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樂館是建在山腹之中的，不見天日。照明和通風都靠陣法維繫，這着實是大手筆。既不見天日，自不知寐曉陰陽。而且在客人能看到的地方，絕對沒有計時的工具。這是刻意爲之，就是要讓客人忘了時間，斷絕了凡塵，恨不得在這裡消磨掉一輩子的光陰纔好。
然而對內來說，時間的把控是很嚴格的，到了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規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些個客人看不見的地方，漏壺就沒有停歇的時候，催促着這些苦命的人奔忙。
禮儀規矩，郭子衿懂得，並不需要她學什麼。這幾日裡教的是要怎麼面對客人，以及積極樂管各處的忌諱。比如說何處去不得，再好比見了那些人要行禮，與那些人不能說話，那些人來了要回避。
這個小迎柳是打算把苗若水當做花魁來培養的，和周賢、李桐光他們見過的那些個庸脂俗粉完全不一樣。尋常的姑娘，在這種地方要主動，要熱情，要來者不拒，要投懷送抱。
正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到不如偷不到，置辦這種青樓紅館的人最清楚，全天下的好色男子全都是賤骨頭，越是不讓他吃到嘴，他才越饞。小迎柳對苗若水說的確實是實情，尋常的姑娘被客人挑，花魁是可以挑客人的。
所以花魁表現的要像個大家閨秀一樣。恰好苗若水正是個大家閨秀，這再合適不過了。
可知極樂館，當真是個極樂之所？這裡的結構比當初郭子衿想象的要嚴密得多，討好客人的手段，更是無所不用其極。甭管是喜歡什麼的人，在這兒多辦是都能找些樂子。
一開始，郭子衿只知道極樂館主事的人叫秋娘，還道這就是所有姑娘的老鴇了，誰想到，這極樂館裡，光是老鴇子就有十九個。八位負責姑娘們，兩位負責小夥子們，一位負責那些十二三的小孩子，另有八個專司調教那些跳舞、唱曲兒、雜耍、唱戲的人，分工極其細緻。
就連這八個帶着姑娘接待客人的老鴇子，也都算是各有所長。其中這個小迎柳，就是專門照顧這些位花魁的老鴇子。
潛入極樂館已經四天了，所見所聞，無不讓郭子衿咬牙切齒，心中暗恨。這當真是一羣禽獸不如的東西！可若真說是在此大開殺戒，那她忍辱負重，潛伏其中就沒有意義了。
每到這個時候，她便只能是心中默誦功法，強行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把火氣壓下來這麼一分一毫。明面上仍舊要裝出一副嬌柔無力，任人宰割的可憐模樣，時時刻刻提防應付着那老虔婆的疑心病。
要知道，她來了已經四天了，別說那些賬冊和關鍵的證據，就極樂館主事秋娘的面，她都沒見着。小不忍則亂大謀，郭子衿這能這麼告誡自己。
話雖如此，可是心中煩悶是排解不去，郭子衿一日愁似一日，眼看着這些個可憐人在這魔窟裡受苦，郭子衿心下難安。
更何況，郭子衿除了要應付這些，還要跟那些同在小迎柳手下做事的姑娘們打交道——她的課，多半是這些“過來人”來給她講。說起來，小迎柳手底下的姑娘不多。算上如今的這個苗若水，也才六個人。
平心而論，這些姑娘長得一點兒都不差，一個個都可說得上是國色天香。極樂館這麼大的場面，能當得花魁，首先一點模樣得是上上之選。
再者，這些姑娘談吐都不凡俗，個個飽讀詩書。細一打聽郭子衿才知道，這些姑娘裡有三個是八九歲就開始跟着小迎柳學文，極樂館也給安排了老師教導琴棋書畫。如此這般，長到十六七的時候，才能夠模樣正好，學問也夠。另外兩個如同苗若水一樣，都是大家閨秀出身，家裡遭了難，才流落到這種地方來。
