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十一月底,已是隆冬時節,一年看看將過,意思想想也無,不如揍揍孩子、讀讀,且把光陰消磨,待明年,再來收拾山河。然而,劉秀卻根本閒不住,他只在邯鄲將息了數日,便又迫不及待地踏上路途。
關心劉秀的人不免就會問了:“你已經官居大司馬,乃是河北地區的老大。不就是安撫郡縣這點事嗎?派幾個手下人去搞定不就得了,這大冬天的,你犯得着迎霜冒雪,親自出馬嗎?”
劉秀聞言一笑:“我這纔剛剛當上領導,你們就要我開始脫離羣衆?眼下河北的這些郡守縣宰,要麼是新朝投降過來的舊吏,要麼是朝廷任命未久的新官,名義上雖然效忠中央政府,卻大都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你隨便派一個小卒過去安撫,鼓勵他們好好幹,人微則言輕,他們根本不信。只有我親自出馬,哪怕只是到郡縣去露露臉,再隨便講幾句官話套話,這幫郡守縣宰的心纔會踏實下來。我何嘗不想待在邯鄲,成天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然而一位好的領導,就應該和紳士一樣,並不幹他想幹的事,而是幹他該乾的事!”
劉秀留耿純鎮守邯鄲,一行人繼續前行,北往幽、燕,且按下不表。再說劉林向劉秀獻計受挫之後,滿腹鬱悶,步出邯鄲城外,找老友王郎訴苦。
王郎溫酒,兩人對飲。劉林幾杯下肚,酒酣耳熱,抓胯而言,道:“想我水淹赤眉軍之計,妙絕古今,劉秀庸才,竟不敢用。區區劉秀,不過是皇帝劉玄的爪牙而已。我也是劉氏宗室,焉能受此侮辱!劉玄可以稱帝,我也可以。”
王郎搖了搖頭,笑道:“恕我直言,你這輩子都沒當皇帝的命。”劉林聽罷,臉色鐵青,正要發作,王郎卻話鋒一轉,又道,“不過,裂土封侯,出將入相,閣下卻是指日可待。”
王郎乃河北一帶有名的算命先生,年紀雖輕,卻時常言則有中。劉林轉怒爲喜,道:“如此說來,劉玄果然是真命天子?”
王郎冷笑道:“劉玄?就他也配?”
劉林大驚道:“此話怎講?”
王郎道:“劉玄劉聖公,不過景帝七世孫,長沙定王之後,血脈與帝室早已疏遠。大漢江山,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來繼承!今有一人,帝室血統最正,皇位舍他,不作第二人之想。此人你可知道?”
劉林身爲皇室之後,對於皇位繼承法則自然不會陌生,於是扳起手指頭,認真說道:“竟有這樣一人?那我得推算推算。前朝最後一任皇帝爲平帝,平帝無子,於是得往上推。平帝之前爲哀帝,哀帝也無子,於是再往上推。哀帝之前爲成帝,成帝也無子,於是還得再往上推。成帝之前爲元帝,元帝雖有三子,但如今也都絕後,於是再往上推。元帝之前爲宣帝,宣帝有五子,後裔至今不絕。你所說的這人,莫非便是宣帝之後?”
王郎抿了一口酒,斜瞥着劉林,道:“誰說成帝無後?成帝之子劉子輿,如今尚在人間!”
漢成帝的子嗣問題,乃是西漢最著名的疑案之一。漢成帝在位之時,趙飛燕姐妹專寵後宮,凡是漢成帝臨幸過的妃嬪宮女,一旦懷孕,趙飛燕姐妹皆強迫其飲藥墮胎,墮胎不成,則將生下的孩子暗中殺害。漢成帝死後,朝野傳言紛紛,說漢成帝其實還有一個兒子倖存,名爲劉子輿,一出生便被掉包,換出宮外,躲過了趙飛燕姐妹的毒手,從此流落民間,下落不明。
聽到王郎忽然提及這樁陳年疑案,劉林也是一愣,道:“如果世間真有劉子輿,大漢江山自然非他莫屬,只須登高一呼,劉玄也當將皇位拱手相讓,俯首稱臣。十三年前,有人在長安自稱劉子輿,王莽將其投入獄中,審問之下,原來卻是一長安無賴,姓武名仲。可見,劉子輿終究只是江湖傳言,不足爲信。”
王郎仰天長笑,道:“真劉子輿就在你面前,閣下好不眼拙!”
劉林驚叫道:“王兄不得胡言!”
王郎指着自己額頭,道:“劉兄請看。”
劉林瞟了一眼,不屑道:“看什麼看!你額頭上又沒刻着‘劉子輿’三個字!”
