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見他無心提,寬撫他幾句,說是不管往後相認不相認的,事情也都過去那麼些年了,總記掛着倒也累人,往後的日子纔是最重要的。自那後,連着幾日又招他來吃個晚飯,跟丈夫兩個言談間對他關懷備至,見他仍笑盈盈,並不怎麼消沉,這事兒便揭過不提。
寶珠惦記着爹孃早些搬來縣裡,便跟王氏商量一回,讓她爹孃下半年便張羅着往縣裡搬,說是今年多了點心鋪子的收入,縣裡賣的熱火不說,省城那頭也漸有些名頭,錢兒上頭不必那樣緊巴,屋裡的繡娘們乾脆遣散了,縣裡僱幾個繡娘得了,她前些個四處打聽一番,縣裡僱個人手做針線活兒,一日的工錢兒十五文,連帶管着一頓飯,雖說貴些,也只多了五文。再者,大嫂若能來縣裡養胎,總也比在村裡方便些,離孃家又近,她必定是願意的。
王氏前頭答應的爽快,臨跟前兒卻又顧慮頗多,自個跟丈夫兩個燕頭村住了半輩子,宅子,地,鄉鄰,菜園子,這裡的一草一木早已融入了一家人的生活中,說走便走,忽地心頭就萬分眷戀起來,思前想後的,便說且等過了今年的,若真要舉家遷去縣裡,總也不急在這幾個月,屋裡總要好生準備準備纔好,不光莊稼跟宅子,她爺爺奶奶那也需要安頓。
又再三勸說寶珠,縣裡僱人的事兒等年後再說,她跟娃兒爹兩個在村裡一天,一天便能省出五文錢兒,也就每日屋裡留個人照看,左右也不費什麼事兒。
大事兒上頭向來王氏拿主意,寶珠雖然有些失落,卻也不使性子,叮囑王氏別累着自個兒,隔些天便讓潤生屋裡送些錢兒去。
日子一晃,轉眼入了九月,王氏那頭已經熱火朝天的張羅起婚事來,縣裡村裡幾趟來回跑,一會兒新宅添兩牀新被褥,一會兒又裁剪兩身衣裳。不僅如此,三姑跟二嫂她們越發頻繁地提起這件事兒,一向寡言少語的小舅竟也專程去了一回州府,他不說,自有招娣這個傳話筒,悄悄告訴寶珠,說是她爹到外邊兒去挑買一匹小馬駒哩,預備着寶珠成親隨的禮。
陳翠喜這幾日也神神秘秘起來,不時下午便沒了人影,寶珠不知她跑去做了什麼,心頭卻猜出八成跟自個成親有關係,心裡又是高興又是擔心,生怕親戚們下了重禮,自個往後可怎麼安心?
隨着成親日子越發臨近,她反倒越發緊張起來,兩輩子加起來頭一回人生大事即將來臨,心頭那種悸動不安的感覺越發強烈。於是,她這些天有意避着魏思沛,傍晚下工便回屋練練字兒,幾日下來倒稍能平靜些。
九月二十這一天,潤生大清早起來,剛牽着自家兩頭牛邁出大門,一眼便瞧見門口停着四輛馬車,一旁站着一個四十上下像是管事人,他身後跟了十來個隨從,他很是詫異了一陣子,左瞧又瞧也不認得他們,兀自站在原地好一陣恍惚。
那管事的上前兒一問,得知正是陳家,這才自報了家門,稱他們來自汴州韓府,今個是專程送上聘禮的,說着,便吩咐手下將一盒一盒的物件兒往車下搬。
潤生沒想明白他們是不是尋錯了人,若尋的是陳家,爲何東西又不送進屋裡,只放在大門外頭,這着實讓他很摸不着頭腦,當然,那人說的聘禮更讓他頭暈,皺眉想了片刻,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言談中得知他們馬不停蹄趕了三日路程,昨個兒夜裡便到,爲了不擾了陳家歇息,十來人就站在陳家門口捱了大半夜。
再去瞧,他們果然個個眼下帶了些乏色,因此他便收了原本要請他們走的話兒,他們說的汴州府在南邊,大老遠的行車趕路而來,想必也極爲疲累,無論是不是尋錯了人,請他們進屋歇息一會兒總是自己應該做的,大家都是天朝子民,無論南邊北邊,遠道而來的,自個理應熱情好客些,若他們要尋之人在村裡,自個跟爹孃總也能幫着他們想想法子。
思及此,便也不去細問,抓了抓腦袋,笑道:“那叔先帶着各位進我屋歇歇,我這就回屋跟爹孃說一聲去。”
他急匆匆跑進院子,直奔王氏屋裡,王氏這會兒才起身,見潤生神色匆忙地進了屋,問道:“大清早的,跑的這樣急?”
