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急轉直下,屋中的氣氛登時就僵了。
孟老孃倒不至於真個發惱,只是沒料想花小麥竟會做出“抱桌子腿兒”這麼幼稚的行徑,着實覺得不可思議,張了張嘴:“你……”接下來卻又不知該說她什麼纔好。
花小麥其實一蹲下就後悔了,心中深感丟人,但事已至此,除了堅持下去也沒別的法子,就唯有抱住不撒手,只不自覺地把腦袋埋了下去,有點羞於見人的意思。
至於孟鬱槐,卻是被花小麥那動作搞得真有點想發笑,死死忍着,彎下腰拉她一把,低低道:“快起來,老蹲在這裡算什麼?你……”
“你別拉她,愛蹲就讓她蹲!”孟老孃高聲打斷了他,低頭盯牢花小麥的臉,一掀嘴露出個嘲諷的笑,“你若是個有本事的,就抱着桌子腿兒在這蹲一宿,我便敬你是個人物,否則,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遲早我把你從這屋子裡拽出去!”
花小麥曉得她是個執拗性子,話丟了出來,要想再讓她收回去便是難如登天,簡直想哭,皺巴着一張臉道:“娘你也太不講理了……”
“老孃在火刀村是出了名的不講理,你今兒才知道?”孟老孃冷笑一聲,眼珠子在眼眶裡輪了一圈。
“本來就是沒有的事,且也並未有任何閃失,到了您那裡怎麼就給坐實了,連句解釋也不肯聽人說?那我二姐懷着鐵錘的時候,還是與我姐夫在村西小院兒單過的呢,也沒見出甚岔子,我……”
“你能和你二姐比?我清楚着呢,你二姐那人雖在外頭人看來有些不好對付,實則心裡卻是極有分寸,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她門兒清。你這腦子裡缺根弦兒的蠢丫頭拿甚和她比?”
……這算是兩個悍婦之間的惺惺相惜嗎?可是……若孟老孃曉得了花二孃在背後是如何編排她,甚至因爲她這個人,差點不讓自己的妹子嫁過來。不知又會作何感想?這些個誇讚之語,她可還說得出口?
孟老孃是個軟硬不吃的主兒。花小麥與她說不通,蹲得久了,兩條腿亦是真個有孝麻,左右無法,只得有些訕訕地撐着孟鬱槐的胳膊站起身,捎帶腳地抩了抩他的衣角。
大哥,你好歹出把子力啊!再這麼下去。你媳婦真要跟你天各一方了!
孟鬱槐會意,眉間習慣性地一蹙,拖過條凳子來將花小麥安頓妥當,頓了頓。又格外搬了張椅子挪到孟老孃身後,清清喉嚨,沉聲道:“方纔在沐房,實是沒做什麼,只因小麥覺得在那浴桶裡坐久了怕是對孩子不好。若立在桶邊,又擔心會滑倒,這纔將我也叫了進去。我曉得娘是替我兩個擔心,但這莫須有之事,您又何必憂慮到如此地步?”
他這人平日裡與孟老孃說話時。即便表情看起來和顏悅色,甚至還帶點笑容,但只要一開口,語氣就必然有孝硬,直愣愣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對面扔。
然而此時,他那語調聽上去雖仍不算暖意融融,卻至少帶了點溫度,目光也柔和了不少。
“您縱是信不過小麥,也該知道我的性子如何。這樣大事體,我又怎會不管不顧?她的生活習慣,我比您怕是要更清楚些,晚間留在我身邊也方便照應,省得再攪得您手忙腳亂。”
孟老孃略有點發怔,彷彿不可相信地朝他面上一瞟,心下立刻便起了猶豫。
她兒子已經許久不曾這樣溫聲軟語地同她說話了……
“罷了。”就是這須臾間,她飛快地轉了念頭,擺擺手,“你一向是個心裡有數的,既開了口,我便信你一回。只往你媳婦再要洗澡,喚我一聲,由我來照顧,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同媳婦一塊兒往沐房裡鑽,即便是兩口子,未免也太不像樣。”
說着又瞪了花小麥一眼,沒好氣道:“你莫高興得太早,我信的是鬱槐,可不是你,假若你往後再敢胡鬧,天王老子的臉面我也不給!”
花小麥轉瞬已是樂的開花,連連點頭:“沒問題沒問題,我就知道娘是最講道理的了!”
念頭一轉,又落到另一件事上頭,嬉皮笑臉道:“要不……我跟娘再打個商量行嗎?”
“你得寸進尺啊!”孟老孃一叉腰,眉毛又立了起來,“什麼事?”
“那個番椒……”花小麥抿一下嘴脣,“娘每日裡不讓我進廚房,我知道您是爲我好,但那番椒自打收下來之後,我還不曾正經拿它做道菜,委實手癢得緊。娘最是通情理,讓我過回癮行不?咱院子裡番椒堆得滿坑滿谷,比誰家都多,若是旁人都拿它做了菜,您卻還不知這東西究竟是何味道,豈不有猩笑?”
孟老孃聞言臉色便是一沉,剛要張嘴,花小麥急急忙忙地又接着道:“您不讓我動刀,我都記着呢,說來這也不是甚麼難事。芸兒不是每日都要來家裡跟我學廚嗎?她如今刀功也頗能見得人了,我便讓她替我把食材都切得利利落落,自己只下鍋烹飪一下就行——再要不然,不是還有娘在嗎?”
