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船夜行,風正帆懸,月光盪漾在湖水裡。
賊窩所在的地勢險要,易守難攻,這着實讓陳秋娘鬱悶。若是如此,先前她讓陳文正去看柴瑜,間接爲張賜報信,讓張賜救她的這一計劃不就泡湯了麼?這樣的地勢,怕就是現代的正規軍攜帶先進武器也未必可以攻打。
再者,若是張府爲此有什麼損失,她倒是十分過意不去的。
原本以爲是一夥普通的劫匪,卻不曾想這夥人還真不是草莽之徒。那麼,請他們出手的人到底是誰?單單是陳文正的對手,比如吉祥客棧的那個劉掌櫃會有這樣大的本事請得動這裡的人?
沮喪、忐忑、鬱悶伴隨一系列的疑問齊齊涌上來。陳秋娘不由得蹙了眉,看着遠方隱約飄渺的山嵐。
“看到這湖光山色,是不是很絕望?”旁邊的少年忽然問。
陳秋娘心裡一驚:這人居然能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看來這人着實聰明。難怪一身儒者打扮,絲毫不會功夫的模樣,竟能讓那些草莽漢子敬佩臣服。
“這麼美的景緻,欣賞還來不及,何來的絕望?”陳秋娘脆生生地問。神色語氣皆是訝異。
少年只是略笑,便吩咐了一名短衫漢子說:“撈些魚來,這趕路半晌,肚子也餓了。”
那短衫漢子應了聲,嘿嘿一笑,便提了燈籠到船尾去了。一陣陣撲騰,便提了一個小木桶前來。小木桶裡是約莫一吃來長的魚,寬背短尾。少年只掃了一眼,便對陳秋娘說:“你既然是廚子,那這些魚就你去做。”
陳秋娘原本午飯就吃得少,早就飢腸轆轆,這邊隨了提桶人一併去了船艙裡的小廚房。因是木質的船體,怕大火惹得船燒起。所以船上用的是鐵做的內膽、泥做外皮的小竈,所用的火亦不是柴火而是木炭火。既是木炭。便是做個烤魚就好。她熟練地掏了內臟,颳了魚鱗,將魚洗乾淨,放到了鹽水裡浸泡。
“哎。我說那鹽很貴,這個可是上好的井鹽。”一併在廚房裡忙碌的男子十分痛心。
“怕什麼怕。你們若是好好待我,我還能將我從古籍上學到的製鹽方法贈予你們,到時候想要多少鹽都不是問題。”陳秋娘給這羣人下了這第一根套子。
“別吹了,你一個小姑娘的。再說,你若知道製鹽的方法,你怎麼不自己發財?”那人譏笑道。
“書中自有黃金屋。我從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識文斷字的。我看到書上有製鹽的方法。再說了,我一個小女娃,即便知道製鹽的方法。又有什麼能力去製鹽呢?這可是需要人力物力財力才能辦到的事。”陳秋娘一邊跟這人攀談,一邊將魚在鹽水裡翻弄,拿筷子輕輕拍打。
“這也是。不過,你可把你的計策獻給官府,定能得到賞錢的。”那人又提議。
陳秋娘“呵”一聲。說:“我養母是被宋軍逼迫自盡,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如今北人當政,那衙門裡可都坐的是北人。”
“狗日的北人。”男子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亦說起他家先前在成都府郊區,家底殷實,也是因爲兵禍。他小妹被辱含恨自盡,父母幼弟被屠。家財被搶光。他在眉州山區收賬才得以逃脫。
陳秋娘聽聞亦是揪心不已,安慰這陌生的男子好好活着,娶妻生子,就是對家人最大的報答。男子則是禮貌地贊陳秋娘識大體,是個好姑娘。
陳秋娘笑了笑,將魚周身敲打一遍。又抹了點香油,隨即又敲打一遍,這才串了到木炭上烤。烤魚最怕的是火候不到位。她一言不發,專注翻轉魚,將魚烤得噴香。
少年早命人在船頭備了桌凳。溫了米酒。陳秋娘端了烤魚和烤饅頭片過來,他掃也沒掃一眼,只是說:“坐下填肚子。如今時辰已晚,山上人早睡下了,就算上了山,也沒得吃。”
陳秋娘不答話,只是坐下吃了烤魚、烤饅頭片。原本想喝小半杯米酒暖胃的,但這米酒製作並不精細,封存時日不夠,十分粗糙。所以,她喝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不好喝?”少年詢問。
陳秋娘點點頭,說:“嗯,這酒做得粗糙了些,封存時日也不夠。”
“你倒是喝過更好的了?”少年語氣譏諷。
“曾有幸喝過一種米酒,入口香醇,簡直人間極品。只可惜我還沒學會怎麼釀造的——”陳秋娘緩緩地說。
