您再看,您問誰,它都是老虎。但要說它像,那可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
“找我來幹嘛呀?”岑秋風似是不經意這麼一問。
“我回來之後,我師父找我說話來着。”周賢也就像閒話家常一樣地回答,手上沒停,“他勸我退出弘武大會,以求自保。”
“這兒可沒佈下陣法,你就不怕隔牆有耳嗎?”岑秋風故意板起了臉,壓低了嗓子,“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
“您不覺得這個笑話其實並不怎麼好笑嗎?”周賢仍然保持着笑意,“您是陸地神仙,煉虛合道境界的大修士。我在您的房間裡說話,若是能被別人聽了去,那才叫天方夜譚。咱們爺孫兩個之間說話,還不是您想讓誰聽見誰才能聽見?”
“呵呵呵,也是。”岑秋風把茶盅放到一邊兒,“要不要我也給你倒杯茶?”
“那可太謝謝師公了,”周賢說,“本來應該孫兒自己動手的,但奈何我現在手佔着,實在是離不開。”
岑秋風笑了兩聲,又給周賢倒了一杯茶,沒拿過來,就放在外間的茶桌上。他又踱步回來,繼續看周賢畫畫。
“我覺得,我師父那個時候佈下隔音的法陣,多此一舉。”周賢的語氣仍然很放鬆,是聊天的狀態,“跟您處在同一間客棧裡頭,使用這種陣法,有點掩耳盜鈴的意思。不用,小點兒聲說話,別人興許還不注意。用了,那可真是給您提了個醒。別人聽不見,只要您想聽,您不可能聽不見。還能聽得不讓我師父察覺。”
“你懷疑我是那種偷聽別人講話的小人?”岑秋風似有不悅。
周賢搖搖頭,卻沒否認岑秋風的話:“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啊……”
“那你是怎麼想的?”岑秋風問。
“您不是聽見了嗎?”周賢反問。
“你確實是聰明,不過都是一些小聰明,我愁就愁在這兒。”岑秋風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但我確實沒法給你一個準話。我不說實話,對不起你。我把實話告訴你,你就得覺得我是在害你了。”
周賢手下一頓,轉而笑道:“您要是想害我,早該出手了,不必把我帶在身邊十年,教我本事。”
“所以我沒有想害你,你是幼清的孩子。”岑秋風說。
周賢點點頭:“那我就信您的,您怎麼安排怎麼對。”
“你就這麼信得過我?”岑秋風笑道,“你師父說的話,未嘗沒有道理。”
“您不是說我有些小聰明嗎?”周賢笑着說,“相信您不會害我,這就是我的小聰明。在自己不夠聰明的情況下,就相信真聰明的人吧。”
周賢停住了筆,一隻Q版萌風格的老虎躍然紙上。這隻老虎的腿比身子短,腦袋比身子還大,腦袋上正正當當寫着一個楷書的“王”字。嘴佔到腦袋的二分之一,小舌頭都看得一清二楚。一個對話氣泡指向它的嘴,裡頭歪歪扭扭兩個大字——“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