王郎將額頭衝着劉林,又湊近了些,道:“劉兄再看。”
劉林和王郎是十多年的老友,王郎額頭上有些什麼,他不用看也知道,於是冷笑道:“王兄的額頭,也不過比常人多長了一撮毛而已。”
王郎心滿意足地收回身子,笑道:“閣下忒沒學問。這叫壯發,俗稱圭頭,取其形似玉圭之意。元帝額上也有壯發,不欲使人看見,於是戴幘遮掩,朝野上下紛起效仿,皆舍冠而幘,戴幘從此風行於世。倘若我並非元帝之孫、成帝之子,額上何來壯發?”
古人只知遺傳,不懂變異。倘若見到兩人有相同的奇異體貌,往往便想當然地認爲兩人必有血緣關係。譬如,舜帝重瞳,項羽也重瞳,司馬遷作《史記》,便將兩人拉扯到了一起,感嘆道:“項羽豈舜之苗裔邪?”
額有壯發,也和重瞳一樣,屬於罕見體貌,因此,在當時缺乏DNA鑑定技術的情況下,王郎額頭上這多出來的一撮毛,便足以成爲他是真劉子輿的確鑿證據。
劉林看着王郎,目光一下子全變了,曾經被他嘲笑過的王郎額頭上的那一撮毛,此刻竟也開始閃爍出皇室血統的高貴光輝。劉林於是問王郎道:“君既爲劉子輿,何以流落至此?”
王郎道:“我自換出宮外之後,隱於長安;年十二,至蜀,學卜相,通星曆;年十七,到丹陽;年二十,還長安;後見河北有天子氣,於是輾轉中山,來往燕、趙,等待天時,以恢復成帝社稷。”
劉林十多年前初遇王郎,可謂是一見鍾情,終日廝混,都沒顧得上問其身世來歷,如今見王郎的故事編得有鼻子有眼,而王郎時年三十六,推算時間也完全合得上,於是對王郎便是劉子輿堅信不疑。
十二月初一,劉林糾集趙國大豪李育、張參等人,率車騎數百,護衛着王郎,一大早衝入邯鄲城,佔領趙王王宮,同時派人緝拿耿純。耿純率衆抵擋,無奈手下兵卒皆從趙國本地募集而來,一見劉林、李育、張參等人,當即陣前反戈。耿純猝不及防,倉皇出逃,心想劉秀正在北方,不如先和劉秀會合,然後再作理會。
耿純單人匹馬,晝夜急行,行至真定城,終於追上劉秀。耿純直奔劉秀住處,一進門,正碰見鄧禹。耿純問道:“明公何在?”
鄧禹道:“正與真定王劉揚飲酒暢敘。”耿純道:“我欲面見明公!”鄧禹搖搖頭,一口回絕道:“不,你不能見。”
耿純大怒道:“軍情緊急,豈容耽擱!”
鄧禹笑道:“耿兄勿惱,等明公散席之後,我自當領你進見。”說完,命人將耿純領入廂房歇息。耿純千里奔波,豈是爲了歇息而來!當場衝鄧禹發作道:“誤了大事,你負得起責嗎?”
鄧禹笑容不改,道:“請耿兄放心,我負得起責!”
鄧禹話已至此,耿純也沒了脾氣,冷笑數聲,悻悻入廂房歇息。
正在堂上與劉秀推杯換盞的真定王劉揚,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前真定王。自王莽改朝換代之後,劉揚的真定王爵早已被廢,如今的劉揚,就是一介平民。然而,劉揚家族在真定世代稱王,統治已逾百年,即使劉揚如今無官無爵,其在真定的威望和影響仍是無人可及。王莽倒臺之後,劉揚更是招兵買馬,麾下聚集了十萬之衆。可以說,擺平了劉揚,也就擺平了真定。因此也就不難理解,劉秀會對劉揚如此重視,親自陪酒賠笑,務必使其盡興而歸。
一個時辰之後,劉揚告辭,劉秀滿面堆笑,親自送出門。劉揚駕車遠去,劉秀這纔回身入府,只在一轉身間,臉上已是笑容全無。
鄧禹迎上劉秀,道:“耿純自邯鄲而來,我見真定王劉揚在內,因此擅作主張,未予通報,命其先在廂房候着。”
劉秀望了鄧禹一眼,欣慰地點了點頭,道:“這事你處置得甚是妥當。耿純既來,顯然邯鄲有變。劉揚此人,擁兵十萬,其心叵測,一旦讓他知道邯鄲出事,難保他不會乘人之危,將不利於我等。”
耿純在廂房中來回遛彎兒,從窗到門是七步,從門到窗也是七步,彷彿度過了漫長的十年牢獄,劉秀、鄧禹這才現身。鄧禹一見耿純,搶先致歉道:“適才得罪,還望耿兄勿怪。耿兄與真定王有舅甥之誼,真定王一見耿兄,必知邯鄲已經失守。此事事關明公安危,因此不得不委屈耿兄暫時迴避。”
聽鄧禹這麼一說,耿純頓時釋然。耿純之母,出自真定王宗室,雖然和劉揚是隔代堂姐弟,但排起輩分來,耿純的確得管劉揚叫一聲舅舅,而以耿純對劉揚的瞭解,鄧禹所言,絕非危言聳聽。
劉秀問耿純道:“邯鄲失守,莫非劉林作亂?”