她在這月光涌動的湖水之上,喝着米酒想起那在秦嶺山區的千年酒窖裡的那種米酒。那時,她在海外有幸嘗過一口,簡直是人間美味。要不然她也不會回國來。只是可惜還沒來得及好好研究,她就魂穿千載了。
“你不是廚師麼?怎麼不學會?我看你這魚做得就是很好吃。”少年似乎是因爲喝了些米酒,臉色微紅,說話亦柔和了些。
“沒來得及。”陳秋娘回答。
“怎麼沒來得及了?”少年有些挖根問底。
“世間的事,以爲日子還長的,卻總是來不及。”陳秋娘有所感觸地回答,倏然之間就想到屬於江雲的那些過往,有太多的時刻,都以爲日子還長,卻不知道意外就在下一秒。
“說得老氣橫秋的,跟我們二當家那老頭似的。”少年扁扁嘴,繼續吃魚。
陳秋娘不再說了,看着眼前盪漾着月光的米酒,獨自回憶前世那千年酒窖裡米酒的滋味,只覺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不知道那是什麼人用什麼方法釀製的,或許是那玉戒的主人吧。她想起那個玉戒來,那上面細若蚊足的字:“雲”像是她的筆跡,但那“昭仁”二字卻像是出自英武男子之手。單看那兩個字,就有一種英武不凡之氣。
不知道那酒窖主人是什麼身份,怎麼會在那荒郊野嶺呢。難道是落難逃逸到山中的麼?
陳秋娘兀自想着,卻見船又轉了方向,穿過一條山中夾道,轉了幾個路口,終於在一座山的平坦之處停下來。
少年催促陳秋娘下了船,那渡頭上早有人等着,見了他們來到,點燃了火把,引路上山。
山道蜿蜒,兩旁都是茂密的樹林、荊棘。陳秋娘走得腳都疼了,眼前快到山頂了,卻又穿過一個洞穴,隨着往山下走了。這一路都是怪石嶙峋,快走到山底了,便淌過一條河,又往山上走。走了片刻,這纔到了半山的平坦處。那裡赫然有個牌坊,上書“飛雲寨”三個字。
“把這丫頭關到西屋去,好生看守。另外,任何人不許跟她說話。”少年吩咐手下,他卻是頭也不回地往一處樓閣走去。
陳秋娘撇撇嘴,亦不多說,只隨了人去了西邊屋子。這西邊屋子還算不錯,至少不像是囚室。整齊乾淨的牀鋪,陳秋娘累極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美美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陳秋娘是在狗的狂吠中醒來的。其時,日光已盛大,從窗戶紙透進來,落了一地的明亮。她想着昨晚所看到的這裡的地勢,能有這樣的日光,估摸着也是要到晌午了。
她翻身下牀,推門而出,作爲囚犯,她的門居然沒被鎖,這着實讓人意外。不過,她轉念一想: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這種地方即便跑出去不是被野獸啃了,也得餓死凍死。除非誰傻逼了纔想着逃跑。
“姑娘醒了啊,這梳妝的器具早給你準備好了。”有個胖婦人端着個簸箕就唰唰地跑過來。
“哦,有老大娘了。”陳秋娘對這胖婦人施了禮,接過那簸箕。
那胖婦人樂呵呵地說去給她打水來。陳秋娘亦不推辭,端了簸箕回了房間。簸箕裡除了梳子、篦子之外,還有洗臉的帕子,漱口、喝水的被子。另外還有一套乾淨的小女孩衣服。
陳秋娘不太會梳頭,便只梳了一個馬尾,穿了那套女裝。因爲她身上那套小廝服實在太髒了。那胖婦人打了水來,她梳洗完畢。那婦人便說大當家請陳秋娘過去。
陳秋娘心裡一驚,自己不是打醬油附帶的麼?怎麼這山寨的大當家還要見她呢。她心中充滿疑惑,對於暗地裡叫飛雲寨劫持她的人的身份又產生了懷疑。
到底是不是那個人?
陳秋娘一路分析,沒走幾步就到了飛雲寨的聚義堂,聚義堂跟山匪議事廳堂並無二致。如今,這廳堂只有二人,一人是那儒者少年,另一人則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一襲黑色勁裝,劍眉星目,一雙丹鳳眼威儀得很。
“那就是大當家和三當家,你快去拜會,老婆子退下了。”那胖婦人在陳秋娘耳邊低聲說了這一句,就退走了。
陳秋娘在門口站定,拱手道:“秋娘拜見飛雲寨大當家,三當家。”
“進來。”那男子開口,雖說是蜀地口音,聲音卻極其乾淨。
陳秋娘款步而行到了廳堂中站定,男子卻仔仔細細地打量她,眉頭蹙了起來,良久才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你到底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