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可不容易。”岑秋風板着臉,把茶杯推到了周賢的面前。
周賢很識趣地爲岑秋風續茶,低着頭一言不發。
“你很有天分,但有些時候我也會思索,傳你陰陽遁術究竟是對是錯。”岑秋風接過茶碗來,沒有喝,而是把它們都澆在了一隻茶寵上,“你父修習陰陽遁術時,未曾有你這般陣仗。無論是神通失控,還是攪動雙龍峽,都是聞所未聞的事情。”
周賢仍舊不說話,安安分分地坐着,聽岑秋風訓話。
“你跟幼清不是一樣的心思,”岑秋風輕嘆一聲,“雖說是鳳子龍孫,但幼清更像是個願意浪蕩江湖的豪客。你的心思太重了,既不像他,也不像你娘華姑娘。”
岑秋風在周賢面前常常提到周穆敬,卻很少提到周穆敬的妻子,那個周賢在夢境中都未曾得見的女子。除了“華姑娘”三個字以外,周賢對周江遠的母親一無所知。
“當初幼清和華姑娘成親的時候,我曾問過幼清若是有了孩子,是怎樣的打算。”岑秋風沒指望周賢能回話,便是繼續說,“幼清則說,無論生兒生女,不指望他們未來的孩子能夠學文學武。文能識字,武能駕馬,便是足夠。身爲平南王,他有可供兒女揮霍十世的家底,只求着不學壞,平安喜樂,度過一生便足矣。若是兒女自有志向,他也不會攔着,能幫就幫上一把。可未曾想,當今聖上登基,幼清的孩兒,落生在軍帳之中。
那時候我就想着,無論將來誰勝誰負,我若是能得幼清的託付,養他的孩兒在門下修行,必成他夙願,保他孩兒一世喜樂。世事無常,誰能想到那一場仗能打上十年——當然了,正面的衝突不是很多,這十年中原終歸沒有大亂。
但是我更想不到的是,堂堂平南王一家上下,除你與周福這位老僕之外,未曾留下一個活口。也是我這個做師父的不稱職,兩軍對壘之時,我這個青要山的觀主選擇了明哲保身。待到塵埃落定,我再想庇護幼清,爲時已晚。
那時候我以爲你也死了,幼清在被俘的最後關頭找了個無辜的孩子替你。這確實很不道德,可我能理解。十一年前無虛把你帶回來的時候,對我講你是幼清的孩子,我着實是嚇了一跳。
直到那時我還念着不幸中的萬幸,便是讓你平平安安過一生就好。直到我看見了你的資質,實在是心癢難耐,恨不得把我一生所學悉數教給你。說起來實在可笑,偌大個青要山,我這麼多個親傳弟子,除了你們父子二人,我再沒見過哪個弟子適合修習陰陽遁術。
我考慮了許久,終究是動了貪心。我不忍陰陽遁術的各種神通法門,自此後只在各種典籍中出現。修行不比學文,留下一卷書來後,人總有參悟的時候,非得是有人手把手教導,才能出些成果。我貪戀那一瞬,就是害怕我此生再遇不見合適的人選了,纔是把陰陽遁術傳授於你。
只是不曾想,你的天賦甚至高過你父親。煉氣化神巔峰就是搞出那麼大的動靜,讓我不得不下一道封印。在那個時候,我就隱隱有些後悔。我記得那時候我就曾對你說,同樣都是剛剛突破到煉神返虛的境界,卻因爲修行的功法和個人不同的天資,能分出三六九等。你有朝一日若是能突破到煉神返虛的境界,同輩之間將少有敵手。
身負這等神通,未必是一件好事。賢兒啊,你信不信命?”
周賢舔了舔嘴脣:“您是要我說實話呢,還是說謊話呢?”
岑秋風沒有氣惱,反而是微微一笑:“實話怎講?謊話又怎講?不若先說說謊話吧。”
“謊話的話,信也不信。”周賢對道,“若說是是命裡該然,諸多努力,豈不就成了笑話嗎?若說不是命裡該然,本是鬼門關前走過一遭的,周福駕鶴,我卻能遇見我師父,這不是命又是什麼?”