別小看這六個人，小迎柳每日給極樂館收攏來的銀子，能頂上五六管着個那些普通丫頭的老鴇子。而且這幾個姑娘也不是每天都陪客人，心情不好，讓客人站在門外一守一夜的事情也不稀奇。
可即便是這樣，跟郭子衿接觸的這幾個姑娘也都是各有心思。照理來說，她們在人生最好的年紀。可那些自小就被小迎柳養大的女孩不知道好人家的閨女該是個什麼樣子，覺着花魁就好了不起了，端着身架，教訓着苗若水這個新來的姑娘。
另外兩個好人家出身的女孩，有一個是有些心疼苗若水的。那人心都是肉長的，更何況是同病相憐，但是礙於規矩，又不能和苗若水講太多，只能是好言安慰。
至於另一個，當真是讓郭子衿看不太明白了。
這姑娘言語之間似乎就見不得別人好，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見苗若水這樣一個貌美如花又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流落到極樂館這種骯髒齷齪的地方，好似是解了她的恨似的，話裡話外冷嘲熱諷，都不帶遮掩一下。
這也不是多難想象的事情，青要山曾有個弟子，壞了道心，散去了一身修爲。他師父可憐他，留他在外門做事。這人便終日裡憤憤不平，好似所有人都對不起他一樣，有哪個弟子犯了錯，捱了罰，若是能看熱鬧的，他必然要湊上去瞧一瞧。說一些不陰不陽的話來。
這個姑娘就讓郭子衿聯想到那個弟子了。
這種人可恨，但是不怎麼恨得起來。只覺得可笑可悲，更有些可憐了。
總而言之，在極樂館這四天裡，郭子衿心力憔悴。
又到了歇息的時辰，迴轉到自己房中，遣退了使喚的下婢，郭子衿小心翼翼關起門來插好門閂，回坐到桌前，掏出了鴛鴦鏡。
今日裡寫什麼她都想好了，就與前些日子一樣：我尚平安，極樂館中規矩森嚴，層級細密，暫無可乘之機，且等待，不必憂心。這一般寫完了，再附上今日裡接觸的人的名錄，草草講個流水賬，把今日裡頭做了什麼告訴周賢，也便是罷了。
可待她將筆舔飽了墨提起來，鬼使神差寫出來的就不是這樣的話了：
近日裡頗多煩悶，幾日來所見，可謂觸目驚心。畫棟雕樑皆是血肉所鑄，鶯鶯燕燕着錦穿羅，斑斕衣裳下竟是沒有了魂魄的皮肉。可回想，走肉行屍無二，懵懵懂懂混跡於此，反是幸事。小迎柳手下有個姑娘同我一般清醒的，還不是要對着客人曲意逢迎，與他人說話，臉上都要掛着笑。那淚水嚥進肚裡，便是苦水。極樂館的規矩便是不能與人多說，這苦水無處去到，在肚子裡屯着怕是要生出病來。
另有一個與我所編撰的身份差不多出身的姑娘，則是被磨滅了心志，顯得有些瘋癲了。當初我尚在青要山時，在山門外掃地拾糞的牛師兄如今可還在嗎？那姑娘就與他差不多，自己不好過了，便見不得別人好，更有爲虎作倀的架勢，非要人同他一同受苦，她才心甘。
心甘，想來做不到心甘。一樣是苦命的人，笑話什麼呢？
倒另有三個姑娘，實是悲慘。只因爲生得一副好皮囊，八九歲便被買進來，自此不見天日。讀四書五經，學琴棋書畫，習對聯詩文，不過是爲了擡高身價，討好那些附庸風雅的恩客。
這些姑娘不曉得什麼是好事，什麼是壞事，只道極樂館這些東西都是庸常的。她們與我做前輩，自然是可以拿出前輩的架子來。我也不覺得氣憤，只曉得心慌，如鯁在喉不得甘飴。
小迎柳是專做花魁的生意的，而花魁在極樂館的地位算得頂高。這些個姑娘尚且如此，其餘人又是如何？你也曾到過極樂館，你接觸的那些女子，命是否更苦些？對了，不單是女子，也有男兒，專供那些有分桃斷袖之好的客人選取。更讓我怒火難平的，是那些十來歲的娃娃，竟也被他們推到那些男人的牀上，可還算得是人能做出來的事情嗎？
這銷金窟裡的人都不是人，但凡能被明碼標價，即便是花魁，拿着幾分矜持，仍舊是任人買賣的東西而已。甭管是買的還是賣的，終歸是失了人性。