“那番椒滋味厚重,娘您嚐嚐也是好的。”
孟鬱槐適時地再度補上一句。
孟老孃朝他臉上看了看,就有點不好拒絕,低頭思索一回,不情不願地道:“你都把話說這份上了,我還能怎麼着?先說好,就這一次,往後憑你說破嘴我也是不會再應承你了!”
“行!”花小麥笑得嘴也合不攏,使勁點點頭,回身衝孟鬱槐擠了擠眼。
於是,隔日將要晚飯之前,孟家院子的廚房裡,便傳來一陣嗤啦啦的煎炒烹炸之聲,與此相伴的,是一股極之濃烈的辛辣香味,在院子裡打了個轉,便飄到門外的小土路上頭,鑽進附近的農舍之中。引得衆鄰居一邊打着噴嚏,一邊探頭探腦往這邊張望。
三斤來重的肥美活魚,被每天下午準時來學廚的周芸兒細細片成了魚片。拌上芡粉、蛋清、胡椒麪子和紹酒,醃透了擺在手邊備用。黃豆芽用滾水焯熟,墊在大盆底,整個竈臺上,最使人注目的,便是那大半碗曬乾的番椒,紅得透亮,沒吃過的人倒還好說。那起嘗過此味的人,卻是隻需望上一眼,舌尖幾乎便會泛起一絲辣味。
珍味園的豆瓣醬才下缸不久,眼下便唯有將那豆醬以辣椒炸一炸。倒也勉強用得。花椒和蔥薑蒜在熱油裡煎熟,黃亮亮,油汪汪,再將那摻了辣椒的豆醬舀上兩大勺,香味便立刻騰了起來。廚房裡霎時濃煙滾滾。
孟老孃站在廚房門口,給嗆得連咳嗽幾聲,不放心地道:“你動作快些啊,那油煙薰得人眼淚汪汪,你在那裡頭站着有甚好處?”
“知道。”花小麥回身衝她一笑。順手就將一大碗高湯倒入鍋裡,待得煮沸,便把魚片一片片拈了進去。
略微有一點發紅的鮮魚被湯水一煮,便漸漸泛白,在紅彤彤的湯中翻滾,竟是極好看的。不過片刻而已,魚肉熟了就可出鍋,往那盛着豆芽的大盆裡一倒,表面撒上一大捧切碎的番椒和磨成末的辣椒麪,鍋裡再熬些菜油,七八成熱時往盆裡那麼一澆——
熱油潑在辣椒上,發出“嗤拉”一聲脆響,大盆裡登時汪了厚厚一層紅油,那股子辛香味愈加霸道地往人臉上撲,花小麥朝旁邊躲了躲,找兩塊墊布,小心翼翼把這一大盆魚片端上桌,衝孟老孃咧嘴一笑:“娘,你瞧着如何?”
孟老孃素愛滋味濃厚之物,這水煮魚她雖從未吃過,卻被那豔紅的色澤和猛烈的香味所吸引,已是不自覺地吞了口唾沫。饒是如此,她仍不忘了犟嘴,一面快手快腳把別的菜也捧上桌,一面嘀嘀咕咕:“這大熱天的,你心心念念偏生要弄這東西來吃,回頭又是一身汗!”
不過,這種話,在頭一筷子魚肉送入口中之後,她就再也說不出了。
番椒的辣和香,是任何別的食材都無法媲美的,混合了花椒的麻,魚肉的鮮,入口之後,簡直像是在舌尖上跳舞,嘴皮子給辣得發麻,卻仍舊香得使人無法抵擋。
孟老孃額頭已滲出一層密密實實的汗,筷子一下下往大盆裡落,間或抿一口酒,連聲道:“這玩意,怪道人人都想買來種,果然是極好的,莫說你做這道菜是過了手癮,我今兒也算過了嘴癮了,痛快!”
“您多出兩身汗,過會子再洗個澡,保準您今晚睡得比平日更要安穩舒坦。”花小麥笑着道。
孟老孃瞟她一眼,見她卻只管搛些別的菜來吃,便皺一下眉頭:“我說你……該不會是在這魚肉裡下了什麼藥了吧,自個兒怎地不嚐嚐?”
花小麥噗嗤一笑:“番椒是熱性的,你們吃了沒緊要,我現下這情形,卻是不好多吃……”
“沒叫你多吃,嘗一口算得甚麼?”孟老孃壓根兒不容她拒絕,轉頭就讓孟鬱槐挾了一塊極嫩的魚片給她,“我們吃得香,你卻只有看的份,轉過背就同人說我剋扣你,我渾身長嘴也解釋不清!”
話說得不好聽,但內裡的關心之意,花小麥又豈會不懂?果真也送了一片魚入口,笑嘻嘻道:“呀,我的手藝還真是沒的說,娘您可真有口福!”
“滾蛋!”孟老孃白她一眼,只管甩開腮幫子一口接一口吃個不休,壓根兒沒工夫再說話了。
一家人正樂顛顛地坐在院子裡吃飯,外頭土路上卻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徑直在門口停下,緊接着,一個人便飛身撲了進來。
稍晚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