岑秋風微微點頭,輕捻長鬚:“那實話又是什麼呢?”
周賢咬了咬牙,嘆道:“實話是,我認爲所有的巧合都是一種必然,卻與命運無關,我根本不信天數註定這種說法。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這是多頹廢的自怨自艾?說句有點兒羞恥的話,既然生而爲人,就要有勇氣去面對人生中所遇到的一切,掙扎着活下去。就如同貝多芬所言:‘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不能使我完全屈服!’”
“這貝多芬,我未曾聽聞,但必是一位奇才,所作所爲足可青史留名。”岑秋風又把茶碗推到周賢面前,讓他續茶,“能發出這種振聾發聵的呼喊,必是受常人之所不能,方纔有此感悟。不過命數這種東西,有的時候不信不行。”
周賢微微一挑眉毛:“師公,您此話怎講?”
“陰陽遁的傳人,無有能安寧一生的。”岑秋風苦笑着搖搖頭,“這就好似個詛咒,一輩又一輩,糾纏不休。我的師公、師父如此,我自己和我的徒兒,也是如此。你的身份如此特殊,又學了陰陽遁術,我如今竟是有些怕,先前佈置下去的那些棋子,怕都是無用了。”
“師公,您言重了。”周賢眉頭緊蹙,“若說修行陰陽遁術,就會背上什麼詛咒,在我看來是無稽之談。畢竟……這沒什麼道理。”
岑秋風把茶碗端起來,又放下:“天下間的五行遁術都可以用陰陽遁擬化出來,甚至一些偏門的遁法也能還原。你的擎雷劍法進境一日千里,並非是因爲你在劍修一道上天資卓越,這些法門是你通過陰陽遁的功法模擬出來的。我也走過你這條路,我又怎麼會看不清呢?”
“孫兒慚愧。”周賢低下頭,算是承認了。
岑秋風苦笑一聲:“陰陽遁術以陰陽化法擬五行之態,圓融之間竊天地之機,看似和光同塵,實則自有其瘻。‘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陰陽遁術看似沒有缺漏,這便是最大的缺漏。苦苦修行一道能夠登峰造極,已然是難得,憑什麼別人勤學苦練的東西,能任你自如施展呢?這厄運,恐怕就是陰陽遁術的缺點吧。”
“請恕孫兒不能苟同。”周賢輕嘆一聲,“到如今,天下皆知我是青要山帝隱觀的周賢,又有哪個認識我是周江遠呢?無論是忠文王魏康,還是長公主周玉嫃您都有所佈置。朝堂之上,也都識得我這麼個抗旨不遵的道士,難再想到有什麼紕漏了。”
“你誤會了。”岑秋風笑着擺了擺手,“我做這些佈置,並非是你想的那般意圖。不過既然你還沒有理解我的意思,那我就先不說。一輩子都用不着說,纔是最合適不過的。無論怎麼說,如今你也是個煉神返虛的大修了,戒律門的俗務且先放一放,你便是搬到三清殿這邊,繼續與我一同起居,方便我傳授你返虛境的神通法門吧。”
“孫兒遵命。”周賢微微點頭,沒再說什麼多餘的話。
不錯,周賢在雙龍峽中,在一黑一白兩條龍的目光下,終於邁過了練氣化神的門檻,進入了煉神返虛的境界。現在他額頭上的那兩道紋路已然是消不下去了,自眉心那一處,靈氣吞吐吸納,與丹田一樣,成了功法運轉的另一箇中心。
至於是怎麼突破的,周賢現在回想起來還有些後怕,可說得是九死一生。
被兩條不知沉睡了多久,忽然想活動活動的真龍當成那顆“珠”來戲耍,確實不是什麼愉悅的體驗。
猶記得與郭子衿剛見面不久的時候,她也曾說自己突破是憑藉着生死一線之間的一點心念——當然還是有些不同的,人家突破那是剛摸見門檻就跨過去了,不像周賢這樣在這道門前徘徊了好幾年。
可週賢這一番也算是感覺到了,什麼纔是真正意義上的生死之間一點心念?更多的是不甘,不願意這麼就死了。這兩條不知道是什麼境界的真龍面前,爭奪天地間那一絲靈氣補足自身,甚至憑藉着神通戒指的蠻橫,竟是將這兩條真龍身上的煞氣真氣都吸去了一些,纔給了周賢喘息的機會。