潤生生怕方纔那幾人候的久了,也不與王氏細說,只道:“門口來了幾個南方人,像是尋親的,只怕尋錯了,停在咱們門前,一路上舟車勞頓的,我想請他們進來歇會兒,順道幫他們去尋親。”他瞧着王氏,生怕她不同意,急道:“我瞧着他們不像壞人,領頭那人說話可文鄒鄒哩,像是個大管家”
陳鐵貴匆匆套了上衣便下炕,“走,帶爹去看看。”
潤生笑着哎一聲,一溜小跑地前頭帶路,只到門口時卻傻了眼,方纔的四輛馬車連同十來個人早沒了蹤跡,只餘地上摞的高高的禮品。
陳鐵貴不解地瞧他,潤生頓時急的滿頭大汗,顧不得與他爹解釋,忙順路去尋,跑了大老遠才聽聞街坊說,方纔的馬車早便疾馳而去,往村外走了。
回屋時,王氏也起了身,瞧見門口那些東西,心頭立即有了不好的預感,潤生垮着臉細細將前頭的事兒一一道來,末了,陳鐵貴半晌不吭氣,忽地拔腿便往東頭去。
王氏氣道,“怕是思沛親爹府上送來的,你這糊塗蛋,這禮咱們受不得呀”
潤生蹲在地上不住捶胸懊惱,“竟然是妹夫府上來的,怪我沒早些認得,給妹夫添了麻煩不成,我得去追他們回來”他說着,站起了身,就要進院子去牽牛。 王氏嘆氣,“罷了,咱屋那老牛怎能追的上別個的馬車,你爹這會兒怕是上你魏伯屋裡商議去了”瞧一眼地上的物事,轉身進了屋,沒好氣道,“還愣着做啥,咋也得先屋裡搬去呀”
燕頭村這些天兒沸騰了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將魏思沛的身世傳的有鼻子有眼,王氏爲着這事兒好些日子吃不下飯,東西就在堂屋擱着,見天兒有人上門藉機打問,自個卻一點法子也沒有,只魏元卻高興的很,說是正巧自個屋窮,原本還虧待了寶珠,這下有了這樣厚的一份禮,該是個高興事兒。
這件事兒很快傳到縣裡,魏元親自來一趟勸說魏思沛,將那日經過細細爲他道來,陳家本也沒想收那禮,只那些人實在狡猾,絲毫不給人拒絕的機會便腳底抹了油。
他原本便主張魏思沛在韓老爺有生之年前去相認,這會兒便藉着這件事來勸說他,“兩箱茶葉,兩箱布匹,兩箱瓷器,一碟銀裸子,一張房契,還一張地……”他越說,魏思沛臉色越發難看,他聲音弱了下去,笑嘆道:“總也是他的心意,你爹這些年也不是沒惦記過你,你母親去世時他便想要了你回去養,早先咱們方來燕頭村他便派人來尋過一次,那次怕是錯過了,隔了這些年才尋到你的音訊。”
魏思沛怒視魏元,“爹的意思,我反倒該感謝他纔好?”
魏元一邊呵呵笑着按他坐下,一邊打着太極,“爹瞧着寶珠長大的,自然希望她跟了你日後生活的好些,可屋裡又實在淒涼,難道你心頭就沒有愧?”
魏思沛明知他爹有意胡攪蠻纏,眼下屋裡哪裡淒涼?可聽了他那話兒,心頭卻仍升起些愧疚感,握着杯子的手不覺收緊了三分。
魏元滿意地瞧見他面目有些鬆動,又說:“只現下這份聘禮卻不是贈予你的,雖不是陳家心甘情願收下的,到底也是贈予寶珠之物,往後寶珠收着便是,左右不讓你花了去你要清高,卻累着你媳婦跟你一同受罪,這是何道理呀?”
瞧見他眉頭輕皺下,又笑,“你嬸子說了,禮你若堅決不肯收下,你爹這份心意也不會隨意散了旁人,斷不叫你爲難,她自當尋個地頭埋了去。只你嬸子那樣通情達理,寶珠那樣一心向着你,爹不信你就那樣心安理得?虧得你日日在你嬸子跟前兒誇下海口,要如何善待寶珠,唉,爹瞧着,你卻是那迂腐頑固不化之人,自個心頭有恨,卻偏逼着旁人順了你的意。”
“你不答應,你嬸子自然不會收了那禮,你卻不想想,你嬸子若得了那禮,是否屋裡的生活能更好些?寶珠又能少受些累?這世上原本便沒有不可原諒之人,他做了再多虧心事,始終是你的親爹。爹常勸你多爲旁人着想些,只你在這事兒上卻鑽了牛角尖”
他絮絮叨叨說個沒完,魏思沛卻充耳不聞,腦中只想着前些時候寶珠娘有心在縣裡買幾畝田,卻拿不出一半錢財來,這幾日正各處親戚那張羅着,預備大傢伙湊錢兒去買。
他不由抿緊了脣,那人給的聘禮……似乎有宅子,有田地,難道真像他爹說的,這些東西他雖不看重,卻累及了嬸子她們麼?
第二日魏元回屋王氏便去打問,他笑道,那些聘禮只管收着日後用,那人本就是思沛親爹,思沛成親,這些東西原本是他屋該拿來的,思沛娃兒那頭不必理會他,他主意再大,總也是心疼寶珠的,又是個一點就透的,遲早能繞出這個彎彎。
王氏忍不住心頭感嘆着,魏元實在是個心胸寬廣,處事通達之人,原本棘手的事兒,在他那看來卻十分的理所應當,絲毫他不在乎旁人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