再有那賭樓裡，連畜生都不是了。自家買回的馬牛，還曉得心疼些，不肯多給活怕累着了。那些人連馬牛都不如，狗都比不上。那是他們命裡該然嗎？這些作惡的，早晚要用命來償。
再想到朝堂之上，有人和這種場所勾結，甚至天靈衛內，也有人和他們沆瀣一氣，我忍辱負重又有何用？究竟是隻爛了蟒山這一塊地方，還是咱們的大林朝爛了？我這天靈衛做與不做，又有多少分別？
郭子衿把這字寫得是密密麻麻，所謂蠅頭小楷。這鏡子上都鋪滿了，再找不見落筆的地方。
輕嘆一聲，郭子衿心說，我寫這些個幹嘛呢？無非是些囉裡八嗦的廢話，也做不得呈堂證供。臨行前，兩人約定好了，甭管寫什麼，都要仔細謄抄。把這些東西謄抄到卷宗上，又有什麼用呢？
子時已到，周賢在山內定有自己要忙碌的事情，還要守着銅鑑本就疲累，她又寫一堆廢話，心裡更是不安。
也許周賢還沒看到。郭子衿這麼安慰自己，伸手要把銅鏡上的字給抹下去。抹掉了，那邊也就看不見了。可還沒等郭子衿動手，銅鏡上的字自己消失了。這意味着是周賢抹去了這些字跡。
不多時，銅鏡上呈現出周賢寫給她的話來：已謄畢。怕是沒寫下吧？你接着說。
沒來由，郭子衿覺得心頭一熱。想了想，提起筆來，緊挨着周賢寫的那行字落筆反問：你一直就守着這面鏡子嗎？
周賢回：每晚未時四科以後，我便把這法器擺在桌上，在旁讀書，怕錯漏了什麼，耽誤了大事。
郭子衿笑着搖搖頭，提筆寫：你也知道這幾日不會有什麼進展，何苦就這麼守着？
過了好一會兒，纔再有字跡浮現：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我之間便不要那麼生分了。
郭子衿不由得冷笑一聲，先說咱們兩個是什麼關係，就“不要那麼生分了”？到底她沒把這句話寫上去，沉吟片刻之後，方纔落筆：你我這般對話，你也會記在卷宗之上嗎？
等了一會兒，銅鏡上的字又被抹去了，周賢那邊落了筆：也會寫下，一字不刊，保證原原本本。
郭子衿回道：那你便是要把你我之間閒話，一併收錄其中呈給聖上嗎？
她這話剛寫完，周賢那邊立刻回覆：我又不是傻子，我在郭師兄心目中就那麼不堪嗎？將要呈給聖上之時，我必謄一份摘要。你何時潛入虎穴，所見所聞如何，拿下了什麼證據，又有了怎樣的猜想，這些東西我纔會留下。好比你說極樂館如何泯滅人性，這些東西，我會選一些留下。
這下郭子衿就有些疑惑了：那你爲何還要原原本本把這些東西都寫上去呢？
過了一會兒，周賢回道：把對話記錄截圖保存是一個好習慣，尤其是在這個對話記錄，可能會作爲證據的情況下。更何況，即便這些東西不給聖上看，待你歸來，可以給你看。潛在虎穴狼窩，必有許多煩悶不能輕易與人講。你自己也說，苦水往自己肚子裡倒得太多，是要生出病來的。你就當我是個樹洞，有什麼話一併倒給我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外傳。
郭子衿端着筆想了很久，應了個“好”字。而後不等周賢再說什麼，便是把先前要寫的流水賬趕緊寫上去，筆走龍蛇刷刷點點，不給周賢插手的機會。寫完之後，最後郭子衿留了一句：我要睡了，你也早些歇息。
寫罷，站起身來，郭子衿剛要收起這面法器寶鏡，便是見在寫得滿滿登登的鏡面角落，填了行小字：晚安，祝你今晚做個好夢。
郭子衿看着那行小字，愣了一會兒，苦笑一聲收起法器，長長呼出一口氣，竟然覺得身子輕盈了一些。
胸中塊壘未除，卻是多少能喘一口氣了。向他倒倒苦水也不算爲難他，便是應下吧。待歸去，自有他的好處給他。這般想着，郭子衿收了筆墨，準備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