爲什麼兩條真龍身上會有煞氣?很簡單,這兩條龍當年是爲軒轅皇帝拉車的,戰陣之上,這兩條出則天地變色水波壁立的真龍造下過多少殺禍,誰記得過來?到如今仍有些煞氣,是很自然的事情。
對於一種難以歸類的神獸——或者妖獸也行——能夠只憑藉着天地靈氣活上數千年這種事,周賢現在已經不覺得奇怪了。畢竟還有比他借屍還魂更不科學的事情嗎?他不想針對這種事吐槽了。
更何況這趟旅程有驚無險,大難不死,還突破了許久未曾鬆動的桎梏,算得上是因禍得福了。更不必說,這算是了卻了當初孔諍言在他心裡埋下的那一點小心願。
但是他就想要親眼目睹真龍之資,瞧一瞧這種本應當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的生物究竟是怎樣的威風,哪怕是遠遠瞥見一個影子都好。現實已經比他最美好的想象還要豐滿了,他不但近距離接觸了這兩條龍,還被這兩條龍當成玩具,耍弄了至少半個時辰。
當然了,這也算他自作自受。對於把兩條龍弄醒這件事兒,他負有不可推卸的主要責任。
至於陰陽遁術可能帶着詛咒這種事,周賢還是無法認承。他覺得自己現在的生活挺好的,還能起什麼波瀾嗎?即便是郭子衿現如今調查的邪教與極樂館一案起了什麼波瀾,他周賢既無官也無爵,不過是和黃琦的關係還算是不錯,無論如何也不會被扯到風暴的中心。
總體來看,在雙龍峽的遭遇,還算不錯。
之所以煉神返虛會被稱爲大修,煉氣化神巔峰卻都不行,是有其原因的。當真邁出這一步之後,周賢才發現了這其中巨大的差距。爲什麼煉神返虛境界的修士能飛天了?因爲其自身真氣與天地間靈氣的循環,已經無需自己再刻意控制,且從天地間補充到身體裡的靈氣,已經遠遠超過平日裡活動所需的真氣消耗。也正因如此,到了這個境界的修士完全可以不吃東西,餐風飲露便能活命。
天地間的靈氣,不再是由自身真氣規制着,併發號施令的情況下才能與神通應和。而是在施展神通的時候,僅需要極少量的真氣做一些引導,靈氣自會響應。凝結出來的同樣術法,由大修來施展,跟境界差一些的修士來施展,完全是兩個概念。
陰陽遁對於天資要求這般苛刻,所帶來的回報也是巨大的。一陰一陽兩條影文在眉心凝結,不單單是爲周賢開闢了第二個存納真氣的丹田,使得他的真氣量遠超同境界修士那麼簡單,更是爲他開了“天眼”。
所謂三花聚頂,實爲“三華聚頂”,三華者,精、氣、神。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返虛,只有到了返虛境,纔有所謂的三花聚頂。精氣神三者圓融一體,不分彼此,在眉心開一道心印爲證,只有修士自身能見。透過這道心印,修士可以內視自查,神妙無窮。
而周賢眉心上這一陰一陽兩條影文,則是陰陽遁術登堂入室的集中體現。三花聚頂留下的刻痕,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三隻眼”。
這隻眼不但能如同尋常修士的心印一樣可以內視自查,還能夠一眼望破妖魔邪祟,修行不到家的幻術迷法他面前也是形同虛設。更重要的是,這第三隻眼能夠看破神通功法的各種神妙,真氣如何運行,法決怎樣施展,都能窺見一二。配合上陰陽遁術的功法,大有天地之間諸般神通儘可爲我所用的意爲。
然而這第三隻眼也不是說始終會留在周賢的眉心上,待到他走到煉虛合道那一步,這枚天眼便會化去,藏匿於皮肉之下,再沒有咄咄逼人鋒芒畢露的氣勢了。
想到這兒周賢不由得苦笑一聲,心道還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明明邁上這一步臺階也纔沒有多久,怎得就好高騖遠,盼着自己能成陸地神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