耿純答道:“不僅劉林,更有王郎,自稱乃成帝之子劉子輿,以蠱惑人心。”
劉林作亂,早在劉秀預料之中,本來不足爲患,如今再加上一個冒牌的劉子輿,事情未免就有些棘手了。劉秀再問細節,耿純剛從邯鄲逃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催促劉秀道:“請明公速發州郡之兵,回師邯鄲,剿滅亂黨。一旦亂黨壯大,不易制也。”
劉秀沉思片刻,答道:“劉林等人,終究不成氣候。邯鄲歸冀州管轄,剿滅邯鄲亂黨,乃冀州牧龐萌之責。我受朝廷委派,總攬河北全局,今北上行程已定,不宜因之更改。”
耿純見劉秀已有主意,不便再勸,於是道:“邯鄲已失,願追隨明公北上。”
劉秀笑道:“卿家乃鉅鹿大姓,能爲我安定鉅鹿者,非卿莫屬。卿且回鉅鹿,待我返程之日,自當相見。”說完又吩咐鄧禹道,“真定不可久留,知會部屬,即刻起程。”
真定城外,劉秀與耿純揮手而別。耿純南歸故里,劉秀一行則繼續北上,日暮之時,已出真定國境,抵達中山國毋極縣,入傳舍投宿。
憋了一路的馮異、銚期、祭遵、臧宮、王霸等人,聯袂來諫劉秀——募奔命,回邯鄲,殺王郎,誅劉林。劉秀笑而不答,叫人擺下酒席,命諸將就座。劉秀親自爲諸將一一斟酒,舉杯祝道:“今日,十二月初六,我之生辰。諸君滿飲此杯,爲我壽。”
衆人跟隨劉秀雖久,卻誰也不知道劉秀今天生日,不免有些措手不及,惶惶然一飲而盡。劉秀再爲諸將斟酒,舉杯又道:“今日一過,我便年滿三十。三十出頭,人生過半,思來不免愴然。前半生已了,是非恩怨,成敗榮辱,皆不可追。後半生未定,敢與諸君共努力。”
諸將聞言,無不感奮,昂首痛飲,恨不能帶杯而吞。
酒至三巡,劉秀再道:“諸君隨我至今,不離不棄,深爲感激。諸君於我,真可以共患難、託死生。今日,請與諸君剖心。諸君知圍棋乎?”諸將有人點頭,有人搖頭。
劉秀道:“人生如棋,人也如棋。在洛陽之時,我這枚棋只剩一口氣,朱鮪等人只須花上一手,便可以宣判我的死刑,將我從棋盤上抹去。如今來到河北,有諸君追隨左右,我這枚棋總算是多延了好幾口氣,但仍然不能算是活棋。爲什麼?因爲無眼。只要無眼,就不能稱爲活棋。眼是什麼?眼就是根據地。諸君捫心自問,我等來河北已逾一月,根據地在哪裡?”
諸將默然。誠如劉秀所言,他們這一路經過,所到之處,“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離開之時,“走好走好,不送不送”。揮一揮衣袖,既帶不走一塊雲彩,也留不下一顆塵埃。在河北經營了一個多月,他們仍然只是一羣陌生人。
劉秀再道:“所謂河北,無非幽、冀二州。我等來河北一月有餘,未出冀州範圍。而冀州牧龐萌、尚書令謝躬,皆出身綠林軍,乃是朱鮪心腹,領兵駐於冀州,明爲討賊,實則掣肘於我。如今邯鄲兵變,冀州必亂。龐萌、謝躬二人責無旁貸,勢必要出面收拾。朝廷素來忌憚於我,我倘若發兵救難,非但有與龐萌、謝躬二人爭功之嫌,日後也恐將授人以柄,自招禍殃。既然如此,不妨北上幽州,靜觀時變。幽州僻遠空虛,爲朝廷勢力所不及,我等欲求活,眼必在幽州也。”
諸將於是拜服。